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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壶济世(2)


  我们住的地方是小镇阿雍的外围。很少有欧洲人住,荷西和我乐于认识本地人,所以我们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无事,在家里开了一个免费女子学校,教此地的妇女数数目字和认钱币,程度好一点的便学算术,(如一加一等于二之类。)我一共有七个到十五个女学生,她们的来去流动性很大,也可说这个学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课,学生不专心,跑到我书架上去抽书,恰好抽出《一个婴儿的诞生》那本书来,书是西班牙文写的,里面有图表,有画片。有彩色的照片,从妇女如何受孕到婴儿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说。我的学生们看见这本书立刻产生好奇心,于是我们放开算术,讲解这本书花了两星期。她们一面看图片一面小声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个生命是如何形成的,虽然我的学生中有好几个都是三四个孩子的母亲了。“真是天下怪事,没有生产过的老师,教已经生产过的妈妈们孩子是如何来的。”荷西说着笑个不住。“以前她们只会生,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是知难行易的道理。”起码这些妇女能多得些常识,虽然这些常识并不能使她们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有一天我的一个学生法蒂玛问我:“三毛,我生产的时候请你来好吗?”我听了张口结舌的望着她,我几乎天天见到法蒂玛,居然不知道她怀孕了。“你,几个月了?”我问她。她不会数数目,自然也不知道几个月了。我终于说服了她,请她将缠身缠头的大块布料拿下来,只露出里面的长裙子。“你以前生产是谁帮忙的?”我知道她有一个三岁的小男孩。“我母亲。”她回答我。“这次再请你母亲来好了,我不能帮忙你。”她头低下去:“我母亲不能来了,她死了。”我听她那么说只好不响了。“去医院生好么?不怕的。”我又问她。“不行,医生是男的。”她马上一口拒绝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个月了,我很犹豫的对她说:“法蒂玛,我不是医生,我也没有生产过,不能替你接生。”她马上要哭了似的对我说:“求求你,你那本书上写得那么清楚,你帮我忙,求求你——”我被她一求心就软了,想想还是不行,只好硬下心来对她说:“不行,你不要乱求我,你的命会送在我手上。”“不会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会生,你帮帮忙就行了。”“再说吧!”我并没有答应她。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早就忘记了这件事。那天黄昏,一个不认识的小女孩来打门,我一开门,她只会说:“法蒂玛,法蒂玛。”其他西班牙文不会,我一面锁门出来,一面对小女孩说:“去叫她丈夫回来,听懂吗?”她点点头飞也似的跑了。去到法蒂玛家一看,她痛得在地上流汗,旁边她三岁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玛躺的席子上流下一滩水来。我将孩子一把抱起来,跑到另外一家邻居处一送,另外再拖了一个中年妇女跟我去法蒂玛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们之间也没有太多的爱心,那个中年女人一看见法蒂玛那个样子,很生气的用阿拉伯文骂我,(后来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产是不吉利的。)然后就掉头而去。我只有对法蒂玛说:“别怕,我回去拿东西,马上就来。”我飞跑回家,一下子冲到书架上去拿书,打开生产那一章飞快的看了一遍,心里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还要什么?还要什么?”这时我才看见荷西已经回来了,正不解的呆望着我。“哎呀,有点紧张,看情形做不下来。”我小声的对荷西说,一面轻轻的在发抖。“做什么?做什么?”荷西不由得也感染了我的紧张。“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来了。”我一手抱着那本书,另外一只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处找剪刀。“你疯了,不许去。”荷西过来抢我的书。“你没有生产过,你去送她的命。”他大声吼我。我这时清醒了些,强词夺理的说:“我有书,我看过生产的记录片——”“不许去。”荷西跑上来用力捉住我,我两手都拿了东西,只好将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一面挣扎一面叫着:“你这个没有同情心的冷血动物,放开我啊!”“不放,你不许去。”他固执的抓住我。

  我们正在扯来扯去的打架时,突然看见法蒂玛的丈夫满脸惶惑的站在窗口向里面望,荷西放开了我,对他说:“三毛不能去接生,她会害了法蒂玛。我现在去找车,你太太得去医院生产。”

  法蒂玛终于在政府医院顺利生下了一个小男孩,因是本地人,西国政府免费的。她出院回来后非常骄傲,她是附近第一个去医院生产的女人,医生是男的也不再提起了。

  一天清晨,我去屋顶上晒衣服,突然发觉房东筑在我们天台上的羊栏里多了一对小羊,我兴奋极了,大声叫荷西:“快上来看啊!生了两个可爱的小羊。”他跑上来看了看说:“这种小羊烤来吃最合适。”我吓了一跳,很气的问他:“你说什么鬼话。”一面将小羊赶快推到母羊身边去。这时我方发觉母羊生产过后,身体内拖出来一大块像心脏似的东西,大概是衣胞吧?看上去恶心极了。过了三天,这一大串脏东西还挂在体外没有落下来,“杀掉吃吧!”房东说。“你杀了母羊,小羊吃什么活下来?”我连忙找理由来救羊。“这样拖着衣胞也是要死的。”房东说。

  “我来给治治看,你先不要杀。”我这句话冲口而出,自己并不知道如何去治母羊。在家里想了一下,有了,我去拿了一瓶葡萄酒,上天台捉住了母羊,硬给灌下去,希望别醉死就有一半把握治好。这是偶尔听一个农夫讲的方法,我一下给记起来了。

  第二日房东对我说:“治好了,肚里脏东西全下来了,已经好啦!请问你用什么治的?真是多谢多谢!”我笑笑,轻轻的对他说:“灌了一大瓶红酒。”他马上又说:“多谢多谢!”再一想回教徒不能喝酒,他的羊当然也不能喝,于是一脸无可奈何的样子走掉了。

  我这个巫医在谁身上都有效果,只有荷西,非常怕我,平日绝不给我机会治他,我却千方百计要他对我有信心。有一日他胃痛,我给他一包药粉——“喜龙—U”,叫他用水吞下去。“是什么?”他问。我说:“你试试看再说,对我很灵的。”他勉强被我灌下一包,事后不放心,又去看看包药的小塑胶口袋,上面中文他不懂,但是恰好有个英文字写着——维他命U——他哭丧着脸对我说:“难道维他命还有U种的吗?怎么可以治胃痛呢?”我实在也不知道,抓起药纸来一看,果然有,我笑了好久。他的胃痛却真好了。

  其实做兽医是十分有趣的,但是因为荷西为了上次法蒂玛生产的事,被我吓得心惊肉跳之后,我客串兽医之事便不再告诉他。渐渐的他以为我已经不喜欢玩医生的游戏了。

  上星期我们有三天假,天气又不冷不然,于是我们计划租辆吉普车开列大沙漠中去露营。当我们正在门口将水箱、帐篷、食物搬上车时,来了一个很黑的女邻居,她头纱并没有拉上,很大方的向我们走过来。在我还没有说话之前,她非常明朗的对荷西说:“你太太真了不起,我的牙齿被她补过以后,很久都不痛了。”我一听赶紧将话题转开,一面大声说:“咦,面包呢?怎么找不到啊!一面独自咯咯笑起来。果然,荷西啼笑皆非的望着我:“请问阁下几时改行做牙医了?”我看没有什么好假装了,仰仰头想了一下,告诉他:“上个月开始的。”“补了几个人的牙?”他也笑起来了。“两个女人,一个小孩,都不肯去医院,没办法,所以……事实上补好他们都不痛了,足可以咬东西。”我说的都是实在的。“用什么材料补的?”“这个不能告诉你。”我赶紧回答他。“你不说我不去露营。”居然如此无赖的要挟我。好吧!我先跑开一步,离荷西远一点,再小声说:“不脱落,不透水,胶性强,气味芳香,色彩美丽,请你说这是什么好东西?”’“什么?”他马上又问,完全不肯用脑筋嘛!“指—甲—油。”我大叫起来。“哇,指甲油补人牙齿!”他被吓得全部头发唰一下完全竖起来,像漫画里的人物一样好看极了,我看他吓得如此,一面笑一面跑到安全地带,等他想起来要追时,这个巫医已经逃之夭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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