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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央之帝为浑沌。”庄子 宇宙有多大?亘古有多久?这个世界是什么形状? 人有形状:有高低,有颜色,有前后、上下。 心智有形状么?有高低、大小、前后、上下、颜色、软硬么? 亘古有多久?未来有多远?人的年月能有多少?心智的活动也有年限么?一、心智 心智没有形状。因为没有形状,也就没有大小。所以连说它是小得不能再小,小得成了一个点儿,小得成了个小不丁点儿,都还太大。因为只要说它有大小,就已经把它说得太大了。 它与大小无关。 它只有清明与不清明。 宇宙包容一切有形状、有大小的东西。再也没有一个东西比宇宙大,所有的东西都在宇宙之内。 偏偏心智可以想见整个宇宙。宇宙若是不服气就又长大了一点,心智就再想大一点,还是把它都想进去了! 从古以来,人的世界不知道长大、变化了多少回,心智都把它想见了。心智只有想得清明与不清明,只要它想,它就想见。 心智没有眼,所以不是“看见”,是“想见”。 心智如果不活动、不思想;就不存在。 人有前后。眼睛就生在前头。前面的东西,眼睛就看得见。背后的就看不见;要把身子转过去,把后面变成前面,才看得见。 心智没有前后,所以前后可以同时想见。 不但前后,就是上、下、左、右,无论什么方向,都可以同时想见。亘古有多久,未来有多远,心智都可以同时想见。宇宙有多大?亘古有多久?这个世界是什么形状?心智在哪里?二、易卦 心智在无垠的浑沌之中,如迷如梦,又无休尽地要想穿这白的、把他围绕着的浑沌。他同时想望上下、左右、前后。其实对他说是无所谓这上下、左右、前后的,如此说者,是因为人自己容易这样想。 浑沌层层把心智包围着,这层层白雾似的浑沌不断地旋转。有的地方雾浓些,有的地力淡些。偶然层层的淡的地方恰巧排在一起,那一刹那之间,浑沌就像开了一个窗子一样,一个清明的意象就映入心智想像之中。一霎间,这些旋转的层层白雾就又把窗子关上了。至于是否稀薄就透明,谁也不知道,这样也就是一种比方而已。 有时一个窗子因为开口的地方,或是所谓稀薄的雾层,排列得合宜,可以一直开着一个时间。有时连连一闪、一闪地开阖,有时久久不开,有时忽然整个开朗,光天化日,无微不显。 那时心智就经历了亘古稀有的正大绝顶智慧! 这样经历了多时,心智就明白在他与那清明的意象之间有这层层旋转的白翳障,各层依了自己的方向旋转,窗子的开阖也因之变化无穷。这本来是清明的意象因窗子的地位而变化;或是所见的观点不同,或是时间不同。意象便因之片片、断断,支离破碎。 太初的时候,意象与心智之间没有白翳。心智不用费力,一切就都是清明的。人慢慢有了知识,有了偏见、好恶、恐惧、希求。晴朗的宇宙才变成浑沌。 心智才不得不无休无尽地辛劳! 以亘古的时间来衡量,自清明到浑沌才是一霎间事。 圣人把那白茫茫无穷的层次理解成六层。所谓六层并不是死板的六层,是不停在变化的。这样,六层加上变化,也就可以勉强代表那无穷的层次了。不过这是很勉强的。 圣人要把这种浑沌的世界解释给人听,表示出来给人看。于是就画了八卦。每卦三划或阴或阳。重叠两卦,就成了六十四卦易课。这也不是死板的六十四卦。这不过是以有限来表示无限的苦办法。 每一易卦,上面的三划叫做外挂,下面三划叫做内卦,而且读起来都是由下往上数,初学的人都觉得很不自然,讲解起来也不容易说服听者。 其实这六爻就是那包围着心智的六层!初爻就是紧贴着心智的最近一层,二爻就是二层,一直到最外层,就是第六爻。要读这六爻就正如心智由里向外望一样,一层一层穿出去。画这六爻的次序也是同样:自内而外。 不画六层圈子,而画六根横线,或断或整,自是省事办法。其实就是画六层圈子也不能表示六层球!如果真画出六层球,就反把人留在外挂之外了! 易卦六爻的样子,有点像切出的一片西瓜,一层又一层地,从里到外。可是吃西瓜的时候不要忘记西瓜原来是圆的。 阳爻之不断。不是因为它是乌烟一片。阴爻之两分。也不是因为它开了一个窗。事实上与这正相反。断与不断都是符号,都是指示一种观念。始终不断是指一种纯素。两断是指成分不一。窗子能不能贯串开通要看许多因素彼此响应,更看各层转动的方向及速度。这事可以想望千千万万年也想望不尽!其美妙庄严也是不尽的。 宇宙本来是清明的。一直到今天对禽兽虫鱼说恐怕还是清明的。木石若有知,对木石说恐怕也是清明的。自从人类失去清明之后,圣人为了教人再去追求那失去的清明,才创出宇宙之初是浑沌的,要开辟天地,分辨清浊的说法。圣人这样说也是因为人已习惯于各种知识及偏见,若是告诉他说宇宙之初是清明的,他听了也不会相信。 于是心智就只能想见一闪、一闪的意象了。 这一闪、一闪的意象是什么呢?是已发生的历史?是可能的未来?抑是命定的未来,还是可能而未然的历史? 就这样,一千年、几千年,一霎间、半霎间,那所谓窗子,就一次又一次地开开了!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开,开一千次、一万次!而心智无前后,无方向,都可想见。每个意象只是一片断,而心智在一霎间即可想见前因后果,想见千古。三、森林 从这个窗子里这次想见什么?哎呀!一霎时的想像要用文字写出来,再简单也要写半天! 在一个群山环抱的一片肥沃的平原中央,有一座古老的宫堡。这里没有农田,没有村落。这肥沃的平原上长着的是浓密高大的森林。 这宫堡因为当初设计得周密,用的材料好,建造得坚固,看来可以与天地同久。 宫堡外围绕着的护城河还是满贮着清水。宫堡大门外的石桥边上早已爬满了长春藤。 门前石板铺的地上丢着半截断了的大铁钥匙,已经锈蚀得成了一堆棕黄色的灰。 门外坐在地上互相交岔,好像还是互相拥抱着的是两付雪白的骷髅。四、重逢 在一个群山环抱的一片肥沃的平原中央,有一座雄伟的宫堡。护城河外已经聚集成了一个整齐的城镇。居民都文雅善良,彬彬有礼。这都是因为这里一位圣智的长者的训导,及他一个冰雪聪明又美貌出众的孙女所感化。他们聚集教养了这一邑子民为将来这个国度准备基础。 这里所有的居民都日日盼望一件事:他们盼望那位他们敬爱的、周游列国出去求偶的王子快快回来,并且带来他那位完美的王后。他们到了之后,他就取下栓在小屋门上的那把大铁钥匙,再打开那宫堡紧闭了多年的大门。这样,这个采邑的子民就开始热烈地庆祝一个国家的诞生。 果然!这天远远路上尘土扬起,不久,马蹄声也听见了!大家出来夹道欢迎。马蹄声越来越快。王子一骑马独自归来。他走遍了天下,才知道他心上一直恋爱着的是这智者的孙女! 她今年正是十七岁。五、天女 三十三重天上有一群天女在玩耍。她们最喜欢玩的游戏是在天空中飞来飞去,一边飞一边散下芬芳的花朵。她们飞得完全不费力,可是快慢如意。她们可以在空中轻轻飘摇,也可以疾如闪电忽然去得无影无纵。 她们散下的花朵落在世间就变成幸福,变成快乐。她们手中提着的花篮是永不空乏的。 地上有一匹得天独厚的小花豹。他不是不快乐,他也不是特别快乐。 天女们就心上特别恬念他,天天把花整筐、整篮地往他身上倒。他还是也不不快乐,也不特别快乐。 天女之中有一位独特聪明的。她最喜欢编织,有时她一边飞舞一边两手编织,而完全不散布花朵。有时她编织的是白羽裳,有时她编织的是白云裳。不管她手中编织多忙,她足下踏了彩云可以飞行得快过任何一位散花的天女。 她也很喜欢地下那匹荒唐的小花豹。 有一天,别的天女又在散花,她就悄悄下凡去了。不久,天女们还未停散花,她已经又回来,而且带来了一匹可笑的小花豹。小花豹的尾巴竖直着,还带着一个好看的用鸟兽彩色羽毛编织的网状套子。套子顶尖上还有一个大白绒球。 天女们不散花的时候就都同小花豹玩耍。六、洲岛 创世的时候,各地的神只都很忙。他们的手艺自是有高有低,用的材料也各自不同,要造的世界当然也彼此很不一样。至于他们审美的观念更是差别非常之大。 然而这都是人的看法,神只们创造世界的时候,创造鸟兽万物以及人类的时候都只是为了创造而创造,又是很好玩、很快乐的。他们并不甚注意自己都创造了什么。 忙碌的神只们在海洋中造了许多洲岛之后,就又去做别的事去了。不久他们就忘了他们所造的洲岛。就像小孩子在海滩玩沙子那样,玩完了走后,也忘了自己造的宫堡城池。神只们就是这样,而且自创世以来就如此未停。 这天海空上的天色将晚,天边升起一个飞行的影子。影子是什么也不甚清楚。只见他挟着一个美好的女孩。他们落在一个洲岛上,又落在另一个洲岛上,又落在另一个洲岛上。然后就飞走不见了。 洲岛上就繁殖了人群。七、药翁 药翁一生不知道减轻了多少病人的疾痛,救了多少人的性命。这天他自己知道已经衰老不久于人世了。他心上盘算怎样为自己安排这两件简单的身后事。 他一生在旅途里,在各地为人治病,随身只有一个药箱。这精致的药箱虽然旧了,也还值点钱,留在这个小店里,他死后店家可以拿来抵他欠的店钱,或也可以拿去变卖、换钱,不愁没有识货的买主。 他心上最恬念的是这几十年来,日日与他作伴为他肩负药箱,一同旅行,一同采药的一只猩猩。 “药箱放在这里了,”他对猩猩说:“你不要舍不得,自有人想要。最要紧的是你一定要走脱,不要被人锁了牵去!只要我还有一口气,自没有人敢来牵你。我若是断了气,你不要露出神色,只是依旧看守着我。等到半夜,人都睡了,脱下我的长衫,自己穿上,戴上我的竹笠,连夜逃走,日日夜夜兼程赶回山上去!” 小城寂静的街上,午夜没有行人。旅店后院的马厩里有些惊动的声响。牲口嘶叫了几声也就又不闹了。忽然墙头上出现了一个白衣竹笠的身影。他骑在墙瓦上左右探看了一下,就轻轻跳出墙来,沿了街,贴了墙,隐身在墙影子里疾快地逃走。八、琴韵花园里有一个大花厅。小王子在花厅中央一个方坛上坐着鼓琴。周围静听的是十几个美丽、聪明的女孩。这些女孩不但个个美丽,她们的母亲也都是美丽的。只有这样家世的女孩才被选出来听琴。 小王子九岁时由父王礼聘一位老法师来教导他。他依了父王的命令,捧了宝剑来求老法师授他剑法。老法师端详了他一下,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只示意侍候的人抱来一张古琴,就教他操琴。 父王虽然很失望,但也就依随他们,就在后花园造了这个花厅为他的孩子学琴用。可是花厅中央还是造了一个方坛,叫他在坛上学操琴。坛后面墙上悬着那把弃置不用了的分辨善恶的宝剑。 王子的琴技到了十五岁就已经很好了。多多少少美丽聪明的女孩都为他的琴声而倾心。可是老法师知道这王子的琴里没有音乐的灵魂。因为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王子这样一表人品,就是没有感情。 那些自作多情的女孩子们恋爱他,是因为她们把自己的感情灌注到王子的琴声里去了!老法师的耳朵就不同,他一听就明白他学生的琴声里是没有感情的成分的。因此,也可以说他的琴里并没有韵致。 不久以前,老法师出去云游,访道,在一个旅店里遇见一位老药翁同一位有修行的老道士在下棋。他就去与他们攀谈起来,就说到小王子的事。老药翁就命他的猩猩把药箱搬来,他一面与老法师谈话,一面从药箱这个、那个小抽屉里抓药,放在一个碗里。他右手还在下棋,左手就把药搓成细末,有碗底那么一小堆。他用一张白纸包了一个小包,就交给老法师。他说: “先天的缺陷不是药物能弥补的。你如果真要把你的学生造就成一位大音乐家,就把这一剂药给他吃下,也许有些好处。” 这天小王子又在鼓琴,那些倾慕他的女孩子们又围着听。老法师听了一阵之后,觉得他只剩下一条路可走,就拿出药来命令小王子吃下。小王子就从命用一杯水把药送下去了。 小王子把药吃下后没有多少时候他的操琴的手指就开始僵硬。大家连老法师在内,都惊骇得不知道怎么好,就眼看着他两手部渐渐慢下来,终于不能再拨一根弦了。再抬起眼来看他脸时,他已经变成一位老人。 在这一刻短暂的光阴裹,他已经不只老了七十岁。他也轻轻易易,平平安安,渡过了人生情感的险涛。这年轻的王子因为没有感情,就能以他的聪明、敏觉,及技巧、学识,把握住所有的感情灵性。他明智的脸上就辉映着艺术的喜悦。 这些倾心的女孩,以及闻报震惊赶来的父王与母后,甚至宫廷里上上下下的官员,连花园里的工匠,都忍不住守着他哀哭,因为他是大家最锺爱的孩子。可是,谁也没有办法,老法师就等他们都哭得倦了,就劝他们且先散去。 这天夜裹他们师徒二人就一夜没睡。小王子就制出自古以来没有这么动人的琴谱。他把这琴谱连指法都说出来,老法师就一边记录一边连连点头,赞叹。 小王子谱的这曲调所表达的是人间至可宝贵的爱情。那些纯洁女孩们对他的倾慕,他父母亲对他的怜爱,所有宫中上下,全国内外,知道他的与不曾见过他的人,对他的关怀,这一切人自己都说不出来的真挚情感就完全为他谱进音乐里去了。 到天明时,他的曲调快要完成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空虚得好像是一面明镜。他那从来没有经验过人间感情的性格,就似乎平生第一次从这镜子反映的影子里尝到了爱情的无限的变化,无穷的情调及回荡无止境的韵致。九、沙漠 一个聪明清秀,也就是七、八岁的孩子在这荒凉的沙漠地里是作什么?他为什么穿着隆重的礼服?这几个侍从的人为什么也穿着制服?带了宝剑?这是个什么仪式?为什么只是孤零零地几个人? 几天以前有一个向沙漠里浩浩荡荡开来的行伍。行伍到了秋狩的平野就停了下来。一个个扎好的帐篷上就飞扬着旗帜。营幕外就排列了兵器。驻扎的军伍同马匹围绕成一个校场。这些趋走的军职人等,这些吹奏唱和的乐队歌手,这些光彩的颜色,及埋锅造饭发出的香气就在这虚空沙漠的边沿上幻化出一个人生的舞台。 这天过午围猎已经结束了。狩获的飞禽走兽就都一只只陈列在校场上,也都由可汗的官员点收了。可汗就在校场上赐酒。筵席上,音乐声中,武将们轮流到帐前来致贺,作出许多夸张的勇猛的样子。平时他们若这样,看来一定会免得有些可笑。可是在今天这种喜庆的仪式里,又加上那些颜色耀目的戎装,他们那些带了戏剧性的举止,同称颂的语句,也就好像很配合了。 随营来看狩猎的宫女们平时是不许露面的。出巡的时候,规矩自然也就弛松些,但仍是要被了面纱、斗蓬。现在在宴席上就可以争着炫弄自己美艳的腰肢、容貌。一个宫女若是奉到可汗的命令为年轻的官佐斟酒,她就会殷勤地过去,一路上使出全身上下优美的体态。捧壶倾酒时,还用她那一双秀眼,大胆地抛送风情。 可汗就喜欢看这些小趣剧,更喜欢看那个军官拘窘不安,好像大祸临头的样子。 可汗就会豪迈地赏赐他狩获的花红。或是一只獐子,或是一匹牡鹿。 有时,竟赏给他那个捧壶的宫女。 在狩猎场上,可汗同官佐就都是同袍的年轻快乐的猎手了!年轻的武人是什么都可以分享的。 太阳西垂了。大家都有些醉意。 校扬上驰马、射箭、打靶子、摔交的,衣冠都已不甚齐整。彼此打闹追着跑的都有些东倒西歪。 校场边上,可汗的鹰手们也都聚集在一起闲谈,又一边揩拭皮护腕上的尘土。鹞鹰们也似乎意会到几日逐猎已经完毕,只是在空中闲懒地兜圈子。 领管鹰手们的是一位年老的鹰师。他左臂裹着一个特别坚强的皮护腕。这护腕其实已经应该称为护臂。它比一般调理鹞鹰用的都要大,都要厚,一直自手背伸上来,到了臂肘的地方还有活动的关节,然后再到了腋下才停止。皮子上列了各种狩猎的图案,圃案包围的正中镂出一只黑色的大鵰扑向一只鬟毛丰盛的狮子。狮子的两眼是两只黄铜钉子钉在皮子上做成的。铜钉上细看就可以看见为鹰爪划得纵横的深纹。 这护臂正是为臂架老鹰师心爱的大鵰用的。这大鵰在围猎之后自己又去追逐野物去了。老鹰师独自在他的年轻弟子群中来回巡走,威风凛凛地,又还带着庄严的笑容。空着的左臂还是平抬着,就像他的大鵰随时就要落上那样。皮护臂上垂着的金链子有小指那么粗细,就一闪、一闪地闲闲摆动着。 这是秋猎结束后大家都爱看的一幕惯常的情景。老鹰师总是在这时候再放出他的大鵰,去任它自由攫取一只野兽自吃。打围的时候别的鹞鹰都是捉到一只小鸟、小兽,立了点功劳,回到鹰手的臂上,鹰手就喂他们一块肉吃。老鹰师虽然不赞成这种通行的办法,但是对普通打猎用的鹞鹰,这种办法是可以行的。再说,他那种训练特别有灵性鹞鹰的方法在普通鹞鹰的身上也用不上。 鵰鹰是一种特别凶悍又残忍的鸟。力量又大、性子又躁。但是这些天性并不掩蔽它的灵性。老鹰师要驯养的就是这只大鵰的灵性。 老鹰师的大鵰狩猎的时候不吃东西。它杀得性起一天不吃都不饿。抓来一个野物,飞回来丢下,眼已早又望着天边别的猎物,展翼,就又飞去了。她爪尖上滴下来的鲜美的兽血,猎犬就抢着舐食。它自己从不想吃。 它遵了老鹰师的命令把活捉的猎物呈送给可汗的时候,全校场都不舍地欣羡它那英武的姿态。它那特别壮健的两腿就直垂着,腿上的毛在风裹震抖。它强大的爪子偏偏会抓得轻,爪子里的小兽一点疼痛惧怕的样子都没有,被它抓着送来还睁着眼睛一路四处张望,完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天空飞。 大鵰就慢慢下来了,人人就都看得清清楚楚,它就在一片彩声里展足了两个大翅膀向前拍着,兜住风,落在可汗帐门外离地五、六尺的空中,轻轻把小兽放下。这时反而呆了的小兽就落在地上,还是四足站着的! 就在地上煽起的一片沙土中,大鵰已急速又升到上空了。 就这样,老鹰师的大鵰,就痛快、尽兴地打一天猎。 庆功宴的时候,老鹰师就放它飞去随意挑一个野禽、野兽,攫取来吃。这猎物它就带回到校场边上,凶残地、又贪婪地吃。它的眼睛里就露出猜忌的狡猾,生怕别的鹰犬会来争食,它又用翅膀,身子左遮,右掩,不许任何人走近了它的猎物。 其实,谁都早吃饱了,才不希罕吃它的!可是这都是人鵰的天性,大家也都爱看。 大鵰回来了!它飞近了,大家才看见它爪中捉住的是一只非常、非常美丽的小黄羊。这小黄羊的光泽的毛,灵活的眼睛同转动的耳朵,细小的四条腿,纤白的四蹄都是从来未有的。大家就高声喝起彩来。 可汗这一次打围就是没有得到一只小黄羊。他正要罢宴起身,扶了宫女回帐去,听见了彩声就向校场这边看。他立刻爱上了这只小黄羊。 “拿来!拿来!”他招着手说。“不要伤了它!拿来!拿来!”老鹰师是不能向他的大鵰讨回这只小黄羊的!他是不能做这样事的。他就只看着大鵰,观察它的意向。平时,它把猎物展示一下以后就猛地扑杀了,就开始吃。今天它只站在地上,一爪把那小黄羊按倒,并没有伤它。 老鹰师就命令它把小黄羊献给可汗。 “拿来,拿来!”可汗又喊。满场的人都害怕起来了。谁也知道可汗出令是从来不重复的。每发一令,大家都忙不迭地去执行。 饥饿的大鵰迟疑了一下,就要去扑杀那小黄羊了。忽然: “叮──叮!”一声响。 老鹰师从来不曾用猛扯腿链的办法惩罚过他的大鵰。他也从来不曾向他的大鵰发出过它不能遵行的命令。他更不能让一个命令发出去不为他的大雕所遵行。 违反了可汗的命令是会被砍头的。但是人生总有一死,这个他不怕。他是一位鹰师,他不愿死了还留下一个没有把他的鵰鹰教好的名。他要这大鵰把小黄羊背了它的天性,及与它的主人的契约,给可汗献上。他并不是因为怕可汗砍他的头。这一点他知道全场的人,连可汗在内都不能明白。尤其是可汗,恐怕最不明白。但是他希望这大鵰明白。 因此,他才又用手震撼那金腿链一下“叮──咛!” 大鵰虽从未被用扯腿链的办法惩罚过,可是它天天看见别的鹰受到这样的耻辱。它自是明白老鹰师扯金链作声的用意。它心上不痛快可是也感激,它就慢慢地扑搧着那巨大的黑翼,把小黄羊给可汗送去了。 老鹰师眼中就晶莹地充满了泪水。 大鵰升起在夕阳西下后的夜空里盘旋了一会。在暗中觅食不是鵰鹰作的事,而且四野也没有野兽了。它心上愤怒未平,但是无可奈何,也就滑翔下来回到它主人臂上。 老鹰师早已暗暗许下愿。他在无人察觉中已经把那皮护臂取下来了。 大鵰落在老鹰师臂上时,它那巨大的身躯,加上速度就有几十斤重,两爪又尖,一下就撕下老鹰师一块肉来。它自己也差一点跌在地上。 大鵰再升起时,看见老鹰师向它慈爱地笑着。左臂连衣服撕下的一大块肉还趴在自己的爪子里。它猛低头看见顺了爪子向下滴着不停的鲜血。 它忽然变疯狂了。它把肉连衣服放进嘴里就又扑下来。一只大翅膀搏倒老鹰师,一只爪就连头带眼睛深深钩住,其快无比已经撕下好几块肉。 卫士们一拥上来,挥剑要斩那大鵰。大鵰更不明白了。但是情势太紧急,只好放弃了主人为它准备的晚餐,又怨恨、又迷惑地飞走了。 老鹰师伸出了右手,要抚摸它一下,但是没有来得及。他临死时心上希望,他与他的大鵰彼此还是深深了解的。 这沙漠边缘上已经没有帐幕了。那个富丽的行伍已经回去。三、五个官佐,带了一个七、八岁清秀的小孩,穿着丧礼的服装,来收他父亲的尸首。十、太极 汪洋上有一个航海手。他同时间的老人在小船上闲谈欣赏了许许多多故事。这些故事之外又有千千万万,或然,未然,未必然的可能。他们就闲闲地比较、讨论。 不但这一个故事里的花厅有点像另一个故事里的花厅,而且那个故事里的花厅又有些像又另外一个故事里的书房。 老道士有点像老法师,老法师又像那有学问的老祖父,老祖父又有点像是那位药翁。大家又多少令人想起那老猩猩。 航海手和老人彼此看看,也觉得彼此竟也长得差不多。 年轻的鹰师、王子、花豹、小蓓蕾也都合成一个意象。 他们的思念就合在一起,他们继续在想。他们不用谈话,因为他们已经合成一个人了。 他们就非常恬念那个小蓓蕾。他们就想见那个幽谷里这一季的花都已开完了。枯萎了的花朵一个一个也都落在地上,又归还到泥土里了。那个未开花的小蓓蕾因为没有开,也就没有落,直到季节终了,才同最后枯萎的花一同回归到泥壤里。 “花落到土里,”他们想:“我们在汪洋上,落在什么地方?” 他们就向下望。 下面哪里有汪洋!这一片大水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没有了! 他们再看船,船也没有了。 他们只是在太空里浮沉。 他们正害怕自己也会变没有了,正不敢看自己的手足。这时空中来了一个耍弄一黄一白,两个大球的小孩。 小孩满心欢喜,满脸高兴地笑着,把两个大球一齐向他们扔过来。他们躲也躲不及,眼睛都耀花了。 在这极顶光明里,上无天空,下无海水,中间也没有了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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