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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山居(1)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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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1—1962 二十六到二十七岁) 在快退伍时候,我不得不留意退伍后何去何从,我本想去母校台中一中谋一教职,但因人际关系不够,连中学老师都做不成。正在发愁之际,1960年12月11日,我收到萧启庆的信,说:“姚老昨和我谈挽您出任他助理的事,他要我告诉您,正式的名义是‘国家讲座研究助理’。每月可支一千元,外无配给,他想借重您,不知您是否愿意。”我回信说:“前几天曾返中谋教席,铩羽而归,若走投无路,只好就‘助理’之职,此时并非不欲为,盖我恐辜负老头儿一片好心,我担心我的耐心与能力是否可与之共事?是否可有助于他?否则拿干薪太不好意思。”虽然我有此顾忌,最后还是“欣然同意”了,因为不同意,退伍后就没饭吃了。 1961年2月6日早上,我结束军队生涯,自澎湖搭军舰回高雄,旋即抵台中。15日北上,暂住温州街七十三号台大第一宿舍第四室,决心要找一间小房,做为一个人能够清静的所在。这么多年来,我从没机会一个人有一间房,此番北上,一定要达成这一心愿。两天后,我租到新生南路三段六十巷一号的陋巷小屋,只四个榻榻米大,矮得双手不能向上举,我订名为“四席小屋”。隔壁住着李善培,我们合买了一台收音机,又弄来唱机,把木板隔间挖一个洞。置收音机与唱机于洞口,两人谁都可以使用它。“四席小屋”只是陋巷中的一间,陋巷左右门对门共有小屋十多间,活像“军中乐园”。进入巷口第一间是一个一百零一公斤的胖侨生租的,他房里有一台小电扇,我最羡慕,因为我买不起。住进“四席小屋”对我是大日子,这天是1961年2月17日。小屋月租二百二十元,是李士振借给我的。第二天,我即有日记如下: 入夜在小屋中边整理边读写,伏大桌上,点一百支灯。听外面小雨声, 想到多年奔波,今夜起聊得小休,兴奋得连撒三尿。 “四席小屋”开门就是陋巷,出巷即是台大。台大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我走回来,大有物是人非之感。过去的老朋友,老情人都已高飞远扬。晚上从姚从吾老师的研究室走出来,整个的文学院大楼一片漆黑,我想到我的身世和抱负,忍不住要叹一口气。有时候,陈宝琛那两句诗就从我嘴边冒出来,正是: 委蜕大难求净土, 伤心最是近高楼! 那时助理薪水迟迟没能发下,我北上时候,妈妈送我二百元、三妹送我一张火车票,此外全靠借钱维生,窘迫不堪。那时施珂在成功中学教语文,他说语文老师们懒得改作文簿,愿以一本一元的代价,由外面承包,如愿意,他可搭线,我当然愿意。在日记里,我有这样一段: 珂送来作文本,张淑婉先生的一班,五十本,花了一口气就在一小时 内改了二十本,赚了二十元。 作文题目是《我的理想》,一个小混球(初三甲邱廷光)写道:“有 些人的理想很大,但是不能去实行,也就和没有理想一样。我的理想并不 大,就是能够把“中国”复兴起来。……”我在上面批道:“此理想也不 小”善培见而大笑。 有一天,只有一张吃一顿的饭票了,我拿在手里,送给李善培,我假装说我吃过了,害得自己饿了一顿。人穷到这种程度,只好赶写文章发表,靠稿费救急。于是,从三月到四月,我写出《充员官》、《独身者的独白》、《爱情的刽子手》、《中国小姐论》等文章,分别发表在《中华日报》、《联合报》、《人间世》杂志等,聊辟财源。那时刘凤翰在《幼狮学报》发表文章,稿费甚优,他说可以介绍我去投稿,我拒绝了,因为我讨厌蒋经国的救国团,当然也讨厌它的刊物。 我不但努力写作,也努力进修,忽然发神经,要把法文、德文同时学出个名堂。乃加入补习班,每周一、三、五学法文,二、四、六学德文。过了一阵子,有人问施珂:“李敖到底是法文好还是德文好?”施珂说:“那要看你是星期几问他。”最后,哪一种都不好,全都难乎为继了。 “四席小屋”虽好,但是每晚有老鼠在天花板上奔驰,未免美中不足;白天又因地处要津,每天客人不断,最多时候一天有十四个客人,附近环境又太吵。老太婆、少奶奶、小孩子一大堆。我虽在陋巷,但自己却先“不堪其扰”起来。熬了四个月,决定下乡。选来选去,在新店选到了一间小房,背山面水,每月两百元,于是我装满了一卡车的书,在6月15日搬到新家。新家是新店狮头路十六号,我订名“碧潭山楼”。所谓山楼,其实很简陋,不但通过陋巷,且要通过臭菜场与臭河沟,房子只是一间五个榻榻米大的小房,不过是钢骨水泥的,绝无鼠辈在头上奔驰,可谓一快。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有浴缸可和二房东陶苏保一家分用。我独自一人倘佯山水之间,或入夜泛舟碧潭,或看廉价电影一场,极得孤寂之乐。我在房门外挂的牌子是: 也许在划船、在看电影或在吃饭,反正没离开新店。 可见我新店山居岁月的一斑。7月5日日记: 一个丰富的工作天,写出信四,卡片寄给胡(胡适),看《武士妖后》 钉架子,改了一百本作文,晚接客,景(景新汉)鼓(陈鼓应)吴大中(原 注:九年未见了!)少杰(张少杰)四人,十一时始归我所有,六小时写五 千字。 7月11日写《生活小偈》: 夜凉似水,几净灯明,小室独处,抽烟品茗,一念不起,心定神凝,静 中读书,浩(改“悠”字亦佳)然忘情。 7月12日写《女坏蛋的第一次试炼》: 下午研究所报名毕,将上车,鲍家麟等五个丫头忽莫名其妙地邀我,说 请我吃冰,七嘴八舌,述我的“影子”,诸如平光眼镜、军中放言、帽中女 人、信骂“莎岗”、遮日记给人看……不可胜数,我纵言反击之,极得豪迈 之乐,我以凤梨酥、坏蛋论、狗眼看人低等论揄之,了无所忌,又言偷看老 姚日记等事,使小鲍家麟以手帕遮小口大笑多次,真是开心。…… 7月22日写《打水仗回来的感想》: 今天是周末,我看了一声《陷阱》,述小男孩恋白朗黛·李。下午大练 水泥石礅,昨天做的,工本十九元,一定要练出一个伟大的体魄不可。晚饭 番茄四只。独自泛舟归,三汉子三丫头已在座,又去划船,大打水仗,华俊 惨败,客散伏案,已一时矣。 报载留学生“学成”归台啦、王其允献唱拉,以及马戈之“叛变”啦, 华俊之欲飞啦,她们说侨生们之追莫宜春啦。《联合报》又退我稿子啦…… 似乎每件事都可以引起我的一点小感想,想到头来,所感者只是一种,就是 不管别人怎样变化,不管别人怎样看我,我都不介意、不沮丧,我李敖就是 我李敖,我讨厌市侩之浮名,我讨厌被动,讨厌走这些青年男女所走的路, “命运”注定我要走我的路,而山居独立,正是一个起点,我高兴我竟在二 十六年的“为外物所牵”的生活以后,竟能开始走上我真正该走的路,我不 能不高兴,当然在这种高兴里面有着相当比重的孤寂与叹息,可是这又有什 么关系呢?我是这么迷信我自己!迷信我自己所走的路!当我看到陈其龙和 他的女朋友。看到小丫头白白的膝盖,想到鲍家麟那白净聪明的小样儿…… 也许我也未尝不稍稍起一点“伎求之心”,但是这些“妄念”很快地就被我 那对“重大的决定”的迷信打消了。打消得烟消云散,我看着善培送我的好 烟好茶,想到我已经不再是一个温情和多情的人,也许我愈来愈变得理智与 冰冷,对人淡漠,我没有办法不这样变,只有理智的独行特立可以拯救我自 己,我把我自己跟这些年轻人拉了条鸿沟,这是一条没有人肯去也没有人能 走得好的路,可是我走了,它给了我永恒安全与成绩,这三项安慰是任何欲 望太强心儿太浮的人得不到的。 这种感觉以后我也不多写了,我改用“着手研究毫不相干的一个小专题” 来消遣我自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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