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时写文章,我喜欢大火炒,而且买到什么材料,都要下锅。道理很简单——我好不容易收集这么多材料,显示我功夫深,学问博,怎么不用?可是有一天,我到朋友家吃“腊八粥”,她只用了糯米、红枣和桂圆,再洒点米酒,却比我家放了八种材料的好吃得多。
我突然发觉,凑足了八样材料的“八宝粥”,不见得好过四种材料,而吃东西,重要的是味道,不是虚名,不论做菜,写文章,存心“掉书袋”、卖才学的,往往作不出最好的东西。那是堆砌,不是丰富;那是虚夸,不是真实。
说到真实,我认为和我们愈接近的愈真实,而愈接近的应该愈生活,也愈平凡。用生活 中最平凡语言写出的东西,最让人感动。
所以我写文章,尽量用白话,白得小学生都懂。这有什么错呢?我们平常说话,不是孩 子也听得懂吗?如果你能把高深的道理,说得小孩也懂,不是更好吗?
我常想起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 乡。”哪个中国人不会背这首诗?哪个会这首诗的人到异乡,能不在心头浮上这些诗句?
只是,我也想,会不会惟有在大唐,那个万邦来朝、文风鼎盛的时代,人们才能由奇 丽、诡橘、险怪,回归到最接近心灵的“平淡人妙”?如果把《静夜思》放到今天的“诗 社”里评选,恐怕会被当作“打油诗”,不但得不了奖,连入选都办不到。
最近看英美大思想家罗素(BetrtrandRussell)的《罗素回忆集》,其中一段话,很引 起我的共鸣。他说:
“我总是使用平易近人的英文写作,虽然如大家所知,我也能用晦涩难解的数学逻辑。 我也是经过多年的努力,才能写出老妪能解的文章,它给我一种自由的感觉……”
罗素还建议写作的人:“如果用一个简单的字就能表达出来,千万别用复杂的字。”
他使我想起十几年前,第一次看作家老舍的《骆驼样子》时,看到老舍形容雪天、雪 地,简简单单几句活,好象把那雪景活生生的搬到眼前,比我用一大堆“晶莹”、“剔 透”、“白皑皑”、“粉饰银装”所形容的更直接、更生动。
也使我想起《史记》里描述荆柯刺秦王。“秦王惊,自引而起,袖绝。拔剑,剑长,操 其室。时惶恐,剑坚,故不可立拔。”那一段都用短句,但是正可以描绘千钧一发的画面。
我开始领悟,味道好,不但作料不能放得太多,而且要用得恰到好处。不能早放、不能 久搁。最重要的是把“主味”烘托出来,而不能喧宾夺主。所以作鸡,要有鸡味;作牛,要 有牛味。如果只知作料味,却失去鸡和牛本身的鲜味,就好比用一大堆形容词,写“刺秦 王”的一瞬,和描述“一眼看到的雪景”,那瞬间最真实的感受,反而全不见了。
想起有一次和林玉山老师吃“生鱼片”,他看我在酱油里放了许多“芥未”,笑道:“你是吃生鱼片,还是芥未?放太多、太辣,反吃不出生鱼片的好滋味了。”
想起大学时代在师大旁边的龙泉街,吃辣牛肉面,一群人对着碗掉眼泪,一边哭,一边吃。有人问:“好吃吗”吃者答:“过瘾,辣极了!”只是后来想想,到底吃到牛肉味道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