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殉(3)


  五彩的丝绒线,红纸剪成的双喜字,染得大红大绿的花生、白果、桂圆,在她的第一件嫁妆上都系着,贴着,藏着。每个人,做每件事,说每句话,都把吉祥的字句挂在嘴边。那气氛,不容易使人想到那个病人的身上去。所以在婚前,忧虑只算是一闪,并没有使她十分不安。

  日子终于到了,她被妆扮得凤冠霞帔地上了轿。那轿子有规律地颠呀,颠呀,颠呀的,似梦非梦,一直把她颠到了另一个境界。她迷迷糊糊,被搀下了轿,拜过天地,进了新房,直到红盖头被掀开了,她的头还是深垂着的。坐床之后,当她把眼皮稍一抬起,往横一斜,首先看见的是旁边地上的两只脚,穿的是青缎子千层底的双脸鞋,雪白的洋袜子。她乘着屋里没有人的时候,闪快地又把眼睛向上溜了一眼,吓她一跳——是个纸扎的人!不,不,不,该是她的丈夫。除非她的丈夫,谁有资格挨着她坐在一起!除非她的丈夫,谁会有那样一副模样!她这才梦醒了,心“咚”地往下一沉,一下就掉到深渊里去了。她低头看自己脚下穿的绣花鞋,被绣金的百褶裙盖住了一半,只露出一段鞋尖来。一眨眼,雨滴泪正好落到捏在手里的手绢上,她把手绢揉呀揉的,想把它揉碎了。

  哄哄嚷嚷地过了许久,好像有长辈的女人在要求客人退出新房,以便新郎早些休息。人果然散了,跟着她听到一些声音:他在咳嗽,喘气,痰盂拿来了,大口的血喷出来——有人说:“还是躺下吧,大少爷。”于是那青缎子双脸鞋移动了,他被搀扶着上了床,从她的身边蹭过,吃力地躺下去,跟着长久地吁出一口轻松的气。又有人说:“今天晚上大少奶奶在老太太房里歇着吧!”于是她被搀下了床,两腿有点发麻,差点儿没站稳。珠罗帐外,烛影摇红,大红缎子被,一层层叠上去。朱漆描金的箱子上,黄铜大锁被映得发着金红的光。到处都是红的,红的烛,红的被,红的箱子,红的血!但她被搀出了这红色的新房。这是她的新婚之夜。

  她在家麒的有生之日,确实尽了为妻的责任,家麒也真正地感激她。过了新婚的三朝,她把伺候丈夫的责任从婆婆和老仆妇的手里接过来。为他换衣裤,煮莲子羹,端汤喂药,为他抹去嘴角猩红的血。在他精神好一点的日子,也能从床上坐起来,要她从书架上拿这书那书来看,这时她的心情也会随着开朗,觉得他会渐渐好起来的。

  有一天,他要她打开书桌中间的抽屉,取出他的一叠文稿。他抽出一张给她看,那上面写着:

  余与扬州朱淑芸女士订婚已八年美,鱼轩屡误,盖因余病肺久不愈也,故每诵“过时而不来,将随秋草萎”之句,必深枨触,而对淑芸女士深感愧疚。今试写新体诗一首,寄余相思之苦云:

  啊!淑芳吾爱!
  病魔的折磨,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误却我俩的佳期。
  使我愁绪恹恹!
  啊!淑芸吾爱!
  悠悠白云,蔚蓝的天,
  寄我相思一片,
  飘到吾爱的身边。

  ……

  她不太习惯这种显得太出骨,没有平仄,又不像旧诗那样文雅铿锵的白话体,因此觉得有点好笑。但是那诗里边的意思也的确使她感动,那总算是情诗呀!总算是一个男人为她而写的情诗呀!她看完不由得微笑地递还给家麒。家麒接过纸片,又伸过手来握住她的,那手不像手,温都都、软囊囊地搭在她的手背上。她心一麻,不由得把自己的手抽缩回来,伺候他躺下。看他两顿泛着微微的红润,她在想:他不会总这么在弱,等他一胖起来,就会像他的弟弟家麟一样,因为她看过他健康时和他弟弟合拍的照片,兄弟俩很像。家麟在清华大学住读,回来过两次看哥哥,她都曾见到的,所以她这么想。

  但是像这样心情开朗的时光并不多见,自从家麒昏厥过两次以后,她知道他已经病到什么程度,她不能再欺瞒自己了。有一天,她刚从参局子买来的高丽参和阿胶还没拆包,家麒便把她叫到床边来,微弱地对她说:“淑芸,我不行了,委屈你了!”他连伸出那软囊囊的手的力量都没有,便昏了过去,这一次,他就永远没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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