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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然回首(4)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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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国外的衣服对我们家来说仍是不给买的。 有一日父母的朋友从国外回来,送了家中一些礼物,另外一个包裹,说是送给邻近赵姊姊的一件衣服,请母亲转交。母亲当日忙碌,没有即刻送过去。 我偷开了那个口袋,一件淡绿的长毛绒上衣躺在里面。 这应该是我的,加上那双淡红的鞋,是野兽派画家马蒂斯最爱的配色。 第二天下午,我偷穿了那件别人的新衣,跑到画室去了。没有再碰到顾家的女儿,在我自以为最美丽的那一刻,没有人来跟我比较。 我当当心心的对待那件衣服,一不小心,前襟还是沾上了一块油彩。 潜回家后,我急急的脱下了它,眼看母亲在找那件衣服要给人送去,而我,躲在房中怎么样也擦不掉那块沾上的明黄。 眼看是没有别的法子,我拿起剪刀来,像剪草坪似的将那一圈沾色的长毛给剪掉了,然后摺好,偷偷放回口袋中。母亲拿起来便给赵姊姊送新衣去了。 当年的那间画室,将一个不愿开口,不会走路,也不能握笔,更不关心自己是否美丽的少年,滋润灌溉成了夏日第一朵玫瑰。 《现代文学》作品的刊出,是顾福生和白先勇的帮助,不能算是投稿。 我又幻想了一个爱情故事,一生中唯一不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悄悄试投《中央日报》,过不久,也刊了出来。没敢拿给老师看,那么样的年纪居然去写了一场恋爱,总是使人羞涩。 在家里,我跟大家一起吃饭,也会跟弟弟惊天动地的打架了。 可是我仍很少出门,每周的外出,仍是去泰安街,在那儿,我也是安全的。 老师自己是一个用功的画家,他不多说话,可是在他的画里,文学的语言表达得那么有力而深厚,那时候他为自己的个展忙碌,而我并不知道,个展之后他会有什么计划。 他的画展,我一趟一趟的跑去看,其中有两张,都是男性人体的,我喜欢得不得了,一张画名字已不记得了,可是至今它仍在我的脑海里。另一张,一个趴着的人,题为《月梦》。 没有能力买他的画,我心中想要的好似也是非卖品。 在去了无数次画展会场之后,下楼梯时碰到了老师,我又跟他再一起去看了一次,他以为我是第一次去,我也不讲。那时候,我学画第十个月了。 顾福生的个展之后,我们又恢复了上课。 我安然的跟着老师,以为这便是全部的生命了。有一日,在别的同学已经散了,我也在收拾画具的时候,老师突然说:“再过十天我有远行,以后不能教你了!”什么,什么,他在说什么? 第一秒的反应就是闭住了自己,他再说什么要去巴黎的话,听上去好似遥远遥远的声音,我听不见。 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对他笑了一笑。 “将你介绍给韩湘宁去学,他画得非常好,也肯收学生,要听话,我走了你去跟他,好吗?” “不好!”我轻轻的答。 “先不要急,想一想,大后天你来最后一次,我给你韩湘宁的地址和电话——” 那天老师破例陪我一直走到巷口,要给我找车,我跟他说,还不要回家,我想先走一段路。 这长长的路,终于是一个人走了。 一盏盏亮起来的街灯的后面,什么都仍是朦胧,只有我自己的足音,单单调调的回响在好似已经真空的宇宙里。那艘叫做什么“越南号”的大轮船,飘走了当年的我——那个居住在一颗小小的行星上的我,曾经视为珍宝的唯一的玫瑰。 他是这样远走的,受恩的人,没有说出一句感谢的话。 十年后的芝加哥,在密西根湖畔厉裂如刀的冬风里,我手中握着一个地址,一个电话号码,也有一个约定的时间,将去看一个当年改变了我生命的人。 是下午从两百里路外赶去的,订了旅馆,预备见到了他,次日清晨再坐火车回大学城去。 我在密西根大道上看橱窗,卷在皮大衣里发抖,我来来回回的走,眼看约定的时间一分一秒在自己冻僵的步子下踩掉。 在那满城辉煌的灯火里,我知道,只要挥手叫一辆街车,必有一扇门为我打开。 见了面说些什么?我的语言、我的声音在那一刻都已丧失。那个自卑的少年如旧,对她最看重的人,没有成绩可以交代,两手空空。 约定的时间过了,我回到旅馆的房间里,黑暗的窗外,“花花公子俱乐部”的霓虹灯兀自闪烁着一个大都会寂寞冷淡的夜。 那时候,在深夜里,雪,静静的飘落下来。 第一次不敢去画室时被我撕碎的那一枕棉絮,是窗外十年后无声的雪花。 那个漫天飞雪的一九七一年啊! 我们走出了房子,经过庭院,向大门外走去。 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穿着冰鞋跌跌撞撞的滑着。“这是八妹的孩子。”顾福生说。 望着那双冰鞋,心中什么地方被一种温柔拂过,我向也在凝望我的孩子眨眨眼睛,送给她一个微笑。 “画展时再见!”我向顾福生说。 “你的书——” “没有写什么,还是不要看吧!” “我送你去喊车——” “不用了,我想走一走——” 也是黄昏,我走在高楼大厦车水马龙的街上,热热暖暖的风吹拂过我的旧长裙,我没有喊车,慢慢的走了下去。这是一九八一年九月三日。 注:《蓦然回首》也是白先勇的一篇文章,此次借用题目,只因心情如是,特此道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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