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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赵清阁


作者:刘以鬯

  认识赵清阁,是在抗战时期的重庆。
  赵清阁是个具有男子气概的女人,气质忧郁,性格倔强。她的倔强性格在开封求学时已有显明的表现。那时候,她刚读完高中,想进美专,没有钱,宁愿找工作做,不肯向后母索取学费。那时候,她的年纪刚过十七。
  在十七岁之前,因为幼失母爱,变成一个孤僻的孩子,处境虽劣,却能在暴风中坚定如劲草。在她的小说集《凤》中,她说“喜欢孤僻”;又说“喜欢寂静”。“孤僻”的人容易自卑,她却是一个例外。她在“寂静”中学会怎样思索,活得既倨傲又倔强。唯其倨傲,唯其倔强,成年后,才能写出这么多的作品,这么多的并不低于一般水平的作品。这种成绩(如果不想称之为成就),单凭倔强与倨傲是做不到的。它需要更大的力量——自信。从童年到青年,从青年到中年,在孤寂中,赵清阁孕育了坚强的自信,使其成为生命的原动力。桑尼尔在哈佛读“英文四十七”时开始“找到信任自己作品的勇气”;赵清阁则与敌人、病魔作战时产生冲锋陷阵的勇气。一个身体孱弱的人,在缺乏医药与物质的环境中,极有可能成为悲观主义者。赵清阁的情形有悖于常理。当她从事文艺工作时,她有钢铁般的意志与钢铁般的毅力,奋战,奋战,不断奋战,因此变成一个执拗的乐观主义者。具有这种意志与毅力的作家并不多,萧红太软弱,即使叶紫也不能与赵清阁相比。叶紫在与病魔搏斗时,没有让“太阳从西边出来”就倒下了。
  赵清阁曾经说过这样几句话:
  “如果,我的病不再折磨我,我的生命还能延续下去的话,我倒愿意矢志终生献身文艺,永远学习;永远努力……”
  病魔一直在威胁着她,甚至有可能夺去她的生命,她却不断与病魔抗争。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就留下一个深刻的印象:她的脸色苍白似纸。这种苍白的脸色,会令关心她的人,为她的健康而担忧。不过她很坚强。尽管健康情况不好,却活得十分有劲,既无“弱不胜衣”的病态;也没有I want live fast的消极思想,用生之意志与病魔搏斗,视文艺为生命的最终目的,一若徐志摩将曼殊斐尔喻作鹃鸟时所说:“唱至血枯音嘶,也还不忘她的责任是牺牲自己有限的精力……”
  当她还是一个少女的时侯,赵清阁开始写作。在一篇散文的“后记”中,她说:
  “从事文艺创作已有十年光景……”
  这一篇“后记”,作于一九四三年夏天。根据这一点来推断,赵清阁的写作生涯是在一九三三年左右就开始的。从一九三三年到抗日战争爆发为止,她已写过不少短篇小说。这些短篇小说,大都收在两个集子里:《旱》与《华北之秋》。在抗战的八年间,她一直生活在大后方。战争激起她的写作热诚,使她活得更坚强;使她找到了生命的积极意义,纵使贫病交迫,仍能写出二十几个多幕剧与三本独幕剧集。
  全面抗战于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爆发;九个月后,她在汉口编辑《弹花》。(《弹花》是半月刊,由“华中图书公司”印行。)一九三八年十月,她的戏剧集《血债》由“重庆独立出版社”出版。四个月后,“上海杂志公司”渝店出版她的《抗战戏剧概论》。之后,陆续发表了数目相当多的独幕剧与二十几个多幕剧,包括《反攻胜利》、《忠心爱国》、《汪精卫卖国求荣》、《光荣的战斗》与《桃李春风》在内。
  作为一个剧作家,赵清阁是偏见的受害者。无论怎样努力,她的作品总不像曹禺、洪深、田汉、袁俊、甚至来之的那样受人重视。她与老舍合作的《桃李春风》,虽然得过奖,人们却将功劳记在老舍头上。
  老舍是一位优秀的小说家;对戏剧原理的认识不够充分。这一点,他自己也知道。因此,写《国家至上》时,与宋之的合作;写《桃李春风》时,与赵清阁合作。
  在抗战时期的重庆,赵清阁的名字常与老舍联在一起;不过我见到她时,她总是与封凤子在一起的。
  凤子是女作家;赵清阁也是。凤子编过《女子月刊》;赵清阁也编过(注:赵景深在“四位女作家”一文中,说赵清阁“战前在女子书店编过《女子月刊》,凤子是接她后任的。”但,赵清阁最近写信给我,说她“从未编过《女子月刊》,仅在凤子之前曾任女子书店总编辑。”)凤子对戏剧有浓厚的兴趣;赵清阁对戏剧也有浓厚的兴趣。凤子演过话剧;赵清阁曾在“中电”担任过编导。她们志趣相似,有一个共同的天地,感情好,未必孱杂别的因素。志趣虽相似,性格却不同。封凤子温柔似水;赵清阁刚强豪爽。
  也许是这种略带阳刚的性格,使“见着女人也老觉得拘束”(见《老牛破车》)的老舍有勇气跟她合写《桃李春风》。老舍一向“怕女人”,与女作家合写剧本,需要极大的勇气。
  我在重庆见到凤子与赵清阁时,总觉得这两位感情极好的女作家不但性格不同,外貌也有相当大的差别。凤子像盛开的花朵;赵清阁缺乏女性应有的魅力。
  赵清阁外表沉滞,才智颇高。她的智慧,像烟花一般,常在作品中闪烁。
  尽管与老舍写过剧本,赵清阁却是个不大有幽默感的女人。在我的记忆中,几乎完全找不出她的笑容是怎样的。她的态度很严肃,不苟言笑。赵景深说“她的性格带有北方的豪爽”,很对;说她“兼又揉和了南方的温馨”,我没有这种感觉。我总觉得她的性格像男人。在写给我的信中,她自称“弟”。
  不见这位多产的女作家,已有三十年。每一次想起她,就会想起北方冬日玻璃上的霜花,虽然惨白,只要有阳光照射,就会熠耀发光。认识她的人,都说她“冷”。其实,这种说法不一定对。缺乏热情的作家,绝对写不出扣人心弦的作品。赵清阁与别人不同的地方是:她愿意将热热情注在作品里,不愿意将它当作面具戴在脸上。早岁丧母,使她勇于接受寂寞的煎熬,并在孤寂中将书本当作知己。书本虽不能代替母爱,却帮助她找到了逃避之所。她不喜欢继母;她的继母也不喜欢她。父亲老是站在继母那一边,她只能在“孤孤独独,凄凄凉凉”中求学;在“孤孤独独,凄凄凉凉”中求生。
  赵清阁的国家观念特别强烈,有良知,愿意负起匹夫的责任。在抗战八年中,她曾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去写剧本,曹此唤醒群众的民族意识。她写下那么多的剧本,因为她相信戏剧所收的宜传效果远较其他的表现方式为大。不过,这不是说她的写作兴趣只限于作剧湘反,胜利后的事实证明她的写作兴趣相当广泛。胜利后,她很早就从重庆到上海去了。到了上海,一方面在《神州日报》编副刊;一方面继续从事写作。她为《申报》写“双宿双飞”;又为我编的副刊写“骚人日记”,前者是长篇小说;后者是杂文。
  “骚人日记”是赵清阁在离渝前答应为我撰写的作品——一种用日记体写的杂文,取材于生活阅历,有连贯性,每段皆可独立。起先,我依照她的意思,以“骚人日记”为总题发刊,每篇加副题;后来,为了加强版面的机敏性,改以副题为主。赵清阁曾就此事从上海写信给我,信上这样写:

    以鬯先生:朋友来函称“骚人日记”已登至十一,闻
  之十标题改为小独立,以“骚人日记之……”副注,此意
  甚佳,但须注明日期,此附上“之十三”,以后即照此标
  题较新颖有变化。
    之九、之十、之十一、之十二,均析各剪一份,俾留
  集成册,将来出单行本时用。
    兄有空盼写短文,弟之神州日报副刊亦需稿也。祝
  编安
                  弟 清阁 廿六
    上月及本月稿费祈一并汇下,或示知数目,弟着人
  去取。

  “骚人日记”不能算是赵清阁的好作品;不过,在重庆发表,可以使常读她剧本的人换一下口味。她在信中说是打算出单行本,我回到上海后,从未在书店看到这本书。直到现在,仍不知“骚人日记”是否已出版。(注:赵清阁最近来信说:此书“商务印书馆原拟出版,以字数太少,未果。”)
  从一九四五年到一九四九年,赵清阁大部分时间都住在上海。这期间,她是相当活跃的:编副刊、编杂志、写长篇、写散文、参加文艺界的集会、从事戏剧运动。她的《此恨绵绵》曾在上海“辣斐大戏院”公演,成绩不错,却没有引起广泛的注意。那时候,重庆“剧作家联谊会”曾发公函,声明该会会员作品保留著作权。这个“剧作家联谊会”只有二十七名会员。赵清阁是会员中剧作最多的一个。
  一九四九年后,这位素以多产著称的女作家仍有作品出版。我在此间书店曾购得一本《杜丽娘》,是她根据《牡丹亭》改写的,书很薄,只有一百另六页,由上海文化出版社印行,出版时期是一九五七年一月。在该书的“前言”,中,她这样说:

    “在改写过程中,曾经不断地和文艺界同志们,研
  究、讨论、并一再修改。……”

  她,赵清阁,对写作的态度就是这样的严肃。将她的作品当作潮湿爆竹,是可怕的浪费。

                   (一九七五年六月二十八日写成)
                     (一九七九年四月八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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