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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水秀在石屋前停下脚步,她回过头去,想看看自己沿着坡走上来的小山路,却只见一大片春天的新绿,一蓬一蓬地罩满了整个山坡。小山路被掩藏于嫩绿树丛之中,消失不见了。范水秀掏出手绢拭汗,她有点担心等下找不到原路下山去。 昨天晚上的那个电话是她接的。讲话的人自称是她丈夫的二叔。虽然和范水秀从没见过面,可是他约她今天来北投丈夫的家,说是有要紧的事商量,范水秀看看腕表,离约定的时间还太早。她放下手中那一篮苹果,空出一只手在拭去额头的汗。才大年初四,却已经像个大热天。两个星期前,范水秀临离开纽约时,正巧碰上了十年来未曾有过的暴风雪。为了那场大雪,还耽误了她的行期。而现在范水秀站在这小山顶上,正午亮丽的阳光使她感到一阵眩晕,这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真实。 范水秀翻开记地址的小册子,却发现石屋连个门牌都没有,门却是开着的,里面空无一人。范水秀不敢贸然进屋,她滑石屋四周走了一圈,房子是由土黑颜色的大石块所堆高的,墙砌得极不整齐,凹凹凸凸的。石块之间胶默的水泥,由于技术不好,给歪歪扭扭地溢了一墙。一看这屋子,就晓得不是出自泥水匠的手盖的。 “没错,这是杰生的家。”范水秀认得这堵墙。记得她丈夫告诉过她,他母亲去世之前,一直帮人家看管工地。北投附近的山坡有盖不完的观光旅馆,杰生一家就靠母亲当监工来维持生活。他们住的房子,也是由母亲等到夜晚工地停工时,率领他们几个小孩,到工地偷建材,搬来藏在后山的芦苇丛中。足足搬了一个秋天,芦苇林里堆成了座小山,然后母亲运用她不纯熟的技术,花了几个晚上的时间,勉强把房子糊起来。自此,林家大大小小才有了个可遮避风雨的地方。 “那你父亲呢?”范水秀问。谈这件事时,他们是坐在纽约公寓铺着地毡的客厅里。范水秀觉得是在听一则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但有趣的故事。 “你父亲呢?他没参加盖房子的工作?” “没有。”杰生简短地回答。他极少提到他父亲。“我和妹妹们当母亲的小工,一家人手忙脚乱,乱翻了天。我父亲,他躲在山坡后的赌场赌钱。”说到这里杰生歪斜地笑了一下:“他可真舒服。一辈子不必花一丝气力,吃的、喝的,还有住的,什么他都享受现成的。” 现在当范水秀看到下面那间破木屋时,她更肯定这儿是丈夫的家了。 “房子盖完了,偷来没用完的几十包水泥,”杰生结束着说:“就把这些水泥囤积在下面的木板房子,以前我们一直挤在那间小木屋。” 早来的春天在山谷中喧哗骚动着。眼前这一片纤嫩嫩的新芽,那柔软的嫩绿威胁着范水秀,她觉得刺眼极了。一枝带着花苞的桃树,恣意地拨弄范水秀的头发,仿佛处处在提醒她自己早衰的春天。可幸她今天穿对了衣服,身上那袭胭脂红的套装,还勉强地遍压过去她一脸的憔悴。范水秀决定到石屋里去,一进门,屋内骤然阴暗下来,她闭上眼睛,赶忙靠到石墙上。墙冷而且粗糙。 “几时把身体糟蹋成这样子?”下了飞机,母亲的第一句问话。 前两天,她大学时代的同学听说她回国,一起来看她。范水秀永远忘不了她们乍见之下,被她吓住了的神情。 “水秀,你——你怎么脱了个形?”一个心直口快的同学叫起来。 范水秀知道,她的同学们竭力在她已经变了的脸上寻找昔日的圆脸蛋和发亮的黑眼珠。 两年来纽约的日子,范水秀像是脚不着地,天天飘浮着过。她刚来纽约不久,凑巧碰到了一个稀有的日全蚀。那天中午,照理应该是日正当中,可是范水秀走到街上,房屋、树木、天空,都变了颜色,一切都染上一片昏黄。她仿佛走到了梦的边缘,一种怪异而又不真实的感觉。 就这样过了两年。屡次向丈夫争取,好不容易他答应让范水秀回台湾省亲。回家当天晚上,她躺在浴缸里足足浸了四五个小时。当水退尽时,范水秀立起身来,觉得变了个人似的,她走到浴室的小镜子前想看看自己,镜子被蒸汽弥漫,范水秀用手一揩,镜子里露出一张脸:倒掉的双眉,发黑的嘴唇,憔悴得不能再憔悴。 “这不是我,不会是我。”范水秀坐到浴缸的边缘,她这样告诉自己。两年来这一切只是个恶梦。 范水秀悠悠地睁开眼,慢慢能适应屋里的光线。石屋内出奇的安静,空荡荡的一无摆设,除了当中站了个缺腿的八仙桌,及几只半倒的椅子。 “母亲盖房子给我们住,她却很少在家里过夜。”范水秀记起杰生说过:“每天夜深,她坐在大厅的八仙桌,一只脚高高翘起,像个男人一样。每次看到她用饭碗倒满红露酒,一仰头,喝掉一大碗。” 杰生每次提到他母亲,脸上总是带着极特殊的表情。范水秀瞪大眼睛望着他。她不相信丈夫说的是她从未见过面的婆婆。 “你不打算带我去你家?”范水秀问,带着新娘的娇羞。当时他们坐在范水秀漂亮的家。杰生回国结婚,距离到美国定居只有两个星期。 “礼貌上,我应该去你家走走,见见你的亲戚们。”范水秀推了推身边的杰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我说,你们林家的人是不是躲着我呢?” 林杰生环视了一下客厅的摆设,突然粗暴地说:“你不会想去的。我家没什么好看。我母亲早过世了,五个妹妹,一个比一个讨厌。” “你父亲,他人呢?”范水秀温柔地问。 “提他干么?”林杰生随即放低声音,他把头靠到沙发的靠背。“很舒服,像这样最舒服。”他亲昵地拥住范水秀的肩:“我是给你们家招赘的。” 当时果真没去成杰生的家。两年后的今天,范水秀却独自一个人走到这石屋里。这次回来,她想弄清楚丈夫成长的环境,她认为这很重要。当杰生和她吵得最凶的时候,范水秀刚生产不久,她偶尔从育婴的书里,翻到一章提到父母亲如何影响幼儿的心理。范水秀读了,心里受到很大的悸动。她和杰生的留学生婚姻,从认识到结婚前后不到两个月,她等于是把自己交给一个不相识的陌生人。如果范水秀不是碰到林杰生,她这辈子也许能够很安稳地活下去,说不定以后四十年的结婚生活就和她做小姐时一样快乐无忧。然而,范水秀却碰到了个残暴的陌生人,她必须学着去了解她的丈夫,这使从来不必为任何事操心的范水秀感到手足无措。看到丈夫反常的行径,除了被吓住之外,她还得开始吃力地去想其中的原因,而范水秀一向没有思索的习惯。 在八仙桌旁坐了一会儿,范水秀的心境开始不平静了。她站起来,希望杰生的二叔这时出现。然而石屋内依然静悄悄的,唯有春风拍打着左边那一道布门帘,发出些微声响。范水秀掀起市市,探头进去,发现里头是个卧房,一张大木床占了整个房间的一半。床上铺着草席,角落还堆了一大堆棉被,被面是红红绿绿的大花布,看久了要患色盲的,范水秀偶尔到乡下去才看得到的那种。 想必这就是杰生说的“总铺”,这是家里唯一的床。到南部读大学以前,杰生和一家人排成一横排睡在一起。 “母亲很少在家睡觉。她在工地有临时搭的睡铺。”杰生说:“可是五个妹妹却一个接一个生出来。只有坐月子的时候,她才回家睡。” 约莫五岁的时候,有天晚上半夜,母亲把睡在一旁的杰生摇醒,掏出她那对硕大无比的乳房,塞人杰生嘴里,要他去吸,说是奶头凹陷下去,刚出生的妹妹没那么大力气,吃不到奶,哭个不停。杰生的小脸被压挤于母亲的乳沟当中,差点给闷死了。新婚那天,杰生抚摸着范水秀不发达的乳,他似乎有些释然地舒了口气,说:“这样就好,这样就好。”杰生告诉他太太,他最恨大胸脯的女人。 可是,这是范水秀所得到最初也是最后的温柔的一夜。这张总铺使她联想到另一张床,在纽约家中的那张席梦思床。两年来,范水秀被迫花在那床上的时间很多。每次丈夫总是那么粹然,那么粗暴地按住她。她会在同一天之内被要求好几次。日以继夜,范水秀面对俯下向她,丈夫宽大松弛的脸,因兴奋而双颊颤动,她只能别过头去,她知道她无路可逃。 第二天早上,范水秀拥着毛毡,半坐起身子,似睡非睡地,她看到丈夫把衣服一件件往身上穿。看他结上深红的宽领带,披上簇新的蓝色上装,拎起黑得发亮的公事包准备上班的样子,“衣冠禽兽”四个字突然闪过范水秀的脑子里,她上身一滑赶忙用毡子蒙住头,不敢往下想了。 杰生讨厌她整天无所事事。甚至是范水秀怀孕时,他也一天要打几次电话回来,查问她是个是还在床上。 “凭什么你可以待在家里享福?” “你要我怎样?杰生。”范水秀问。这公寓是她的整个世界,只要她开门踩出一步,就会走丢掉的。 “你应该像我母亲,她太能干了,一双手养了一大家子人。”一提到他母亲,杰生总是咬牙切齿。“在外国人手中挣口饭吃,可真不容易。最好你出去赚钱,留我在家享享福,像当年我父亲一样。” 范水秀大大地吃惊了。她没想到丈夫会说这种话。从前杰生提及他父亲,一直是一脸的不屑。他父亲在北投附近的地下赌场窝了一辈子,赌四色牌、玩骰子。每次钱输光了,就到工地去缠着杰生的母亲要。杰生经常提到母亲精壮如男人的身躯,站在零乱的建筑材料堆中,昂扬如一座山。而父亲却在她身边跑前跑后,嘴里喃喃向她要求着、乞讨着。他缠着她,像一架易断的嫩树枝,弯绕于杰生母亲的腰际。“我遗传了父亲的矮个头。”杰生愤愤地挥动手臂,结束这段回忆。 “我以为,”范水秀吃力地说:“我以为,你对你父亲的作为,一直不太欣赏。” “谁告诉你的?”杰生虎虎地逼视她:“有福谁不会享?当年母亲到我们家来,带了不少私房陪嫁,结果被我父亲一下赌个精光,母亲连睫毛都不眨一下,就有这种女人。” 范水秀懂得杰生话里的含意。做媒时,由于媒婆传错了话,到现在杰生还念念不忘他没得到,却以为理该拥有的太太的陪嫁。这是他娶范水秀的条件之一。 “其实,要你出去做事,你会做什么?人家一看就知道不是来留学的,”他指着范水秀的鼻尖:“你是我花钱娶来当太太的。” 说着,死劲把范水秀推进厨房: “安分点吧!这才是你的地方,别摆你大小姐的样子了,这儿不是台北,不是你的天下了。” 然后杰生开始取出冰箱里的食物,全部都装在一个大篮子里,他提起篮子,临走时丢下一句话 “要你尝尝饿肚子的味道。” “你不能这样,杰生,”范水秀在后面哭喊着:“你欺负我一个人在这儿,举目无亲。” 接着,她听到屋外边,杰生发动马达把车子开走的声音。范水秀捧着七个月大的肚子,蹲在厨房的地上,哀衷地哭了起来。 当天夜深,也不知道几点钟,杰生回来了。他走进卧室,发现范水秀蜷缩在床上,他伸出双臂,把范水秀从腋下架起来,让她跪在床上,动手去剥她的衣服。连最后一件贴身内裤也被褪下来时,杰生“叭”的一下开了床旁的台灯。范水秀赤身裸体暴露于强光底下,一无遮掩。 “你在这儿只有一个人,一个人。” 范水秀听了突然浑身打颤。她被杰生用力强按回床上,还是抖个不停。墙上有个阴影,在游行,它慢慢扩大,摇晃着,欺近范水秀。她被置身于这一大片阴影底下,动弹不得。 末了,杰生停止了在她身上的撕扯摧残,他一手抓起范水秀的一个肩膀,朝她脸上重重地吐了口口水。 “我恨你。我恨女人——恨天底下所有的女人。” 尽了力气翻身一滚,范水秀挣脱出那一片阴影,滚下床,她光着身子,跌跌撞撞往房门外跑。 “住不得了,住不得了。”不知道是冷,还是害怕,她牙齿打仗,咯咯作响。 客厅十分阍暗,窗外是纽约十二月的夜空。窗内却是属于林杰生的、永不枯萎的春天。某种长青的藤科植物四处攀爬着,蔓延着,一缕缕绝色坚挺的须芽,由四面八方窜来,夹着一股很浓的腥香包围着范水秀。她跑向大门的地方,想逃出去,即使门外是个未知的世界,起码是条生路,再往下去她真要发疯了。黑暗中,范水秀忘了立在门后,守护神似的那益高出人头的仙人掌,她往前一冲,仙人掌仿佛伸长了它的利爪向她抓来。范水秀的皮肤皱缩着,一阵彻心的痛楚,她一叫,在门口的地方晕了过去。 范水秀从总铺的床沿站起来,杰生的二叔还没有来,她决定不再等下去。匆匆步出石屋,在找着原来的小山路下山时,范水秀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 信是中午到的。 范太太推开落地纱门,探出半个身子来,看到女儿在阳台,凭着栏杆往下望。手中拿了封开过的航空邮简。 “他又来了信?”范太太问。 “嗯。”女儿头也不回地。 “信上怎么说?” 这回女儿耸了耸肩,依然没回过头。 范太太缩回探出去的头,刚想关上纱门,却又不放心地趿着拖鞋走出去。 “阿秀——” “有事吗?妈。”她漫应着。依然出神地看着下面。 范太太来到女儿身旁,和她一起向下看。那个青菜摊子还摆在路当中。 “咦,卖菜的跑哪儿去了?”范太太以为是那个菜摊吸引了女儿的视线。 “你认得他?妈。” “哟,谁不认得这个卖菜的,天天一大早,听他扯开喉咙,乱叫乱叫的。” “我回来这些日子,倒是一次也没听见。” “这就好了,当初还怕他会吵到你呢!”范太太说:“美国没有人做这种生意吧?” “没有。”范水秀简短地说。 母女俩沉默了一会。 “快中午了,今天好像收摊得晚些!”范太太又找话说。 “可能!” “阿秀” 范太太侧过头,尽量不把视线落到女儿的脸上,她竭力地让它逡巡于女儿的肩颈一带。范太太发现女儿这次从美国回来,却特别爱穿她以前的旧衣服。 “阿秀,”最后把视线停留在水秀手中的那封信。“信上说些什么?”范太太终于开口。 “说他很想念我和小文。”范水秀淡淡地说。像在重复一件和自己不相干的事。 “那敢情好。”范太太的胖圆脸一下开朗了起来。然而为了隐藏自己的感情,重又把眉头皱起。 试着想不出声,却又忍不住。范大太不放心地又问了句。“那杰生——他的意思是——” “对了,妈,他要我带小文回去。” 范水秀转身走进客厅。范太太看不见女儿说这句话的表情。 一脚跨入客厅,走在厚厚的地毡上,范水秀不觉放慢脚步。这样无声无息地走着,走久了,心要发慌的。突来的一阵焦躁,范水秀想知道母亲是不是跟着她进来。可是她并没有回过头,脚下的皮鞋发涩,再也无法往前走了。 范水秀记得小时候,他们全家住在日本宿舍。整天听到母亲一下拉开纸门,一下又关上,每一间都是相通的。不管什么时候,母亲的拖鞋在地板上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这脚步声总是告诉范水秀;母亲是在这屋子里,她不会走远的。需要时,妈妈会随时出现的,就这样范水秀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睡觉。 搬到这栋公寓还是范水秀结婚出国以后的事。回来快两个月了,她还是一点都没有回家的感觉。几乎每个晚上,范水秀躺在床上,期待着母亲熟悉的脚步声停在她房门口,轻轻地推开门走进来,静静地坐到她的床旁,抚摸她的头发,像小时候一样。 这是不可能的了。范水秀站在客厅的中间,手握着那封信,苦涩地摇了摇头。即使母亲真的来到她的房门口,在那儿踌躇了好一会,范水秀也无从知道的。不同颜色的地毡密封着这个家的每一寸地板。人走在上面,像一群游走的影子,静悄悄地发不出一丝声响。 母亲不晓得什么时候来到她的身边。 “阿秀……” 范水秀抬起头,第一次母女的眼睛相遇了。 “妈——”范水秀的声音充满了复杂的情感,她昏热地叫着。 范太太躲开女儿期待的盯视。她走开去,在腥红的沙发坐下。 “昨天我和你父亲谈了一个晚上,”范太太背对着女儿说:“把你要我说的全讲了。” “那爸爸怎么说?” “我把你要我说的全讲了,他一句话也听不进去,反倒怪起我来。说女儿全是我惯坏的。我不该帮着你来和他作对。”范太太摇了摇头:“我和他争,没有用的。你父亲的脾气——唉,今天一大早起来,又喊胸口疼,我没敢再吭声了。” 现在范太太面对着女儿:“我都给弄糊涂了。人可真难看透。其实按条件来说,哪里找到赢得过杰生的?人才不说,还是美国一流大学的博士,”范太太重重地叹了口气:“唉,当初这门亲事,不知羡煞了多少人呢!” “呵,你们心目中的博士女婿,他会揍他太太。” “阿秀,你少说两句吧!”范太太说:“你父亲一再表示,离婚是绝对办不到。他在考虑按照杰生的要求——” “给他你们一半的财产?”范水秀眼眶蓄满了泪水:“一次还不够,还要再把我卖一次,难道一个博士真这么值钱?连爸爸的退休金都赔进去?” “阿秀,你说,除了给杰生他所要求的钱,我们娘家还能为你做什么?” “可是昨天您答应我,帮我向父亲说——”范水秀微弱地争辩。 “妈是看你这两年来,被折磨得脱了个形,妈看着不忍。” “只要妈还坚持,离婚对我比较好——” “你爸爸不会答应的。女儿离婚,他觉得太没面子。”范水秀望入她母亲的眼睛:“那么,妈,您呢?” 范太太没有立刻答腔。她一眼瞥到女儿手中那封邮简,一下子得到了莫大的支柱。她一字一顿地说:“如果——杰生要你回去———” 范水秀绝望地闭上眼睛,脸色开始泛白。 可能猜着了女儿脸上的反应,范太太觉得过意不去,可是这只是一瞬间的犹疑,她很快说服自己是在做一件对的事。女儿嫁出去是人家的了。这支撑着她流利地往下说。 “他很想念你和小文。杰生信上是不是这么说?” “可是,妈,您要我说什么?您又不是不知道他——” 懂得女儿的心情,范太太转过头去,泪水很快模糊了她的视线。 “妈不是不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用?”范太太哽咽着:“妈很难做,阿秀,你不了解妈有多难做。” 范水秀的心一直往下沉。 “这是命,认了吧,表妹。”一个婚姻不快乐的表姊劝她。 “你们新派的人,就是不知道忍着点,顺他点。”远房表姑的见解。 范水秀解开领口的扣子,露出一颈子的青紫。 “他是个病人,会这样打太太的,还是人吗?” 没有人听她的。 “杰生来信要你回去,”范太太宽心地说:“终于要你回去。你父亲等下回来吃中饭。他知道了会很高兴的。阿秀,这样一来,对大家都好。” 范水秀依然无法出声。她从激动中挣扎恢复过来。 “本来我不想说的,现在事情有了新的进展,所以——”范太太还是避免去看女儿。“你父亲要我来告诉你,他说,像你这样,带了个孩子,老待在台湾,也不是事——” 范水秀懂得母亲话里隐藏的意思。最近半个月来,每逢家里来了客人,他们总爱问范水秀。 阿秀,你还没走呀?几时回美国去?姑爷不想念吗?语气充满了怀疑。 范水秀回答之前,范太太总是适时地加入谈话:“唉,王太太,是我留她多住些时候,阿秀本来一过完年,就想赶回去的,我说,别一结婚,就不要娘了,才硬把她给留下来的。” “说的也是,老远回来一趟,也真不容易啊!”客人们附和着,脸上却是一副不信的神色,仿佛在说:这其中必有缘故。 “所以爸爸要我——” 范太太截住话:“你知道你父亲是好意的。” “他到底要我怎样?” 范太太谨慎地挑选字眼:“也许回美国去,再去和杰生试试。”她说。 谈了一个上午,范水秀这时已经心力交瘁。 “妈,那您帮我跟他说——” 范太太打断她。把身子往沙发一靠,一脸疲倦。“这几个月,该操心的也操够了。几时要我这样两边传话——阿秀,有话你自己说去。” 范水秀把倾向母亲的上半身缩回来。“有话你自己去说。”可是她从来没有直接和父亲谈话的习惯。从小到大,母亲是一座沟通的桥,架在她与父亲当中,偶尔母亲也愿意为女儿承担一切责任,这是远在范水秀还在念书的时候。现在母亲累了,她把这桥梁拆了,只剩下范水秀一人孤军奋斗。 “小姐在美国的家布置得好漂亮喔!”昨天中午,三个人同在厨房,范太太告诉女佣金枝。“还每年换一部新的车子呢!” 说这话时,范太大的脸充满了遐思。她有意无意地忽略了站在一旁的范水秀的存在。 “小姐真好福气。”金枝赞叹着。“嫁了那么好的姑爷。姑爷他,为什么没一起回来过年?” 为了打断金枝,范太大猝然转向范水秀。 “阿秀,那辆车,乳白色的大轿车,我走了以后,又换了没?”范太太曾经在水秀坐月子时,去美国住了两个月。 范水秀甩甩头,她不懂她的母亲。特别是一有亲戚来探望范水秀时,范太太会远远地坐在一旁,身子向前倾着,随时准备加入谈话。亲戚们都小心地不把话题转到范水秀和她丈夫的事。他们只一味地逗着蹲在地毡上听唱片的小文。好几次把小文惹火了,然后他们又拼命赞叹这男孩好乖巧,长得多清秀,才那么一点点大,对音乐的狂热简直少见。 范水秀望着坐在地上的儿子,她满心凄楚,开始想把两年来的委屈向亲人倾吐,而他们也以一种亲戚特有的忍耐预备倾听。每当这时,母亲赶紧把自己投身入这种谈话。她提高声音,极力为女儿描出一幅甜蜜的家庭图,寒冷的纽约夜晚,一家三人围着壁炉坐,熊熊的火燃烧着温暖。 范水秀倒埋着头,手臂贴在腿部,蜷缩在那儿,从母亲进了厨房,她一直保持这个姿势。门铃响了,范太太出来开门,范水秀生直腰。从地上捡起那封邮简,抓在手中,站了起来。 范先生是个极端讲究服饰的绅士,在暴热的三月天,仍然没把西装里的那件小背心脱下。他是某个庞大的塑胶公司里的高级职员,最近还有跃升经理的谣传。 跟着他后面进来的是范水秀的弟弟。 “妈,刚巧在门口碰到爸爸。”比父亲高出一个头的范朝民说。 “看你这孩子。”范太太拉正了儿子的领带:“又结歪了,马上开饭了。” “喔,不,妈,我回来换件衬衫,马上要出去,没时间了。”这个恋爱中的青年说。 范太太微笑地瞪了他一眼。一边又侍候丈夫脱下西装。“累了吧?胸口疼好点了没?” 范水秀站在客厅的另一端,远远地看着她的家人这些亲昵的动作。她曾经属于这个圈子里的一个,现在却任凭她撞破了头也进不去。 这次赌气从美国回来,范水秀和家人的关系变得客气而生疏。晚上一家人围坐看电视,范太太经常坐在儿子身边,两人细声地耳语当天发生的趣事,偶尔范先生也加入这种一家人才有的谈话方式。每当这时,范水秀硬硬地坐在一旁,努力装做看电视的样子。然后陶醉于亲情里的范太太,本着母亲的直觉,意识到冷落了一旁的女儿,她很快从儿子身边坐直身子,由于歉疚以及对自己的粗心的忿怒,母亲一下子冷漠起来。然后三个人止住笑容,努力把注意力集中于电视的荧幕。这种景像一次次提醒范水秀,她是这个平和快乐的家庭的阴影。只要有她在场,本来融洽的情感交流便倏地停止了。像现在,朝民首先看了范水秀。 “姊姊,没出去?” “没有”。 “小文呢!” “还没睡醒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范水秀和家人的谈话变得简短,而且转瞬即逝。想起以前还在大学时,和学工的弟弟常辩论。那种谈话是像织入缝出,好不热闹,这次回来,屡次试着和弟弟谈话,却总是谈不进去,像这样复然而止。 “杰生来了一封信。”许是觉察到了空气的异样,范太太为首带引着丈夫和儿子走近范水秀。 除了朝民,三个人在沙发坐了下来。 “杰生想念小文,要他们母子回美国。”范太太说。 范先生听了,颇感意外的“哦”了一声。 “阿秀,信,信给爸爸看。”范太太一片喜悦地催促。 “姊夫要你回去,你怎么说,姊姊?”朝民小心地问。 范水秀一阵心酸。从来没有人对任何事情征求过她的意见,包括她自己的婚姻在内,弟弟竟会关心她的看法。 “阿秀,你弟弟问你。” 红着眼眶,范水秀挣扎着说出:“你——你们以为他真心要我回去?” “阿秀,”范太太责备她:“难道说这还有假的不成?” “妈,您似乎很放心,以为有了杰生这封信,就把事情都解决了。” 范太太望了丈夫一眼,从那儿得来了勇气,她承认:“是的,阿秀,这样做对大家都好。” “可以不必再为我担心了。反正把我推回去给杰生,你们就了了一番心事。就像当初一样,等不及推我出门。” “不错,这门亲事是我们做长辈为你定的,难道说不应该吗?”范太太话中有气:“何况当初也是你心甘情愿,订了婚,你不是还和杰生来往了好久。” “来往了好久?总共不到一个月。” “你们母女俩吵什么架?”范先生手一挥,客厅立刻安静了下来。他瞪了太太一眼:“看你宠的好女儿,几时变得这般舌尖利牙。”他又转向范水秀:“杰生的信来得最是时候,他要你回去,正合我的意思。回娘家待太久了,人家要说闲话的。”末了,他又加上一句:“别再唆使你母亲同我吵。一句话,要离婚,绝对办不到。我们范家丢不起这个脸。” “你真以为他要我回去?你们逼我去死。”范水秀哭嚷了起来。“看看这封信,你自己看看。” 把信逼到父亲眼前,范先生反倒不敢伸手去接。 “你看看,看看他怎么写。”范水秀把信一塞,走开去哀声痛哭。 范先生只好架起眼镜把信打开,只见信的末端写了好多的英文字。看完一遍,范先生满脸困惑,仿佛不相信似地重又读过一次,然后把信竖直起来看。站在范先生身后一起看信的朝民,脸色逐渐变白。 范太太感到事态严重:“怎么啦?信上怎么说?”没有人回答。 “哪个人告诉我,哪里不对了!到底杰生信上怎么写的?” 依然没人理她。范太太走过去,从丈夫手中抢过信。“我自己看去。”说着,拿着信回房里。不一会,又出来了,脸上多了个老花眼镜,以及一脸的不知所措。当她看到女儿耸动的肩膀,一股怜惜,她很想蹲下去安慰她。然而,范太太这时很理智,她决定撇下哭泣着的女儿,一直走向丈夫。 “怎么办?”坐下来时她问。 不理会太太的焦虑,范先生转向儿子。 “那些洋文,是不是只有签名?” “嗯,是律师签名。表示这封信在寄以前,已经有了法律上的公证。”朝民双手抓住椅背,突然鼓起勇气说:“爸爸,依了姊姊的要求吧!这种人,还有什么理头。” 范太太叹了口气:“依你姊姊,现在怕不也太迟了。” “杰生信上说,限定三月底以前回去——”范先生说。 范朝民接口说:“如果不按时回去,他要告姊姊遗弃。他不仅不负一切责任,还有权利要求姊姊这方赔偿。” “杰生怎么会写这种信?”范太太困惑而痛心地:“他真会这样做?想不到——” “所以现在你们认清他的为人了。”范水秀的声音冷而尖。她已经止住了哭。泪水像一层胶,把她的脸的皮肤绷紧了,使她看起来像是一尊没有生命的蜡像。 “你已经是杰生的人了,阿秀。”范太太说:“这种事娘家还能为你做什么?” “我只有个要求,答应我和他离婚——” “办不到,这个脸我丢不起。”范先生斩钉截铁地说。 “我绝对不拖累您,我可以搬出去,租个小地方和小文一块儿住。” “阿秀,千万使不得,”范太太使劲摇头,“让亲戚朋友知道了,要笑话我们的。人家还以为我们做父母的亏待你呢!” “不用多说。”范先生决定道:“等下我打电话去航空公司订机票,你这个星期之内回纽约——” 朝民突然大叫一声:“爸爸,您不可以这样做。” “为什么不?阿秀一回纽约,事情就解决了,要不然杰生还以为我们扣住你姊姊,不放人,他来找我们要人,你怎么办?说,怎么办?” 朝民退缩了,“可是,您不能通姊姊回去——” “哼,一个铜板不响,凭什么你,”指指儿子,又指太太:“还有你,全信她的话?” “我和他们一起住过,”范太太说:“杰生是太过份了些。” 范先生跳着脚叫了起来:“全是你宠坏的。一个女孩子,到了大学毕业,还从来没有自己动手煎个蛋,这种样子怎么跟人家过美国式的生活?任何事都要自己来?” 范水秀呆住了,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爸爸,您明明知道这不是问题——” 范先生不理睬她,他必须继续F去:“才不过结婚两年,早得很,杰生不满意,”他找理由来说服自己:“杰生不满意阿秀,因为他已经太美国化了,阿秀得慢慢学。” 说着,还意犹未尽的补上一句:“你太娇惯了,这样一赌气,就跑回来,全不顾娘家的人,我们在社会上还要做人,你这样使性子——” 没有人再说话,空气凝止了一会。 蓦地,范水秀跑过去跪在她母亲面前,双手抱住她的腿:“妈,求求你,别把我送回去,我怕——我害怕——” “孩子,忍着点!”范太太的手迟钝地摸着女儿的头发,“忍着点吧;妈知道,你这一回去,日子更不好过。” 范水秀尖叫着:“我不要回去,我不敢回去,我怕!” “难道杰生会拿什么手段对付你?”范先生说:“他要求的钱,我已经替他筹好了。我能做的,就这么些了。” 死劲地想往母亲的腿缝钻进,范水秀泣不成声地迸出一句:“他威胁过我,有一天他会杀了我——他恨我——恨我——” 辛云医师的诊所是栋小小的房子。一个极袖珍的接待室,摆上一套过大的塑胶皮沙发,四周墙上空无一物。倒是茶几上堆了几尺高的外国画报,封面女郎明艳的笑容,为这丧气的接待室增添几分生趣。 范水秀已经等了有好一会了。她无心翻阅画报,只听到里面诊疗室有人拉开抽屉、关上抽屉,上锁的声音。然后有一个苍老的男人声音传来。 “……一只嘴动个不停,一天到晚跟自己说话,也不晓得念些什么。” “嗯,是妄想症,我给他药吃。”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又是一连串开抽屉、上锁的弄响。 画报堆的那一端有东西在移动,紧接着传来一阵模糊的低语。范水秀诧异地转过头,正好一个男人的头从书堆后冒出来,和她对了个正着。 声音是从这个头发出的。范水秀不解,干么人跪在地上,伸出一个头来吓人。然而,那个头的主人绕过画报堆出现了。范水秀一看到他,立刻替他难过。 这个不及三尺高的小矮人,一摇一晃地来到范水秀旁边,他摊开一页画报,嘴里念念有词。突然低下头去猛吻一个彩色泳装女郎的大腿。 “我爱死她了,给我做太太多好。”说着,这个小矮人倏地转过头,仿佛第一次看到范水秀。他开始死死地盯住她,口涎从他蠕动的嘴角溢出。范水秀本能地站起来,来不及俯视地下的小保儒,他便被从诊疗室出来的那个男人带走了。 范水秀被请进去辛云医师的诊疗室。这也是个奇怪的地方,室内尽是些圆柱型的东西。天花板上吱吱怪叫的圈形日光灯,桌上前喀响的闹钟,以及离她脚旁不远的体重圆秤,甚至是辛云医师坐的圈椅也都是圆的。如果不是在美国住了两年多,听人家说美国人把花钱看精神大夫视为一种时髦,如果不是极需要一个听众,范水秀今天绝不会到这儿来。 “刚才出去的那个小矮人,你也看到的。”辛云医师背对范水秀,关上一个个抽屉,一个个下了锁。“他脑筋不清楚,多跟他谈也没有用,所以只给他药吃。” “真可怜,他得的是——”范水秀胆小地问。看着辛云医师把一串锁匙搁入上衣的口袋。 “妄想症。已经相当严重了。你没听他说要跟谁跟谁结婚。上次他来,还拉着我的手,要我嫁给他呢!”辛云医师伸出显然被拉过的那只左手,怜惜地端详了一回,才缩回去,她是个过了四十岁,从来不曾美丽过的女人。 “那么,你的问题是——”坐下来时,问。 范水秀坐在患者的座位上。那是夹挤于墙壁与书巢之间,一个极小的位置。范水秀挺起背脊,试着活动身躯。她感到自己被绑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辛云医师掏出钥匙,打开书桌的抽屉,取出一大叠印着英文字的病历表上。关上抽屉时,又小心地上锁。 “你看我每个抽屉下锁,”辛云医师解释着:“奇怪吗?一点也不。患者的资料,我有义务保密。” 的确,这是个很多抽屉的诊所。范水秀想。 填好了病历表上的空栏,辛云医师问:“我该怎么称呼你?应该是林太太?” “叫我范小姐。” 辛云医师微微惊异地抬了抬眉毛。然后她很快地换上一种完全懂得的神情。“好,范小姐,现在时间是三点十五分,”她以笔尖指指桌上的闹钟:“从现在算起,每小时收费三百块钱,初诊多缴一百,下次就不用了。” 把病历表摆直,e云医师一副笔酣墨饱,等待落笔。“哪方面的困难?范小姐。” 范水秀忧虑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女医师。她有丰腴的脸庞,只是到了下巴的部位,仿佛被人狠狠揍了一拳,一下子凹陷下去,像个掉了牙的老太婆。 “这儿很安全,你尽管放心说,你告诉我的一切,”辛云医师诡密地微笑:“都将是我们之间小小的秘密。” 范水秀瞪视着这一个似曾相识的脸,尤其是那个下巴。 “你在电话里说:你一个人带着孩子,老远从美国回来,预备在娘家住多久?” “还不一定。” 辛云医师专注地:“你不是在逃避什么吧?” 范水秀垂下眼睛,很快又仰起头,正视辛云医师。 “医生,喔,我再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什么?受不了美国式的生活?” “不是,我的英文不够好,在那儿认识的也全是中国人,所以住美国和住台湾没什么两样。” “那么,问题是出在——” “我先生。” “是婚姻问题,我早该料到。”辛云医师说:“看你气色不好,一直是那么瘦?” 受了医生最后一句话的感动,范水秀的眼睛被一阵突然而来的泪水模糊了。她凄然地摇摇头,好一会才说:“不知道我该不该等下去。” 辛云医师戒备地坐直身子。这使她和眼前这位患者的距离又拉远了。她冷静地说:“慢慢来。”一点都不为范水秀推心置腹的知己感所动摇。 “范小姐,依你看,你和你先生婚姻的症结在哪里?” “我觉得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你现在预备怎么办?” 范水秀的眼睛黯淡了下来:“家里逼我回去再和他试试。告诉我,人能变好吗?医生。” “这很难说。” “如果我再给他时间,再等下去,”范水秀极没把握的口吻:“也许——医生,你说也许会怎样?” “我不知道,范水姐。” “你不知道?”范水秀声音透着失望。 “每件事情总有好多种可能性,我不认识你先生,我不能预言会有什么结果,除非——” 范水秀极小的眼睛仿佛亮了一下:“除非——” “除非你先让我知道,到底你的婚姻生活出了哪种毛病?”辛云医师追问着:“你会以为是个错误,总该有理由吧?” “还有什么更好的理由,我的先生——”范水秀咽了口唾液:“他根本就是个病人。” “这个由我们做医生的决定。”接下来,辛云医师恶戏地说:“照你的观察,你先生的毛病属于心理的?还是生理的?” “心理的。”范水秀毫不犹豫地回答:“在美国我劝他去找精神大夫,他死也不肯去,他怕。” “按照你的判断,你先生的心理疾病是哪方面的?”依然是很恶戏的口吻。 范水秀有意忽略医生的嘲弄,她昂着头,说:“他——我先生,他恨女人。”为了确定,又加上一句:“这是他亲口告诉我的。” 辛云医师变得很严肃了。“范小姐,你自己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是很严重的控诉。” “他亲口告诉我的。”范水秀再一次强调。 “也许你听错了,这个可能,对吧?” 辛云医师以手势阻止想插嘴的范水秀,她以一种了解的微笑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你有你自己的解释,你当然深信不疑。事情总是双方面的,尤其是夫妻关系。比如说,你先生也在这儿,他听了你刚才对他的指控:他恨女人,你先生一定也会有话说的。他也完全否认说过这种话,反而以为是你凭空捏造的,或者妄想得来的,这也不是没有可能。” 范水秀一直屏息听着,她皱着眉眼惑住了。 “别紧张。这不过是个比喻,用意是让你明白,可能有好多面的自己,你都不一定知道。”辛云医师适时地慰抚着。“既然你先生人在美国,我们只好就你的部分来谈。首先,我想多了解你。” “了解什么?”范水秀警觉地问。 “范小姐,结婚以前恋爱过吗?” “没有。” 辛云医师停下挥动的笔:“为什么?” “不为什么,父亲不准我读书时交男朋友。” “这么说来,你丈夫是你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辛云医师试探接下去:“就你两年来的经验,和一个不同性别的人——我意思是和一个男人住在一起,你感觉如何?有困难吗?” “是很困难。”范水秀不加思索,冲口而出。 辛云医师下巴缩皱着,像个专门揭发别人阴私的老太婆。范水秀一下想起来:她很像童话故事中的巫婆。 “说说看,什么样的困难。”辛云医师鼓励着。 “我先生是个怪人,别人也许不相信,”范水秀顿了顿,突然失去了自信:“别人不相信我——包括他的朋友。因为在别人面前,他对我很体贴。回到家里,呵,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我是指你——”辛云医师耐性地说:“比方说,有时你先生不在家,你反而觉得轻松、快乐。和你先生在一起,你感到不舒服,也许不让他接近你,”暧昧地比了手势:“你懂得,我的意思。” “完全懂。”范水秀带着声讨的口吻:“不过,应该颠倒过来,是他不准我接近,而不是我。” “哦?” “我刚说过,一回到家,他变成另外一个人。任凭我怎样去迁就、取悦他,都不顺他的意。他让我觉得自己很差劲,他故意这样做。”甩甩头,范水秀是想抖落一些记忆:“明明知道他讨厌我,还千方百计想讨他欢喜,医生,您不知道那有多累人。” “你以为你先生讨厌你?” “不是以为,他是真的讨厌我,”范水秀说着,又不放心地补上一句:“是他亲口告诉我的,您应该可以相信我。从他对我的态度,喔,老天——他不把我当人看待。” “好,你说你先生讨厌你,为什么?你可曾想过?” “我那里晓得?——难道说———” 范水秀没把话说完,她突然怀疑自己为什么来找这个医生。对一个全然不晓得事情内幕的人,要想让她知道,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辛云医师用她奇怪的谈话方式,让范水秀觉得无法和她沟通,仿佛她用的是另一种语言。 “夫妻关系很微妙的。”离过两次婚的辛云医师,说到这里时,现出一种很怪异的笑容:“举个例子说:你先生要你和他同时上床,如果你拒绝,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他就会以为你不爱他。这个时候,同时上床这件事,变成了婚姻的象征。”辛云医师继续说:“人是善于伪装的,我们各自隐藏自己不快的情绪。你令他不满的地方,他不肯直接说出来,却换成另一种方式来表达他的不满。”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些。” 辛云医师胜利地扬了扬眉毛:“我们精神医师是在从事一项极细微的工作,是属于心灵的探索。我是在帮助你了解事情的真相及多面性,以后在我们谈话过程中,我会要你去想一些以前从没想过的问题,而且要你就一个事件的发生,不断地问你自己:为什么会演变成这种结果,”笔杆在桌角重重敲了三下:“为什么?”辛云医师大声说。 范水秀退缩了。她决定把自己隐藏起来。对于辛云医师好几次的通问,她必须开始搜寻字眼,防备似地回答。她变得小心翼翼。范水秀后悔到这儿来。 “你现在很迷乱,像掉入雾团里,我在一旁协助你拨开云雾。”李云医师两只手安稳地靠在圈椅上:“我自信很懂人性,也是个‘性本恶’论者,所以不要寄望我会站在你一边,说你是对的、都是你先生慧的祸。” “那么,医生,我说的一切,你都不会相信?” “不是全部不相信,至少我会打折扣。” “如果全部是事实呢?” “那是你以为的事实。” 双手捧住脸,范水秀突然觉得疲倦极了。可是,她不能放弃,她可以拿出证明。范水秀费力的挽起袖子,手臂上的伤痕可以证明她不在说谎。 “看看他怎么打我,”范水秀昏乱地叫着:“他打我,拿起壁炉用的火匙,打我,那种痛到骨头里的痛——” 辛云医师坐在那儿,不为所动。 范水秀急忙看看自己的手臂,伤痕早消失了。只留下几个小疤,像是出了牛痘的疤痕。她瘫软在椅子上。 纽约电视曾经有个节目,是专门访问精神病患者的。范水秀在无意之中,看到其中一个病患说;我被关了五年,他们硬说我有毛病。如果你在普通医院,你跟大夫说我好好的,想出院,人家可能相信你。可是一个被认为精神不正常的人,跟医生说:让我出去吧,我自己觉得没有病,人家以为你在讲疯话,因为他们早认定你是个疯子。 范水秀突然按着桌角站起来,她冲着辛云医师喊道:“我知道你不会相信我,对不对?” 一下子失去控制,范水秀歇斯底里地嚷了起来:“杰生的阴谋,他设计好的,安排好一切,他成功了。所有的人——我的父母亲戚、他的朋友,包括你,你们都说我不好,都相信他,不相信我——以为我是——” 范水秀猛地刹住。隔了半晌,她手按住额头,思索着:“想想看我为什么今天到这儿来?喔,对了,我是想问你,我害怕我儿子会遗传他父亲——” “他也是你的儿子,范小姐。”辛云医师提醒她。 范水秀放弃了。奔出辛云医师的诊所,她在街上胡乱地走着,这是一条往日她最喜爱的大道,然而现在那两排剥皮的白烨树却在高耸的大厦的成压之下,像弯腰驼背的乞丐似地,显得无精打采u范水秀只觉得陌生,好似走在异地的人行道上。她走累了,进入了一家咖啡屋。随便要了一客若茄汁。小小的咖啡屋是仿造古英格兰的风情,红砖的墙上插了一排排五颜六色的旗帜。范水秀把头靠在粗糙的砖头柱子上。窗外人潮一波一波地涌过来,滑过去。前面这一面玻璃把人群隔离在外头,范水秀觉得有点心安。她需要静一静,尽管她是置身于一个充满异国情调的地方,她像一个流浪久了的异乡人,需要一点安静与歇息。 突然一抬头,窗外一辆双层的大型巴士吸引了范水秀的视线。虽然在阳光之下,显得有些不真实,不过,那确实是一辆双层巴士,无声无息地游走于街道上。 “怎么,几时台北也有这种巴士了?” 双层巴士缓缓地驶过。范水秀的眼睛跟着它,回头去看,想要证明什么似的专心,这一次,她发现那只是一辆极普通的游览汽车。望着桌上那杯腥红的蕃茄汁,范水秀不能释然了。 一九七五年 ------------------ 亦凡公益图书馆扫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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