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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宣淫纪(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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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这种变动不居的爱情方式里,我珍惜每一次相遇,并观察她们的大同小异,而有以思维。一九八一年我跟李明谨烛光晚餐后同去紫藤庐,认识了邻桌的“静美”,一个又安静又美丽的小女生,她一声不响,跟我有几夜风流,做爱时候,在卧室,她裸露全身,任我看遍;但在浴室,她却永远不让我看她出浴,对这种小异,我至今引为雅趣。事实上,我一生女朋友并不多,一来我很挑剔、二来机会也少。我虽然是肉体上的“野兽派”,但仍以精神上相恋为前提,没有爱情的买卖性关系我基本上是不来的。我虽然一生中有五次和妓女上床记录,但以实际考察她们生活素材为主轴,并非纯肉体发泄。康宁祥立委落选那天晚上,外面群情不安,开票前,“国家安全局”公共关系室主任林家祺找到我家,硬拉我下楼跟他走走,似乎隐含监视之意。我第一次政治犯入狱时,林家祺演白脸,出狱后奉上级和吴俊才之命继续演白脸,帮我卖掉被我弟弟搞砸的房子,解决了我的财务危机,我一直感谢他,还刻了一方图章送他。我觉得此人练达能干,也和蔼可亲,不像一般00七那样。这次他拉我下楼走走,我同意了,不料他一拉拉我到一家著名的酒店,开了房间,叫来两个朋友,喝起酒来了。我酒已早戒掉,但不便扫兴,乃喝果汁代之。这时有“美女如云”场面,林家祺发现我跟其中一美女还聊得来,最后曲终人散,我以为可回家了,林家祺说还没完呢,随即大家上车到一旅馆,四个客人每人分房一间,我走进去,眼前一亮,赫然一美女在焉,不是别人,就是酒店中跟我聊得来的那一位!门关上后,我告诉她,我说我不花钱买人肉体,这是不道德的,不过这次林先生请客,他付钱,你可照收。然后小聊几句,我就走了。几年以后我碰到林家祺,他对我笑着说:“李先生你真是的!那位小姐后来告诉我实际情形了,你真坐怀不乱!”我笑着答道:“我不要扫你们的兴,也不要挡美人的财路,一切心领了。”还有一次,好多年前小苏(苏荣泉)跟我说:“老大,有空吗?明天下午三点我带一位漂亮的年轻小姐到你书房去,随你要跟她做什么,全部我请客了。你不是要考察妓女生活吗?你太落伍了,不知道新人类怎么想,认识一下新人类吧。”第二天下午,他带来了,是个快乐型的还满可爱的女孩子,她跟我一起淋浴,我问了一些她生活问题,淋浴完了,我穿衣服了,她奇怪地望着我,我对她说:“小朋友,回家去吧。”她说:“你不……”我说:“我不……”她说:“苏先生特别介绍了你,我很愿意跟你做。”我说:“我也愿意跟你做,可是我可以不做。” 过了几天,小苏说:“老大啊,原来你坐怀不乱!可是钱都付了,又不能要回来。”我说:“你请客就好了,客人吃得太少,也是请客呀!”——我反对没有爱情的买卖性关系,因为信仰我的灵肉一致论,灵肉本应合一的。但不幸的是:灵肉先在女人身上分家,女人灵的一部分,已上升到月满西楼的修道院;肉的一部分,已下降到宝斗里江山楼的“卡经卡经”派,以致心物二元起来:形而上者有灵无肉、形而下者有肉无灵,前者启灵过分、后者泄欲大多,两相辉映,终于变成了现代的不灵不肉之人。目前我们眼之所见的现代人,十九都是不灵不肉的,而不是灵肉合一的,这是现代人的一大失败。我这里说现代人失败,并非说老祖宗们灵肉合一得成功,而是觉得:以现代人的进步和头脑清楚,理应比老祖宗们处理得高明、处理得漂亮、处理得达生近情、处理得和谐有致,可是细看之下,显然并不如此。现代人仍在灵上肉下里兜圈子,又不能不肉,结果只好在“灵魂纯洁”、“肉体不纯洁”的迷宫里打转,在仟情与罪恶感之中周而复始。现代人一方面追寻琼瑶《窗外》的纯情派十七岁,一方面浪迹巷内的人肉市场,这是他们最大的羞耻。真正的灵肉一致者,绝不如此。他的境界,是《列子》书中的“心凝形释”的境界,他发乎灵、止乎肉,但绝不花钱买肉。扬州二十四桥的诗人杜牧,形式上是逛窑子,实质上该是因妓谈情、因灵生肉。他若是花钱打炮的粗汉,也不会“赢得青楼薄幸名”了。虽然灵肉本该一致,但却有误信灵肉二分的人,他们在生理构造上,好像多了一层“道德的横隔膜”。隔膜以上,是仁义道德,是上帝;隔膜以下,是男盗女娼,是魔鬼。他们认为:灵是清洁的、肉是肮脏的,因而崇灵贬肉。这种崇灵贬肉一蔓延,即使教棍以外,许多知识分子也大受感染,而绝对的灵上肉下起来。最早但白承认灵不比肉高肉不比灵低的开路人,该是十九世纪的英国大诗人勃朗宁。勃朗宁曾用美丽的诗句,巧妙指出: “……灵之对肉,并不多于肉之对灵。”(“……nor soul helps flesh mose,now,than flesh helps soul!”)这是何等灵肉平等的伟大提示!勃朗宁又指出:肉乃是“愉快”(pleasant)的象征,是可以给灵来做漂亮的“玫瑰网眼”(rose一mesh)的,这种卓见,实在值得满脑袋“灵魂纯洁”、“肉体不纯洁”的卫道者的反省。崇灵贬肉的论调,早已是落了伍的论调。只肯定灵的快乐而否决肉的快乐,乃是对寻乐本身的一种残缺、一种怪症,并不值得神气活现。为了矫正这种错误与虚伪,我有意的在我的言论里加强“性”的比例,我写《中国性研究》等专书做学术基础(这书有大陆中国友谊出版公司版,也被日本鬼子翻成日文,以《中国文化上工又口》为名,由土屋英明翻译,株式会社东方书店出版),先使一般人和新闻局在我的学术基础下瞠目结舌,然后又把大量的裸女图片散布在我办的报刊里,并且大都印在封面上。在国民党政府雷厉查禁的当时,我的书流入黑市,常与夜市地摊上的黄色书刊送做堆,一起去卖。许多人搞不清楚,买错了,阴错阳差、歪打正着,竟变成我的读者,这也是一趣闻,一般人,包括道学或假道学人士,看了我文字中大量的性描写,满纸鸡巴长鸡巴短,自然以黄色谴责,甚至目为下流,其实这种人只是所见者小而已。他们不知道,性是一种最原始最有趣最伟大的动力,从佛经中最能看出来,《大圣欢喜供养法》等佛经中说大圣自在天和乌摩女为夫妇,生了三千子女,其中一千五百个是做恶事的、一千五百个是做善事的。做善事的是“观音之化身”,跟那一千五百个做恶事的配成兄弟夫妇,以性交方法,来软化恶行。在这种设计之下,观音宁愿挨肏。《维摩洁所说经》中说:“或现作淫女,引诸好色者。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宗镜录》中说:“先以欲钩牵,后令入佛智,斯乃非欲之欲,以欲止欲,如以楔出楔,将声止声。”这一佛门理论,最为有趣。这种理论主张“以欲止欲”,主张用风情万种的美女,吸引好色之徒,以引你性欲为手段,以导你信佛为目的。-为了使你进入我的信仰,不惜以“美人计”对付你,从“小头”入手,达到“大头”皈依。这一“‘大头’问题,‘小头’解决”的妙举,不是最有趣的吗?我在文章中喜欢把性间题性字眼性观念带进场,消极的目的固然在打破禁忌、从“性自由”入手;但在积极的目的上,却是佛门中的以“淫女”诱人,引起趣味,然“后令入佛智”。 孔夫子感叹他未见好德和好色者,他真笨!把德色合一,问题不就解决了吗?孔夫子说“五十而知天命”,《中庸》说“天命谓之性”,古人今人乱把“性”解释一通,其实性最该有的解释还是男女那一面。“性”的古字本来没有,最早本是“生”字,在殷商及周初,都是如此。《论语》记孔夫子“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已”。 可见孔夫子羞答答力有未逮的,我李敖都代行之矣!所以二十世纪的中国人,既可得而闻李敖的文章、又可得而闻李敖大谈其性,这未尝不是一种福音。为了传布这种福音,我是在很困难情况下突破禁忌的。例如我以裸女做书刊封面,宣示理由有三:一、提高大家的审美标准,使天下人“知美之为美”。二、证明那么多国民党的人头跟党外的人头,都赶不上女人的屁股。三、推翻新闻局“三点不露”的标准。图片以外,我喜用“性文字”,更是古今独步,但在突破禁忌中,有过有趣的过程。我为党外杂志《前进》写稿子,原稿明明骂国民党是“一个靠生殖器串连起来的有刀有枪有镇暴车的大家族”,总编辑耿荣水却硬割掉我的硬邦邦的“生殖器”,而改成软扒扒的“裙带关系”四个字,这种偷天换日,是违背当初约稿的协议的,立刻被我写文教训,我说: 《前进》小朋友偷偷删改“生殖器”为“裙带关系”,其中一个原因是中了“性禁忌”的毒,这种中毒的特色,是一种“反对‘性’的”(anti一sexual)现象。从历史角度来看,中国历史上,“反对‘性’的”现象,至少在表面上占了上风,所以规律、约束,乃至压抑“性”的理论与事实,总是层出不穷。 而经典、政府、理学、教条、迷信、教育、舆论等所层层使出来的劲儿,大都是在“解淫剂”(aniiaphrodisiacs)上面下工夫,在这种层层“解淫”之下,善于掩耳盗铃的人们,总以为“没有‘性’的问题”,因为“中国是礼义之邦”!流风所及,一涉到“性”的问题,大家就立刻摆下面孔,道貌岸然的缄口不言,或声色俱厉的发出道德的谴责。因此,“性”的问题,终于沦为一个“地下的”问题。这样重大的问题,居然千百年不见天日,怎么能不发霉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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