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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叔青


  一仰头,把杯子里剩下的杜松子酒一饮而尽。这已经是下午的第三杯了。叶洽放下酒杯,走到沙发的另一端,扭开电视机。四点三十分的午间电影,她摆了个使自己舒适的姿势;两腿往外伸,半躺半靠在沙发上。斜眼过去,漫不经心的在看电视。又是一张老掉牙的旧片,却有一个怪别致的片名:吃南瓜的人。荧光幕上浙浙沥沥,好像永远在下雨。有点人声总是好的,虽然叶洽要很费力才听得懂片中的英文对话。不过,她多半时间并不在听。
  银幕左边下角的位置,总有一张脸,它拨开了模糊的雨丝,缓缓地呈现出来,并且愈来愈明晰,自始至终,总是那张脸,在固定的左下角重叠出现。呵,好一张满脸凄怆疲倦到极点的女人的脸,叶洽为那神情引住了,一个中年男子和一群可爱的小孩跳跃着,嘻笑着过去。他们显然是这个女人的丈夫和孩子。
  一个对生命感到绝望,对婚姻生活疲倦了的女人。叶洽对视那张脸,仿佛是在镜子里看到自己一般。一股熟悉的相识之感使叶洽心里作疼。她把头别过去,不忍再看下去。一眼瞥见桌几上的那只空酒杯,直觉地把手伸向它。电影中的那个女人也许有理由那么彻底,她已经到了尽头,该有的全都有了,再也走不下去了。可是她自己呢?起码还可以找个活下去的理由吧?!
  叶洽倏地站了起来,她不愿意去想。窗外的天色还早,还没有到拉上窗帘的时人叶洽立在客厅当中,搬来这公寓一年多了,除了那一次,她还是没有勇气再走近窗口。刚搬来纽约的那天,她一跨入这公寓,立即被那两个落地大窗所吸引,何况窗外又是纽约冬天罕有的晴天,让人有一种透明舒畅的感觉。叶洽忘了她刚刚乘上来的电梯是停在甘二楼,她毫不犹豫的走到窗前。
  “王太太,你应该很满意吧?”布朗小姐跟在她身后说。她是这栋教授公寓的负责人。
  “也许你还不知道,”布朗小姐又说:“纽约人最羡慕的就是能够住得愈高愈好。”
  叶洽隔着玻璃往下一看,几乎有大半个纽约市都在她的周围和脚下。不知那来一些纸片,迎风飞扬了半天,还落不到地上去。一阵眩晕,叶洽差点不能自持,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旋转……
  “……一到晚上,灯光全亮了!这份景致……怎么啦?王太太。”
  手扶着头。“没什么,”叶洽说:“太高了,看下去头有点晕。”
  “别担心,以后我太太会习惯的。”丈夫说着,把满脸不解的布朗小姐请出去。
  然而一年多了,叶洽总是没能适应。尤其是最近,几个月来,她心清最坏的时候,成天呆在家里,好像被困在半空中似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
  叶洽心烦地抓起酒杯,向厨房走去。所谓的厨房,只不过是隔开客厅与门口一条走廊似的空间,两边也没有门。每天黄昏,当饮酒的欲望又在叶洽的内里蠢动时,她抗拒着,努力不靠近有酒的地方。只是客厅与厨房的距离实在太近,一个不经心,她发觉自己身在厨房,已经一杯在手。
  现在叶洽到柜橱前,弯下腰,手一探进去,不需要眼睛找,很快地从底层摸出一瓶杜松子酒。丢了几块还没完全溶掉的冰,叶洽把酒杯倒了七分满。她举起了杯子,熟练的摇了摇,让冰块快点溶入酒里。然后慢慢呷了一口,这才把剩下半瓶的杜松子酒搁口去藏起来,再抬起头时,叶洽为自己的举动不怀好意的笑了笑。
  她有时也会偷喝家里买来待客的酒,像酒柜上那瓶汤姆克林牌的杜松子酒,也是被她喝掉了大半。为了怕丈夫疑心,叶洽趁他不在家的时候,偷偷地把等量的水掺入那瓶酒,使它看起来和没被喝掉以前一样多。
  叶洽端着酒,靠在厨房外的墙上,一口口地咽下今天下午的第四杯酒,她也曾经想到:倘若被丈夫发现她开始走上酗酒的道路,她会怎样?
  喔,当初为什么嫁给王溪山,就为了心里那股焦躁?一个私立大学的应届毕业生,平常不是人缘特别好,学的又是最不实际的西班牙文系。叶洽也曾经为自己做过打算,毕了业,也许随便到台北县某个小乡镇教教当地的国中,空出来的时间也可以看看书。当然叶洽也怀疑自己真能够躲到那么僻远的乡下,甚至还会有心情看书。她看到班上极少数还没有男朋友的女同学,就在着急之中,随便抓了个很差的男生,看到她们“定”了下来的安心样子,叶洽不觉也心慌了起来。
  十分偶然地,她在一个交游广阔的朋友家认识了王溪山。当时,王还是美国大学的研究生,回来搜集有关农业经济的资料,预备回去写他的博士论文。他们认识后,王溪山还有半年时间留在台湾。他是个极普通的人,有一颗极普通的心灵。他约叶洽出去,可是两人谈话的内容始终很贫乏。有一个晚上,他们去摘星楼听音乐,叶洽把头枕在王溪山的胸前,她微微笑着,心里感到安全而笃定。半个晚上过去了,他们没说上两句话,叶洽也并不以为意,他们通常是这样沉默着。一直等到王溪山推了推她,说:“奇怪,想不到松山机场那么忙,我坐在这儿数了一个晚上,一共有十二架飞机起落。”
  叶洽很快地从他怀里坐起来,她甩甩头,有点不相信自己竟然一个人做了一个晚上的梦,她以为对方也和她的心交流着。第一次,叶洽不得不承认,他们在一起之所以沉默,不是如叶洽一厢情愿的;以为两人达到无声胜有声的境界,而实在是找不到话说。
  王溪山的出现取消了叶洽到屈尺、深坑教国中的念头。再怎样,两个人在一起总比一个人强。更何况,做为家中唯一独生女的叶洽,一径是那么害怕寂寞。所以那天晚上,王溪山要她先上他住的那儿,然后一起出去吃饭,叶洽如约去了。一进门,王溪山已经穿好衣服,他要她到客厅里坐一下,等他把下午访问的资料打好字,以免忘了。叶洽坐在客厅的两只藤椅中的一只,这儿一无摆设,四面发霉的石灰墙,在一百烛光的电灯泡照射下,变成泛黄发污,极难看的颜色。墙上连一份月历也没有。这客厅就像王溪山的人一样,给人一种极贫乏的感觉,毫无情趣可言。
  答应嫁给他,也就是那个晚上。叶洽换了一只脚站着,她轻微地摇晃着手中的杯子。就在那个晚上,她坐在王溪山的客厅,突然觉得好疲倦。等到王溪山打完了字,出门时,外边刮着大风,王溪山拥着叶洽走出巷子找计程车。风吹乱了叶洽刚做的头发,她停在拐角避风的地方,想系上头巾。两人站定,无奈风实在太大了,叶洽试了半天,始终无法系好。这时王溪山突然站到叶洽面前,张开双臂替她挡风,叶洽迎面对着王溪山宽阔的、男人的胸,自以为找到了可以依靠所在。她顺利地系好头巾,当下决定做王溪山的太太。
  “仓促的婚姻总是不幸福的,”记得大学里有位教授说过:“比如像战乱的时候,男女都缺乏安全感,心慌,随便抓个人胡乱结婚。逃难时,两人相依为命,等到生活安定下来,才开始意识到问题的存在。”
  “这么说来,只有在动荡、不安定当中,才能维系这种婚姻?”一个学生问。
  教授默然地点点头。
  “如果就为了那点安全感,结果以后两个人不快乐的住在一起,”记得叶洽还站起来说:“那么,这个代价实在是太大了。”
  “也许是,”教授深沉地说:“不过,寂寞的人常常做出愚蠢的事。以后你们会懂得我的话的。”
  叶洽仰起头,把杯中的残酒喝光。空酒杯拎在空中,冒着涔涔水珠,像流泪似的。叶洽已经好久不哭了,最后一次失声痛哭是在……?喔,不,不能去想,想着要发狂。好不容易使自己躲入酒精里,她是在期待那种醒醉的感觉。她只喜欢喝到那种程度,闭上眼,天地在旋转,人也飘了起来。接着叶洽脚步高地,飘着飘到床上,一躺下,像在水床上,水漫过来淹过去,很舒服的摇荡着,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许再来一杯,她就可以来个安稳的沉睡,睡得像死一样,希望永远不再醒来。


  波士顿的那半年,似乎就决定了这将是一桩失败的婚姻。当时王溪山领着叶洽,几皮箱的行李搬进葛林街这!司分租来的屋子。房子的主人是个考古学家,正在君士坦丁堡从事一项古迹挖掘工程。他一定是走得很匆忙,因为当叶洽他们住进来时,仿佛走入了别人的家。客厅的摆设一点都没有被移动的痕迹;地板上依然铺着墨西哥地毯,两大书架的书还站在窗子的两边,茶几上搁了好几个等着浇水的小盆景。这一切让人怀疑房子的主人只不过是暂时出去一会儿,他随时都可能回来。
  王溪山放下行李,前后走了一遭。
  “很好,什么东西都有,”他说:“没想到那么齐全,省得我们操心。”
  “这跟往旅馆没两样,什么都是别人的。”叶洽觉得:“不像个家嘛!”
  “暂时住住,没关系的。”
  王溪山说完,随即打开他那只随身不离的箱子,里面放的全是他的论文资料。从这一刻起,博士论文占据了他全部的心神和时间。
  叶洽却无法使自己属于这个房子,把它当做是家。偶尔她坐在客厅绿色的沙发——如果是她亲手布置,她绝对不会选择绿色——她望着隔壁汽车行的霓虹灯一闪一灭,马路对过却站了个古堡,那种北欧童话式的建筑,使叶洽觉得在梦中似的,一切都显得不真实。
  从飞机离开松山机场,叶洽就迷失在那无垠的银空,不知身在何处。停在阿拉斯加时,她在玻璃屋似的候机室,抖着手,写了张风景明信片回去,告诉家人说飞了很久,全是白花花的白天,表停了,也不知现在几点,台湾在哪个方向?自己在哪儿?她全不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日子是飘浮着过的,掺杂了好多困惑不解的情绪。像从小人国来的似的,她必须到童装部买衣服、鞋子,看电影时,好心的撕票员告诉她下次买半票。叶洽跑回来,立在镜子前,看着结婚后剪短了头发的自己,她几乎认不出是谁来。
  在叶洽心里有最多疑问,在她最需要丈夫时,王溪山永远不在她身边。他让叶洽自己去摸去闯,在这个全新的异国,叶洽很快的感到心力交瘁。早晨整理房间时,她望着王溪山书桌上的卡片、稿纸,以及那架深夜吵得她不能入睡的打字机,她不懂自己怎么会掉到这种生活方式里。
  无论如何,这个家需要她,虽然叶洽买错东西回来是件常事。很多时候,她打开一个罐头,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超级市场那个算帐的黑女人倒是很和气的。她的耳朵上老是缺了一只耳环。有次算叶洽买的食物时,黑女人随口问她:
  “原来你也养猫,很乖的小动物!”
  叶洽一脸困惑,黑女人拿起一个猫食罐头,晃了晃,说:这个,密西。叶洽只好硬着头皮点点头。抱起纸包,一走出门,眼泪籁籁流下,很快流满一脸。她在路旁的铁椅坐了一下。前面来往的车辆匆忙的交叉而过,各自奔向不知名的何方,然而总是有目的地的。叶洽等到哭了个够,她又抱起那个纸包,向家的方向走去。她累极了,需要个地方躺下来休息,而家是她唯一可去的地方。那一次出门忘了带钥匙,叶洽仍然记得那种打不开门的焦急心情。她奋力越过阳台的栏杆,打破玻璃敲开里面的锁,好不容易才进得了屋子,坐下来,喘一口气,才感觉到手上划破了,在流血,痛得难受。
  回到家,意外的发现丈夫和衣睡在床上,叶洽替他脱下皮鞋,盖上毯子。悄悄退出卧室时,叶洽喃声对自己说:只要他论文写完了,只要他论文写完了……有一天,她再也听不到丈夫打字的声音,那时候,他们可以重新开始,丈夫会温存的搂着她,求她宽恕,并柔声地答应补偿对叶洽这半年来的忽视。
  然而,当王溪山最后意识到这种危机时,已经太晚了。结束了波士顿六个月的论文生涯,王溪山接受纽约某个大学的教职。他又一次把叶洽安顿在这个二十二层高的公寓,打字机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现在是准备授课材料,以及赶着出版影响升迁的文章。打字机的声音将会永远继续下去时,叶洽到这时不得不说服自己相信这一点。
  那天晚上,和平常一样,王溪山回房睡觉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他掀开毛毯的一角,钻了进去。一直没睡着的叶洽却一反常态,突然翻身抱住他,主动的要他,她几乎出尽全力死劲的抱住王溪山,抱得那么紧、那么用力,以至弄痛了他。
  “喔,我好寂寞,溪山。”说着,叶洽失声痛哭起来。接下来,她断断续续的告诉王溪山,她是如何试着适应丈夫的生活方式,可是这一年多来,她始终觉得独自一个人活着。虽然和丈夫同住在一个屋顶底下,同时吃饭、上床,她始终是单独一个人的感觉。叶洽说她今年才二十六岁,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她不敢想,想着心要发慌。
  王溪山一直很沉默的听着。黑暗中,叶洽看不清他的表情,倒是丈夫的耐心令她微感诧异。
  第二天,王溪山比平常回来得早,手上还抓了把已经不新鲜的花。叶洽迎了上去,两人眼睛一接触,忙又各自移开。叶洽伸出手接过那把很快要谢掉的白菊花,她极力挤出一点微笑,说了声:“谢谢你的花。”就转身进入厨房。留下三溪山一人。叶洽在厨房里翻找东西,弄出很响的声音。隔了好一会。才见她一手捧了个玻璃瓶,一手扶着瓶子上的花。
  “找不到花瓶,”叶洽说,声音充满了歉意:“只好用瓶子代用。”
  “没关系,就用瓶子好了。”王溪山说:“以后我该常带点花回来。”
  叶洽抱着花和瓶子,在客厅来回走了几次,找不到一个适当的位置放下花。她站在那儿,想象自己的姿态一定又难看又可笑。
  “放在饭桌上,怎么样?叶洽。”王溪山建议。
  仿佛有了个大发现,叶洽很快地走过去。
  “我怎么就没想到。”把花放到桌上时,她说。然后退了两步,看看这一丛快要谢了的白菊花,丧气的站在过高的酒瓶内,奇形怪状的。叶洽不觉皱了皱眉。
  “是不是还很好看,叶洽?”王溪山以征询的口气,没有把握的说。
  “嗯,还好。”
  “这客厅多了花瓶,就显得不同了,”王溪山又说:“以后我该常常带点花回来。”
  “你已经说过一次了。”
  “哦,是吗?”
  叶洽惊觉到了丈夫的不悦,她抚慰地说:
  “你是对的,溪山。这客厅多搁了瓶花,气氛就完全不同了。”
  王溪山感激的望着叶洽。两人的目光又碰触在一起,才只一瞬间,然后他们又彼此逃避地移开了。昨晚一夜之间,似乎一下改变了两人的关系。对叶洽来说,从前一切都没讲开来之前,她和王溪山住着,像两个不相干的陌生人住在一起似的。她被迫去学习独自一个人过日子,一年多下来,她已经差不多习惯了。起码叶洽可以毫不牵挂、毫不担心地任意在丈夫面前晃来转去。因为对丈夫来说,叶洽以为自己只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从来不会被注意而多看一眼的。如此,她觉得自在与安心。
  昨天晚上,叶洽在冲动中,向王溪山滔滔叙说她的寂寞,她知道对王溪山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发现。从他今天的态度,叶洽想,王溪山已经承认了她所提出的是全部的实情。现在,他坐在那儿,好像第一次真的睁开眼睛,以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和他同床快两年的太太,脸上是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好奇怪,两个人在一起住了那么久,”那天半夜,王溪山自言自语地说:“突然有一天醒来,发觉无法就着老路走下去。他们必须重新寻找,找出一个不同的方式,可以适合两个人的……”
  叶洽清醒地躺在床上,她倾听着。
  “第一件要做的事,”王溪山继续下去:“就是我们要开始认识对方。我很少向你谈到我自己。”
  叶洽把身体向丈夫偎过去。
  “告诉我吧,溪山。”
  第一次,叶洽听王溪山叙说他的童年,他有一个从小多病的弟弟,两岁就染上了小儿麻痹,从此半身不遂,母亲把她全部的注意力转向他弟弟,完全忘了王溪山的存在。其实,那时他才不到五岁。
  “有一次。我记得很清楚,”王溪山回忆着:“是一个黄昏,母亲在喂弟弟吃饭,我跑过去,双手抱母亲的脖子,趴到她背上。母亲立刻把我搂住她的手拿开,然后一语不发,拖着我,把我关进堆柴的暗房子里,罚我当天不准吃晚饭。”
  “你母亲,她为什么要这样做?”
  “二十多年来,我一直想不透,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母亲是个很冷淡的女人。”
  叶洽若有所悟的“哦”了一声。
  “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如何控制自己的感情。以后和别人相处,也总是提防自己,因为万一我顺着性子表露我的情感,别人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我无法预料,我害怕。”王溪山沉重的结束道:“所以我们结了婚,我不晓得该如何对待你,最安全的办法是躲到论文和书堆里。叶洽,是我不好……给我时间,让我学。”
  紧紧搂住王溪山,叶洽带着幸福的哭声:“溪山,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自此,叶洽和溪山做着种种的努力,试着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近。
  “也许,叶洽,”王溪山以商量的口吻说:“我们先从你的兴趣谈起。你喜欢做些什么?”
  “喜欢看小说。”叶洽随口答道。
  王溪山没再答腔。谈话就此中断了。有天晚上,叶洽半夜醒来,发觉丈夫不在身边,这是最近几个月来少有的现象。叶洽披衣起身,客厅依然亮着灯,王溪山躺在沙发上,就着茶几上那盏灯在看书。
  叶洽的脚步声惊动了王溪山。由于心虚,或者更复杂的情绪,他把手中的书随手一抛,装做不在乎地说:
  “睡不着,到厨房来喝杯水,”他解释:“刚好看到你丢下的这本小说,随手抓起来看看。”
  注意到那本厚厚的小说已经被翻了一半。
  “这是第几个晚上了?”她问。尽量不去看她丈夫。
  “你说什么?”
  “有人动过我书架上的书,我知道是你。”叶洽吸了口气:“可是,我从没想到,溪山,”她突然奔过去,跪下来,双手抱住丈夫的膝:“我没想到你会半夜起来偷偷读小说。”
  “我想看看你在读的书,我要懂得你,叶洽。”
  “我知道,我知道,喔,溪山。”叶洽把头埋在丈夫的膝间:“你这样做,我觉得好难受,好难受。”
  王溪山抓起刚才被甩掉的小说。
  “以前在宿舍里,看到同学丢了一床的小说,我从来没有欲望去看它们,那时还十分瞧不起看这种闲书的人。”王溪山不相信似的摇摇头:“现在,我居然半夜起来看这种书,不仅在看,还在研究它呢!”
  “所以,溪山,你懂得为什么小说那么迷人,我读它是有理由的。”
  “这种书是另一套东西,和我所学的很不同。”王溪山承认:“搞了半天,我发觉很难看下去,好几次都瞌睡着了。”他拉住叶洽的手:“不会,我会勉强看完,起码看完这一本,为了你,叶洽,我愿意受这种罪。”
  叶洽的脸色一下黯淡了下来,她问声说:“那倒不必要你受罪。”然后她摆脱王溪山的手,站了起来,换了一种口气:“走,回房去睡吧,别把身体累坏啦。”
  两人躺在床上时,王溪山困顿地说:
  “像我以前一样,不去想,反而一点事也没有。”
  叶洽苦闷的翻了个身。
  “听人家取笑说,结了婚,就好比跟另外一种不同的文化在一起似的,”王溪山打了个呵欠:“这半个月来、每天晚上读你看的小说,对我来说,那才真是另一种文化。”
  “那我们怎么办?”叶洽问。
  “我不知道。”王溪山回答。


  星期天的日午。吃完中饭,叶洽和王溪山照例留在餐桌。两人努力地找话说,装出很有兴味地倾听对方所说的,后来话题渐渐枯竭。两个人都觉得很累,只好转头去看窗外异国的天空。
  “难得的好天气。”王溪山说。
  “嗯,是很好。”叶洽附和着,同时站起身。
  “你想出去?”王溪山警觉地问。
  “嗯,外面天气很好,想出去透透气。”
  “我陪你出去,叶洽。”
  咬了下嘴唇,叶洽下决心的说:“不,我想一个人——”
  “为什么?我可以陪你到小公园散散步。”
  “不,溪山,”叶洽继续坚持:“我想自己一个人随便走走,逛逛。”
  王溪山十分意外地抬起眼睛,但他随即忍隐地说:
  “如果你不要我陪你,我也没什么说的,只是,我不懂——”
  “这几个月来,你一直在陪我,”叶洽不自觉的提高声音:“你陪我看电影,陪我听音乐、看小说……做好多你以为我会喜欢的傻事——”
  “这不正是你要的吗?叶洽。”王溪山吃惊了:“以前,你埋怨我不理你,老把你一人搁在家里——”
  “对,溪山,我曾经要你注意我。因为,结婚两年,你好像从来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王溪山想插嘴,叶洽以手势阻止了他。
  “让我说完,”她接下去,“那时,我初来美国,除了你,我什么也没有。我常常在想,既然在这儿,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应该能互相安慰,彼此了解对方。”
  “我承认以前我们像两个陌生人似的,同住在一间屋子,互相不认识,更谈不上了解,”王溪山说,小心翼翼地:“你不以为——叶洽,最近我们就是在试?”
  “也许是因为我们一下试得太厉害了,反而显得很不自然。”叶洽蹙着眉:“这些日子来,你处处迁就我,花好多时间陪我,做些你根本没兴趣的事,我感觉出你在勉强你自己。”
  “我想让你高兴,补偿我过去的疏忽。”
  “不过,你急着想取悦我,反而让我不自在,觉得是一种负担。好像,”叶洽在搜索字眼:“好像突然之间,我变成了焦点,一切都以我为中心,我受不了。”
  王溪山困惑了:“那么,告诉我,你到底要我怎样做?”
  “我只是不要你一切以我为中心,而没有了你自己。”叶洽哀恳的望着丈夫:“你以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你怎么了?”
  王溪山之所以成为王溪山,就因为他典型学者的派头。当他笔直的坐在书桌前,或者站在讲桌之后,王溪山对学问的执着与权威令他享有应享的尊敬与信服。然后叶洽那个晚上的一席话却使王溪山在一夜工夫,突然换了个人。以前眼睛里那一点笃定、自信的神情消失了。他似乎除了书本之外,对周围的事开始关心,却又不知如何去对付。最显著的不同是他说话的口气,变得那么不确定,没有把握。王溪山似乎是对以前的自己,突然受了叶洽一席话的影响,整个动摇了起来,他心里又不相信这会是可能的,因此嘴角又挂了一份自嘲的笑。那笑容又不是十分稳定的,有点疑心自己是在做梦。
  不管怎样,叶洽把王溪山拉回夫妻生活的层面,使得一向逃避在书堆里的王溪山手足无措了。在他们新的关系之中,王溪山十分小心,他生怕冒犯了叶洽,以致不敢和她说他心里的话,相反地,他是以一种在一旁窥伺叶洽的态度。碰巧叶洽又不是个多话的女人,她的沉默往往使王溪山感到不安,以为自己又做错了事。
  当他陪着叶洽去看一个画展,由于自己对艺术一窍不通,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认为对美有够格的鉴赏力。如果叶洽在一幅画面前伫立的时间久一点,王溪山就认定这是幅好画,他也在一旁煞有其事的欣赏起来。
  “溪山,你这样跟着我,让我觉得好累。”
  “我是在想,用什么方法可以把我们之间的距离拉近。”王溪山又加了句:“我是指心灵上的距离。”
  “我抱怨过,让你意识到我们的婚姻遇到危机,你决定让一切重新来过,”叶洽疲倦地说:“结果,试了那么久,我们好像找不到出路,光在绕圈子。”
  “会不会是我们开始得太迟了?我是指:同住一两年,”王溪山比划了个手势:“像两个人毫不相干的人,突然有一天决定开始认识对方。”
  “也很凄惨,”叶洽凄然地咧咧嘴:“还有一点,我曾经想过,也许毛病出在基本上,我们两个人太不同了。”
  在一本有关婚姻的书上,叶洽看到这样一幅图解:以两个紧靠的圆来象征夫妻个体,要有健全的婚姻关系,必须在这两个圆之间再有一个圆,这个圆之内是属于夫妻共有的园地,如此才可以分享喜悦与忧愁,两人才能心连心地在同一层次上结合着。
  她和溪山少了中间这个圆,他们没有共通点,也找不出维系两个人在一起的理由,他们活在两个世界。
  叶洽心烦地躺在床上,她得到了这个结论。像个下雨天,泥泞的红土地上,她和丈夫互相绞扭着,一场无声的,没有结果的角力,只是两个人做着徒劳的挣扎,他们感到很累,很疲倦。
  二月中旬,叶洽承受不了丈夫小心翼翼的窥伺,而逼得她想尖叫。想远离。
  “不要这样看我,溪山,求你,不要用那种眼神。”叶洽僵着脖子,笔直地朝前看,她不需回过头,就晓得一旁的丈夫又在默默窥视她。
  “我看你,叶洽,因为,”王溪山依然搜索着叶洽的侧脸!“因为你不跟我谈话,而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我只好研究你的脸色,我要了解你,知道你。”
  叶洽急急走开去。
  “够了,太够了!”她喊着。丈夫的眼睛无所不在,甚至她的背后也感觉到他的目光。
  “这样跟着不放,溪山,我受不了。”叶洽掩面哭了起来。
  就在这时,王溪山接到以前系里教授的一封信,邀请他回母校做一次演讲。王溪山必须离开几天到波士顿去。送走了丈夫,叶洽掩上门,一刹时,觉得心里从没有一刻比现在更轻快,更没有负担。仿佛一下被松绑的犯人,重又享受到手脚运用自如的滋味。自由,这正是以后三天叶洽所细细享受的。她珍惜每一刻独处的快乐。
  王溪山还是不可避免的又回来了。那天晚上,叶洽推说不舒服,很早就上床了。王溪山跟进卧室,他并且问叶洽:
  “我不在家时,你想念我吗?”
  叶洽闭上眼睛,假装睡觉。直到王溪山得不到回应,离开卧房,叶洽才在黑暗中睁开眼睛。成串的泪珠涌了出来,沾湿了枕头。她是在无声的饮泣。

  今天下午这四杯杜松子酒似乎消散得很快,再不就是叶洽对酒精的抵抗力愈来愈强。现在她四肢舒展,平躺在床上,等候那一阵淹过来漫过去的眩晕,然而叶洽却意外的十分清醒。她不是漂浮在无际的海洋,让自己消失于酒力之中,她是躺在家里的床上,她和王溪山同睡的床。
  丈夫从波士顿回来之后,叶洽终于放弃了她的种种努力,她又躲回自己去。两人的关系又回到刚结婚那种各管各的日子。事实上,再完全回到那种生活也不可能了,只是他们实在太累,无力去解决诸般问题。叶洽更沉默,也更不快乐了。王溪山还是那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把很多时间、心力重又用在书桌前,也又回到了非到半夜不上床的老习惯。他已经好几个月不去碰叶洽,叶洽也赌气似的不主动要求他。两人僵持着,直到有一天半夜,叶洽发现王溪山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灯光下,丈夫歪侧的睡脸,使叶洽的心起了一种温柔的牵痛,她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搭到丈夫的肩上。王溪山醒了,他坐直起来,叶洽的手还没移开。两人还是沉默着,欲望在他们的内里骚动着,终于叶洽拉起丈夫。
  在床上时,王溪山露齿而笑。
  “你先要我,我喜欢被你要。”
  叶洽不解。
  “你一直使我觉得我自己一无所有,起码,”胜利的笑容加深了:“起码我还有东西给你,而你必须来求我,这让我感到好受些。”
  仿佛被人猛力一推,叶洽跌了个踉跄,撞到墙上,头是昏了,心里却一阵绞痛。这一次,她再也哭不出来了。到客厅沙发上坐到天亮,第二天,叶洽找到了酒。
  从此,她躲入酒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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