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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一八九五年过去了,一八九六年来了;一八九六年过去了,一八九七年来了;一八九七年过去了,一八九八年来了。

  两年的光阴过去了,光绪皇帝已经二十八岁了。他已经即位二十四年,他不想再等待了。他看了康有为上书的《日本变政记》、《俄皇大彼得变政记》,更加强了他要学日本皇帝、俄国皇帝的愿望,从事变法维新,他决心不让大清的江山断送在他这皇帝手里。

  就在皇帝加紧进行变法维新的前夜,翁同龢被罢黜了。这个在政海打滚四十年的老臣,被皇帝“开缺回籍,以示保全”了。这一天,正是翁同龢的生日。他去上朝,忽然被挡在宫门口,不准他进去了,不一会儿,命令下来了。皇帝的无情命令,显然是在西太后的压力下发出的。皇帝朱谕宣布的第二天,翁同龢去办离职手续,正赶上皇帝出来,翁同龢恭送圣驾,在路边磕头。皇帝回头看着、看着,没有说一句话。是生离?是死别?师徒二人,心头都有说不出的滋味。事实上,生离即是死别。二十四年的朝夕相聚、二十四年的师生之情,眼睁睁的告一尾声。

  六年以后,七十五岁的老师傅在软禁中死于故里。这个人,他为变法维新搭了栈道,当别人走向前去,他变成了垫脚石。两朝帝师也好、四朝元老也罢,一切的累积,只是使后继者得以前进。他老了,他没有力量去搞变法维新了。事实上,维新分子在岁月的侵蚀后,往往就是新一代维新分子眼中的保守分子。那咸丰皇帝的弟弟恭亲王,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恭亲王当年雄姿英发,不是不可一世的维新分子吗?可是,当他老去,他却变成了绊脚石,当翁同龢安排皇帝召见康有为的时候,恭亲王就力持反对。这一反对后四个月,六十六岁的恭亲王死了,死后十八天,皇帝就召见康有为了。

  召见康有为那天,也正是皇帝跟翁师傅生离死别的同一天,翁同龢引荐康有为,自己不但做了垫脚石,并且招致西太后对他的忌恨。他默默承接了所有的忌恨、集中了所有的忌恨,牺牲了自己,把后继者送上了台面。召见康有为的地点是颐和园仁寿殿。春夏之际,皇帝常来颐和园听政,所以臣子也就在北京西郊的道上,络绎于途。通常是先出北京,在颐和园户部公所过夜,第二天清早可以争取时间。皇帝召见是何等大事,做臣子的,必须先预补一点朝仪和规矩,正在康有为要向人请教的时候,大头胖子袁世凯派人来邀请了。他坐上派来的专车,直奔袁世凯的海淀别业。

  “久违了,长素兄。”袁世凯迎在海淀别业门口。一边迎康有力进入客厅,一面寒暄过后,表明了邀请之意,“今天约老兄来,是听说明早皇上要召见老兄。因为这是首次,请老兄注意一些仪注。首先,老兄天没亮就得到颐和园外朝房伺候。然后有人监引导,进宫门,到仁寿殿门,太监就退走了。这时老兄要特别注意那门槛,门槛有二尺高,门上挂有又宽又厚的大门帘,由里面的人监掀起来,让你进去。要特别注意,门帘起落,会特别快,老兄动作得跟得上,不小心就会一只脚在门槛里头,一只脚在门槛外面,也可能官帽被打到,打歪了,就是失仪。好在我己为老兄先打点过,请他们特别照顾。还有……”袁世凯站起来,从桌上拿起一包东西,“这是一双‘护膝盖’,绑在膝盖上,见皇上要下跪,跪久了容易麻,到时候站不起来,又是失仪。这些都是我们的经验,特别奉致老兄。我要赶回北京有事,不能久陪了,晚上也不一定能赶回,已吩咐这边总管照料一切,老兄尽可使唤。今天送老兄到颐和园后,明早他们会等在门口。晋见皇上后,他们再送老兄回北京。”

  康有为表达了感谢之意。心想这袁慰庭真是老吏,他这么细心、这么圆到,真是不简单。三年前办强学会,他还捐了钱,跟他交情不深,但他在刀口上总是出现,帮人一把,这个人真不简单。

  颐和园的凌晨比北京多了不少寒意,大概那地方有山有湖,还有那无所不在的西太后。走到仁寿殿的时候,殿外己站了不少太监。康有为被安排在第三名召见。前两名召见过后,天已微曙,轮到康有为进去,首先感到的是殿内一片漆黑,稍闭眼,再定神看,发现殿座虽大,在御案上,却只有两只大蜡烛。御案下斜列拜垫,康有为走上前,跪了下去,脱帽花翎向上,静听问话。

  一般召见时候,太监要先送上“绿头签”给皇上,签上写明被召见者的年龄、籍贯、出身、现官等履历,以备省览。可是,这回“绿头签”在旁,皇帝看都不看,表示皇帝对康有为已有相当的了解,虽然初次见面,并不陌生。

  “朕很知道你,”皇帝轻轻他说,“翁同钳A保荐你很多次了。今年正月初三,朕曾叫翁同龢、李鸿章、荣禄、张荫桓这些大臣在总署跟你谈过一次话,你说的活,朕都知道了。那天荣禄说祖宗之法不能变,你说祖宗之法以治祖宗之地,今祖宗之地不能守,又何有于祖宗之法,即如此地为外交署,亦非祖宗之法所有也……你那段话,说得不错,他们报上来,大家为之动容。后来朕再看到你的上书,朕深觉不变法维新,朕将做亡国之君,因此决心走这条路。你呈上来的《日本变政记》、《俄皇大彼得变政记》,朕都仔细看过了。据你看来,我们中国搞变法维新,要多久,才能有点局面?”

  “皇上明鉴。依卑臣看来,泰西讲求三百年而治,日本施行三十年而强,我们中国国大人多,变法以后,三年当可自立。”康有为沉着地答着。

  “三年?”皇帝想了一下,“全国上下好好干三年,我相信三年一定可以有点局面了。你再说说看。”

  “皇上既然高瞻远瞩,期以三年。三年前皇上早为之计,中国局面早就不同了……”

  “朕当然知道。”皇帝特别用悲哀的眼神,望了一下帘外,“只是,掣肘的力量大多了。在这么多的掣肘力量下,你说说看,该怎么做?”

  “皇上明鉴。依卑臣看来,真正的问题是大臣太守旧。他们为什么守旧?因为制度害了他们。中国的人才政策是八股取士,学作八股文的,不看秦汉以后的书,不知道世界大势,只要进考场会考试,就可以做上官、做上大官。这些人读书而不明理,跟不上时代却又毫不自知,所以只能误国,不能救国。为今之道,根本上,要从废除八股取士等错误的制度开始;而救急之术,要请皇上自下明诏,勿交部议,因为任何良法美意,一交大臣去商议,就全给毁了。大臣太守旧,不能推行变法维新怎么办?皇上可破格提用小臣,以小臣代大臣用,国家自然就有朝气,局面很快就会焕然一新了。小臣只愿为国家做事,不必加其官,但要委以事,不黜革大臣而耀升小臣,渐渐完成新旧交替,这样子变法维新,掣时的力量就可以降到最低了。”

  这次召见,时间很长,皇帝大概知道这种召见的情况也很难得、也不宜多,所以一谈就谈了两小时。康有为告退后,皇帝颁发新职,名义是在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章京上行走,这是相当于外交部的中级官员名义,官位不大,因为大官的任免,都要西太后说了算的,这样由皇帝赏个小官,自可免得刺眼。但是,五天后就给了康有为一个“特权”——使他可以“专折奏事”,不必再经过其他大臣之手,就可直达天听。——康有为从十年前第一次上书给皇帝起,一次又一次,费尽千辛万苦,找尽大臣门路,都难以下情上达。可是十年下来,他终于建立了直达的渠道。他要说什么、想说什么、有什么好意见,总算不必求人代递、被人拦截了。而他倾诉的对象、条陈的对象,不是别人,而是高高在上的当今圣上。一种得君行道的快感,使康有为充满了希望。现在,他四十一岁了,他甘愿做一名小臣,在皇帝身旁为国献策。召见以后,他又陆续呈送了他著的《日本变法考》、《波兰分灭记》、《法国变政考》,加深皇帝从世界眼光来看中国的水平,这是一种横向的努力;相对的,他写《新学伪经考》、《孔子改制考》,则是一种纵向的努力。他用庞大的证据、深厚的学问,说明中国人信奉的孔子,其实正是主张改革的人,抓住孔子做挡箭牌,守旧分子要反对,也反对不来了。十年来,康有为在纵横两方面的努力,如今都到了最后考验的关口,他感到无比的欣慰、兴奋与自信。

  皇帝在召见康有为后的第七天,就先下诏废除了八股取士制度。接着,在康有为的筹划下,小臣们一个个被重用了。召见以后不到三个月,皇帝下了命令,给四个小臣均着赏加四品卿衔,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参预新政事宜。军机章京是军机处中四品官以下的官,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军机处的首领是军机大臣,都是三品以上的官,都被西太后扣得紧紧的,皇帝无法说了算,只能自己任命四个章京来分军机大臣的权,把他们特加卿的头衔,点名参预新政,这种安排,是很费苦心的。四个章京中,小臣杨锐、小臣刘光第是张之洞的学生,小臣林旭是康有为的学生。他们三个人,都参加过康有为召开的保国会,很早便与康有为认识了。可是最后一位小臣,不但没参加保国会、也没参加强学会。就跟康有为的关系来说,是后起之秀。这个人籍贯湖南浏阳,生在北京,三十三岁,身分是江苏候补知府;他的父亲是湖北巡抚,这位巡抚是翁同龢朋友,翁同龢见过老友此子,在日记中写道:“……通洋务,高视阔步,世家子弟桀傲者也。”可见他的气派。军机章京在皇宫里分成两班,这个人分到与刘光第一班。第一天上班,他“桀做”地走进了内廷外面,御史问他、太监们问他,他一言不发,拿起毛笔,在纸上写了三个大字——“谭嗣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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