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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洋

作者:鹿桥

  中学快毕业了,许多同班同学连说话用字、举动神气都仿佛忽然成熟了许多!最叫人难过的是,越是他们没有经验的事,他们在谈话时越是要表示在行!本来是一群抱看理想、虚看心、求知识、辨真伪、明是非的年轻人,现在都摇身一变,成了又自满、又世故,处处要讲利害关系的大人了。离进大学还有好几个月呢,已经天天在议论几所名大学有什么异同,理工或是文法课程都怎么样。再往远一点儿看,索性连毕业以后的生活同事业都用权威的口气,一套又一套不断地说。
  这种话越听得多,越难叫人相信有真价值。大家只像是一伙胆怯的探险队员,在出发前偏爱炫耀对于陌生旅途的知识同看法。其实所说的话自己也不相信,并且说时连声音都是战抖着的。
  我们一生之中,多少重大的决策都是在知识不充分时,就不得不勉强拿定的!我们为什么必须在无知的情况下就把宝贵的明天抵押出去了?把我们的明天抵押给学业、前途、恋爱、婚姻、事业、甚至哲学理想?
  知识之外影响人生的还有时间。人生经验里经常孕育看见解上的改变。时间就是改变的产婆。
  从前所追求的,后来也许赶忙摒弃还来不及。昨天的敌手成了今天的同伴。今天觉得是天堂也似的幸福,明天想起来,脸也要通红了罢?
  忽然,人事的成败与是非,哲理的正宗与异端看来都只像时间的产物。一条又一条历史的河流,各有其幽远的渊源,有蜿蜒的冲汇,又时时有激起的怒涛,最后还是一齐进了汪洋大海没了踪影。这里哪一滴水来自哪一条河又有谁能肯定?
  汪洋静止的时候,不起也不落,只是无限的大,也就象征着现实的整体。
  汪洋运动起来的时候,不来也不去,无限力量,聚集不散,就是永桓的化身。 高潮、低潮,不过是汪洋的一呼一吸。深红、浅紫,不过是赤日浮沉;墨蓝、铅灰也只是阴晴变化,都是一时色相。
  起伏的思潮就在不觉中与这辽阔没有边际的汪洋合而为一了。
  汪洋闪烁晶明的波涛上有一位十七、八岁的航海手,独自驾了一只小帆船,凭了健康,又无限好奇,好像世间没有不能透澈的大道理,好像天下没有不能成功的事业,汪洋没有不能达到的港口。可是这航程真遥远呀!那里有一个港口值得用一生的精力、时间,向它驶去?哪里有一个港口值得为了它就舍去所有其他港口的风光?
  他向一个方向航进了一个时期之后才知道越走得路长,越能体会路程之远。又像是追求一个理想一样,追得越急,那完美的理想就驰走消失得越快。与那似乎是无限的路程比起来,已经走过了的距离实在太渺小不足道了。就这样,他继续航行下去,从青年到壮年。
  同时,他又想,向一个方位走得时间越长,距相反方向的港口也就越远了!就这样,他又从壮年航行到衰老。
  就在他感觉到没有成绩、失败的时候,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智慧增长了。那个不留情地催他衰老的时光,这时忽然携起他的手,拉了他作一个旅伴,与他订交、作忘年的朋友;就在他眼前化成一位仁慈的长者,手中展开一幅航海图来递给他看。
  这样的航海图他从来没有看见过。上面标志着的文字他也都不认识。可是他凭了渐渐累积的智慧,慢慢地揣摸出一点道理来了。
  年轻时,他学过凭了罗盘定方位,凭了方向驶向要去的港口。现在他明白:东、西、南、北,都不过是方向的名称而已,在不同的语言、文化裹,他们的名称也就不同了。至于要去的是什么港口,他既然一个也尚未到过,并且又已漂泊了大半生,现在实在不知道有奔向任何一个港口的必要。
  他的智慧告诉他说,无论这个航海图的奇奥的文字所标明的哪一个方向是东,哪一个方向是西,他可确定地认出东的对面就是西,西的对面就是东。
  他看了一个不认识的港口说:“你的名字如果是理智,对看你的港口一定是幻想!”
  科学的分析想必面对着艺术的综合。社会行为的规矩恐怕正对看天地无言,万物自生自灭。
  他想起自己年轻时幼稚天真的志愿,就想:“守法的对面一定是犯罪,法官、律师的对面一定是强盗、小偷!他们之中到底谁是真正诚实的,倒很难说!”他不觉笑出声来。那慈祥的老者也嘉许地笑了。
  他忽然觉出每一个港口都有它的道理。他忽然觉得不奔向任何一个港口实在是一个积极的态度。他不愿完全地变成一个理智的人,因为他舍不得整个放弃幻想。
  他拿着航海图的手不觉松了下来,那张图就随水漂失了。他把航海的罗盘也拆了下来,也沉下海底。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得到了无比的臂力,轻轻地便拔起了船上的桅杆,连帆一起扔在汪洋里。他的生涯在水上,海洋是他的家,港口不是。此后不再想港口了。
  人类也许有一个时期想作神仙,想有绝顶智慧,想追求宇宙的最终奥秘。结果神也没有做成,人也没有作好。这位水手自从决定不离开他的汪洋大海之后,海上生活就是他整个的人生了。
  自从他把航海图、罗盘、帆都放弃了之后,他才真与汪洋合为一体,真自由了。汪洋也就没有了航线,失去了里程港口,也忘了东、南、西、北,只是一片完整的大水。
  在思想上他也抛弃了航海的仪器,接受一个新解悟。历史、时间、古往、今来都与他同在。慈祥的老者教他抬起一条腿来,两人同时一举足,就从时间的领域里迈步走了出来。他简直不能相信这新自由的无限美妙,及这永恒境界的无限庄严!
  他年轻时所崇信的宗教、哲理都变成这时心智的一个细节,从前关心的世事兴衰,及欣赏的惊魂动魄的情景都融化在永恒中成为一刹那间的事。他舒适地在汪洋上漂流,那年岁的痕迹就慢慢地自他的身体上、面貌上消失,看不见了。
  这时,在他心智里微微地又生出许多渺茫的意境。这里面有许多景象同故事。他只无言地与这位慈祥的长者,这位昔日的暴君,今日的良友,沉默地一同欣赏这些景象、经验,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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