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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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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虽不是科举出身,书却念得极好,很多古文他都背得烂熟。在无聊中以背古文自遣,背到方苞那篇《狱中杂记》,他忽然大有所悟。近一百九十年前,清朝大学者方苞被判死刑,关在牢里,那个牢,不正是这座刑部狱吗?方苞后来被赦出狱,写的那篇《狱中杂记》,所写的内容,岂不还流传到眼前吗?方苞写监狱黑暗,写这监狱一共有四座老监房。每座监房有五个房间:狱卒住在当中的一间,前面有大窗通光线,屋前有小窗透空气;其余的四个房间都没有窗,可是关的犯人经常有两百多。每天天还没黑,就上锁了,大小便都在房间里,和吃饭喝水的气味混在一道。加上寒冬腊月,没钱的犯人睡在地上,等到春气一动,没有不发病的。往往一死就死上十来个。监狱的规矩,一定要等天亮才开锁,整个晚上,活人和死人就头靠头脚对脚的睡着,没法闪躲,这便是传染病多的原因。还有奇怪的是:凡属大盗累犯或杀人要犯,大概由于气质强悍旺盛,反倒被传染上的不到十分之一二;纵使传染上,也很快就好了。那接二连三死掉的,却都是些案子轻的罪犯、或嫌犯、或保人,是些不该绳之以法的人们。方苞问狱中一个姓杜的,说:“京师里头有顺天府尹的直辖监狱、有五城御史的司坊,为什么刑部的监狱还关着这么多囚犯?”姓杜的说:“近几年来打官司,凡情节比较重的,顺天府尹和五城御史便不敢作主;又九门提督调查抓来的,也都拨归刑部;而刑部本身十四个清吏司里,喜欢多事的正副满汉郎官们,以及司法人员、典狱官、狱卒们,都因为人关得愈多愈有好处,所以只要沾上一点边就给千方百计抓进来。人一进监狱,不问有罪没罪,照例先给戴上手铐脚镣,放进老监房,使你吃尽苦头,在吃不消的时候,他们就教你怎样取保,保出去住在外面,随传随到;再照你的家庭。财产状况,把钱敲诈来,由他们按成派分。中等以上的人家,都尽其所有出钱取保;其次,要想解下手铐脚镣搬到老监房外板屋里去住的,费用也得几十两银子。至于那又穷又无依无靠的,就手铐脚镣毫不客气,作为样板,以警告其他的犯人。又有同案一起被关的,情节重的反能取保在外,情节轻的、没罪的,却吃着苦头,这种人一肚子冤气,没好吃没好睡,生了病,又没钱治,就往往死翘翘了。”方苞在《狱中杂记》中又写道:凡判死刑的,一经判决执行,行刑的人便先等在门外,派同党进去索讨财物,叫做“斯罗”。对有钱的犯人,要找他的亲属讲条件;对没钱的犯人,便当面直接讲条件。如果判的是剐刑,便说:“答应了我的条件,便先刺心;不然的话,四肢解完,心还没死。”如果判的是绞刑,便说:“答应了我的条件,第一绞便包断气;不然的话,绞你三次以后还须加用别的刑具,才死得了。”只有判的是杀头,才没什么可讨价还价的,但是仍;日可以扣留脑袋不给死者家属,达成敲诈目的。因此,有钱的自然甘心贿赂几十百两银子,没钱的也会卖尽衣服杂物报效;只有穷得绝对拿不出钱的,才真照他们所说的执行。担任捆绑的也一样,如果不满足他们开的条件,五花大绑时便先给你来个骨断筋折。每年秋决的时候,虽然皇帝朱笔勾掉的只十分三四,留下的有十分六七,但全体囚犯都须捆绑着到西市,等待命令。其中被捆绑受伤的,即便幸而留下,也必须病几个月才能好,甚或成为一辈子也治不好的暗伤。方苞曾问过一个老差役说:“大家对受刑受绑的既没什么深仇大恨,目的只不过希望弄点钱而已;犯人果真拿不出钱,最后又何妨放人一马,不也算积德吗?”老差役说:“这是因为要立下规矩以警告旁的犯人、并警告后来的犯人的缘故。如果不这样,便人人都心存侥幸了。”担任上刑具和拷打的也一样。和他同时被捕受审时挨过夹棍的有三个人。其中有一个人给了二十两银子的代价,只骨头受点轻伤,结果病了个把月;另一个人给了双倍代价,只伤了皮肤,二十天便好了;再一个人给了六倍代价,当天晚上便能和平常=样的走路。有人间这差役说:“犯人有的阔有的穷,既然大家都拿了钱,又何必有拿多少作分别?”差役说:“没有分别,谁愿意多出钱?”方苞又写道:“部里的老职员家里都收藏着假印信,公文下行到省级的,往往偷偷动手脚,增减着紧要的字眼,奉行的人是看不出来的。只上行上奏皇帝和咨行各部的,才不敢这样。依照法律规定:大盗没杀过人和有同犯多人的,只是主谋的一两个人立时处决,其余人犯交付八月秋审后概给减等充军。当刑部判词上奏过皇帝之后。其中有立时处决的,行刑的人先等在门外,命令一下,便捆绑出来,一时一刻也不耽搁。有某姓兄弟因把持公仓入狱,依法应该立时处决,判词都已拟好了,部员某对他们说:‘“给我一千两银子,我弄活你们。”问用什么办法,部员某说:“这不难,只消另具奏本,判词不必更改,只把案末单身没有亲戚的两个人换掉你们的名字,等到封奏时候,抽出真奏,换上此奏,就行了。”他的一个同事说:“这样办可以欺蒙死的,却不能欺蒙长官;假使长官发觉,再行申请,我们都没活路了。”部员某笑着说:“再行申请,我们固然没活路;但长官也必定以失察见罪、连带免官。他不会只为两条人命把自己的官丢掉的,那么,我们最后还是没有死的理由的。”结果便这么办,案末两个人果然被立即处决。长官张口结舌给吓呆了,可是终于不敢追究责任。方苞说他关在监狱的时候,还见过某姓兄弟,同狱的人都指着说:“这便是把某某人的命换来他们的头的。”…… 张荫桓在牢里一边背诵着方苞的文章,一边从现场印证,他发现他置身的,是刑部监中最受优待的牢房。《狱中杂记》说做官的犯案可住优待房,现在他一人住一间,看不到其他牢房的更黑暗场面,也算优待的项目之一……想到这里,远处闻来哀号的叫声,断续的、阴惨的,使他更有动于心。他是老官僚了,见闻极多,他记得有人跟他谈到刑部狱的黑暗,禁子牢头受贿,名目繁多。有一种叫“全包”,就是花钱从上到下,一一买通,可得到最大的方便;还有一种叫“两头包”,就是买内不买外、买上不买下;还有一种叫“撞现钟”,就是按件计酬,每得一次方便,付一次钱;还有一种叫“一头沉”,专在受刑时付钱,借以减轻皮肉之苦……张荫桓想着、想着,笑了起来。他自言自语:我这回遭遇的,可算是“全包”,不过不必我花钱买通,光凭我这“户部侍郎”的大官衔,就足以通吃这些禁子牢头了。俗话说“朝里有人好做官”,我今天却是“牢里有官好做人”——要不是这个大官头衔挡着,《狱中杂记》的全套场面,我都要全部见识了。 与刑部狱相对的,其实另一座监狱也形成了,那就是瀛台。瀛台是中南海湖中的一个小岛。瀛台从明朝以来,便盖有宫殿厅堂,到了清朝,由名建筑师样子雷根据中国蓬莱等仙山的传说,把它变成人间仙境似的造型,但是,现在这一人间仙境,却变成了人间最豪华的监狱——光绪皇帝被囚在这里,这里,几百年来,曾有历代皇帝的寻欢作乐、流连忘返,但是现在啊,剩下的只是可怜的青年皇帝孤零零在假山怪石旁边,流连而不能再返。虽然他已经无异囚犯,但用他名义对外发号施令,却依旧以假乱真。先是九月二十四日、旧历八月初九,厉行变法维新的光绪皇帝忽然下了一道命令,把谭嗣同等六个人“均着先行革职,交步军统领衙门,拿解刑部治罪”。紧接着这道革职抓人的命令,两天后,九月二十六日,旧历八月十一日,又下了第二道命令,“着派军机大臣、会同刑部、都察院,严刑审讯”。但形式上只“严刑审讯”了一整天,九月二十人日,旧历八月十三日就下了这样的第三道命令: “谕军机大臣等:康广仁、杨深秀、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大逆不道,着即处斩,派刚毅监视,步军统领衙门,派兵弹压。” 在这命令还没公布的清早,刑部监上下已忙做一团,开始“套车”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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