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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施叔青


  英国首相抵港访问的那几天,低气压笼罩着港、九上空,是九月间少有的阴郁天气。果真撒切尔夫人没有辱没铁娘子的称号,尽管她在人民大会堂,由于挨了邓小平一记闷棍,使得她心烦意乱,脚下一个不留神,差点扭伤了脚踝,抵港之后,仍是照着紧密无歇的行程,马不停蹄地访贫问苦,进行旋风式的三天访问。再怎么说,此地总是早已日落的大英帝国,世上仅存唯一的殖民地,何况香港人,死死抱住铁娘子的大腿不放,这就更使她忘记北京的脚伤,一心一意摆起殖民国主子的架势来了。
  一九九七是个大限,事关整个香港人的命运,连街边的小贩都感到切身,难怪女首相访港的第二天,立法局会议室举行的记者招待会,香港六十几家中文报纸、两家英文报,都不敢掉以轻心,遴选政治采访组最干练的记者全力以赴,务必使明天报纸的头条令人侧目,同时编辑部已经内定一九八二年的十大港闻,英国首相访港势必名列榜首,虽然距离年底还有三个多月。
  记者招待会是在下午四点钟,立法局近处周围的保安措施,早已布署妥当。妇人吴雪三点钟才过,就在近处徘徊,荷枪的卫兵,门神一样面无表情,矗立不动,吴雪心存畏惧,不敢走近,只在廊庑下彳亍。
  吴雪身着普通碎花洋装,脚下趿着塑胶皮凉鞋,从装扮上看来,一副良民模样,脂粉不施的脸上,却有着异于寻常妇人的、两团骚动不安的眼睛,不时怀疑地四下窥伺,在廊庑下不知疲倦地来回走着。
  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吴雪胸前紧贴着一个黄皮纸的薄薄大信封,她两腕紧紧交叉,牢牢抱着,犹如抱住生命一样重要。荷枪的卫兵,颇觉得她行迹可疑,碍于职责,不便上前盘问,只有听任妇人来回踯躅。
  英国首相访港的新闻,果真做到了路人皆知的地步,有关铁娘子的行踪,事无巨细,报纸上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甚至于两个加拿大籍的发型师将被召到总督府为铁娘子梳头的消息,报道之详尽,有如国家大事。使得这两个年轻的加拿大师傅奇货可居,公开扬言梳完女首相的头之后,估计时髦的女顾客将趋之若鹜,已经着手另觅店面,大张旗帜。
  一九九七年大限,对于身负重难的妇人吴雪,是件很遥远的事,撒切尔夫人的剪发师,和她这个住在油麻地的小单位、靠救济金过活的小市民,更是毫不相干。
  前天早晨,送走了上学的小儿女,吴雪翻开报纸,无意间瞥见首相的行程安排,密密麻麻中有一项公开记者招待会,凭着吴雪过去在电影圈打滚了几年的经验,对于记者招待会的形式记忆犹新。突然灵光一闪,吴雪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奔向丈夫生前用的书桌,从腰间解下她随身携带的一大串钥匙,打开锁住的抽屉的好几把锁时,她的手因兴奋而微微发颤,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她最孤立无助的时刻,吴雪的脑子里闪过这样的念头:要是再被逼得走投无路,最后一招,只好带她一对小儿女,披麻戴孝,挂上纸牌子,孤儿寡妇到总督府前静坐陈情。碍于情面,她撕不下脸来,又加上公公那儿三番两次派人来说项,软硬兼施劝她打消这念头。妇人吴雪倒不为公公的权势所吓,而是婆婆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求媳妇让她儿子安睡地下,别再折腾死者了。
  果真天无绝人之路,铁娘子一如观世音,凭空而降,到人世间来救苦救难,吴雪如不趁此递上陈情书,将丈夫如何被屈安仁医师误诊冤死的苦情披露,讨回公道,更待何时。
  从抽屉捧出一叠影印的文件,像是捧着丈夫的骨灰似的,这是丈夫住院期间,医生出的诊断书、药方单、验血、验尿的化验缴费单,全是为丈夫的冤死昭雪的凭据,也是这些年来支撑吴雪活下去的理由。文件的内容,她可以倒背如流。在任何场合,遇到同情她遭遇的人,吴雪从皮包掏出她随身携带的证据,从头到尾,把医生诊断错误的过程,运用医学上的术语,熟极而流,讲得头头是道,她常常自嘲自己成了半个脑科医生。
  女首相不懂中文,吴雪把夹在最后两页有关脑膜炎、癫痫症的中文说明取出。从《包青天》的电视影集得知,苦主陈情,应该有状子,妇人吴雪不假思索,取出儿子学校的纸笔,坐在丈夫生前的书桌边,洋洋洒洒,从丈夫发病到断气的过程详细尽录下来。也不管夜有多深,她打电话给丈夫生前相交甚笃的洋行同事、最近刚升为采购主任的王先生,央求他将状子逐句翻成英文。感觉到对方有点堵口,妇人吴雪不等他推倭,涕泣交流地恳求,差点对着话筒下跪,声言这是人命交关的大事,王先生若是不肯仗义相助,她吴雪可是无处投奔。自从丈夫纠缠不休的冤案发生,吴雪觉得众叛亲离,身边一个可信赖的人都没有。
  可怜王先生为了能够放下电话,重新上床睡觉,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以后两个晚上,吴雪守在打字机旁,屏息地看着他把一个一个英文字母打在纸上,最后抖着手在陈情人的下头签下自己的名字,两腿一软,虚脱地跌坐到地上。


  时间蜗牛一样地爬行着,根据报上记载的行程,撒切尔夫人将从赤柱军营赶回来主持记者招待会。吴雪耐心地守候着,陈情的状子牢牢地抱在胸前,生怕它长翅飞走了一般,微凸的眼珠朝着空寂的长廊骨碌碌地转动着,鼻翅因激动而颤动着。
  好不容易迎面走来一个脸色晦暗的中年人,想是早到的采访记者。来人先是不经意地看了吴雪一眼,目光突然定住,仿佛对她似曾相识,妇人眉眼间残存的某种气质,把他拉回到记忆的人海中搜寻。
  哦,她可曾是十多年前拍女侠片走红的小艳秋?那年头粤语武侠片大行其道,片商老板抓住时机赚钱,每三个月可以推出一部粗制滥造的武侠片,迎合小市民的口味。在对新闻界宣传的招待会上,小艳秋是记者们熟悉的女侠,她拖着两条油松的长辫子,脸上粉脂不施,虽然卸下戏装,银幕上仗义行快的那股英气,依然在眉眼间流动。
  多年不见,女侠已然老去,昔日满月似的圆脸蛋,削尖了,盖上一层风霜,那闪烁疑虑不定的眼神,使人觉得除了岁月,应当还有其他更深重的苦难在折磨着这个神情异于常人的可怜女人。
  “请问,记者招待会准四点钟开,不是吗?”
  妇人广东话的尾音依然没能完全咬准,当年夹在跑娱乐新闻的记者当中,善意地取笑吴雪一日荒腔走调的广东话的,他也有份。一晃眼,十多年过去了,他的天平开了顶,两鬓添了霜,小艳秋一脸惨伤凄绝的神色,更使他不忍正视。“这位太太,你不会是小艳秋吧?”还是忍不住问了。
  妇人吴雪猛一听,怔住了,居然还有人叫得出她当年的艺名,多久远以前的往事了,她站在那儿,只觉得恍如隔世。
  那年她十九岁,刚从台湾国立艺专学成一身好武艺。父亲从军队退下来之后,摆了个烧饼油菜摊子,做起小买卖来养家活日。突然有了个从前军队里的同僚从香港找了来,说是随着侨胞观光团来的。久违了的老哥儿俩,勾肩搭背,坐在豆浆店的板凳上,一口口喝着热辣辣的金门高粱,红着脸争说往事。
  临行打听出老袍泽的闺女,刚从艺专毕业,眼下平剧界全被军中剧团给包了,徒负一身好武功,正为无班可搭而发愁。那人大腿一拍,说声侄女的前途包在小弟我身上了。
  原来这个平时爱哼两句河南梆子的老乡,入境随俗,娶了个粤剧的名伶为妻,最近妻子正想离开原来搭的班子,出来另张旗帜,自己组班。侄女从小学的平剧功架,正好派上用场,训练那班广东孩子绰绰有余。
  一句话就决定了吴雪的命运。三个月之后,全家到松山机场送行,父亲半生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没想执着闺女的手,老泪纵横,直舍不得她去闯江湖。就这样,吴雪来到了香江,一下飞机,第二天就被一群学戏的广东孩子包围,左一声师傅右一声师傅,叫得没大他们多少岁的吴雪心花怒放。
  “凤凰粤剧班”紧锣密鼓地筹备停当,第一炮贴出粤剧骨子老戏《江湖十八本》中的《六国大封相》,吴雪一身白色劲装,台上一亮相,雄姿英发,台下拍手连连叫好。座中一位拍武侠片的导演,正巧那天晚上来粤剧班挖角,看中了吴雪的扮相,央中人来撺说她跳槽,撕毁合约导演愿意赔偿。
  吴雪咬着不咸不淡的广东话,一口给回绝了。人家费尽心机,把她弄到香港来,怎么能一下见利忘义,何况那人还是父亲的拜把兄弟。导演把头摇得泼浪鼓似的,直说她是傻子,这年头还有她这种人放弃银钱不顾,尽讲道义。
  三年合约期满,吴雪回头去找那导演,粤语武侠片正处沸腾的巅峰,踏入电影界之前专靠在小报上以连载武侠小说为生的导演,对吴雪眉眼之间的那股正气十分欣赏,特地为她编写了好几个剧本,把她塑造成武侠小说中惯见的女侠形象。
  可怜吴雪从此几乎以简陋的片场为家,成天拦腰被绑住,吊在半空中飞来飘去,银幕上只见她身轻如燕,十分了得的轻功,全是吴雪以跌得异肿眼青的代价所换取来的。三个月杀青一部片子,连续十几部拍下来,“荒山女侠小艳秋”的名声是打出去了,小报上的娱乐记者,天花乱坠地渲染她神秘的私生活。
  “小艳秋,”吴雪重复这名字,惨然地嘘了一口气。
  “是呀,江湖上鼎鼎大名的‘荒山女侠小艳秋’,”曾经是她影迷的采访记者热切地提醒她:“当年你拍的武侠片,怕不有三、四十部吧?!正在最走红的关头,突然失踪了,就像真的来了个适影术,一晃眼,消失了。跑娱乐版的同行闲来没事,瞎猜你的下落,有一说你告别影坛,嫁人去了——”
  那人兴高采烈地说着。
  “另一种传说,离奇得很,说是你和教武术的师傅,联袂到大陆深山去拜师学艺去了。”他专注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妇人,感慨很深地又接了句:“唉,没想到在这儿再见到你。说真的,要不是前两天,“无线”的午夜电视重映你的《火烧少林寺》,我还真不敢认你呢!”
  小艳秋凭着《荒山女侠》一片崛起影坛,娱乐版的记者在报上大声疾呼,预言小艳秋是颗闪闪发光的明星,势必为日近西山的粤语武侠片挽回生机,制造另一个高潮。
  遗憾的是,荒山女侠一双纤纤素手终于顶不住已然倾颓的武林,小艳秋的出现,是一颗稍纵即逝的彗星。当她急急地撕下回春堂的跌打膏药,正欲为多年来消磨于刀枪拳头里的青春做一番补偿,开始以女侠明星的姿态到处亮相时,武侠片的气数已尽,吴雪自己也遇上了困扰,有天早晨醒来,发现她在香港的居留可能成了问题。
  慌忙中,吴雪胡乱地抓了个人,找到了归宿,不知内情的娱乐圈,对她红得正要发紫时突然失踪,做出种种不可思议的猜测。
  从镁光灯前隐退之后的日子无可避免的是黯淡乏味的,任职洋行的丈夫,老成可靠,唯一的嗜好是周末假日陪他母亲打小牌,平淡如水的夫妻生活,使吴雪怨怪自己不该急流勇退,过早地放弃那人前人后被簇拥的明星生涯,儿子彬彬在吴雪自弃的心态中出世了,捧着那一团红皱皱丑怪的小生命,有朝一日复出影坛的梦被击碎了。
  “多少年前的旧事,”吴雪深深叹了一口气,颇有沧海桑田之慨:“不提也罢”。”
  廊庑上,走动的人多了起来,吴雪左顾右盼,她一紧张,鼻翅翕动着。
  “小艳秋,到这儿来,找人吗?”
  吴雪欲言又止,只是把胸前的陈情书抱得更紧。
  “你是来——递状子的?”
  点点头,吴雪眼眶红了起来:“唉,已经到了无处投奔的地步,女首相是我最后的指望,要是连她都管不了,那我——”喉头一热,她说不下去了。
  “可是你没有记者证,门口有人检查,他们准把你挡在外头,不让进的——你交给我,我进去帮你递。”
  妇人像交出自己性命一样,把黄皮纸大信封从胸口抽出来,才递出一半,立刻又缩了回去,不放心地问:
  “可有把握交到女首相手中?这件事,对我太重要了。”
  那人正待接腔,这时周围起了一阵骚动,铁娘子分秒必争,风尘仆仆地从赤柱军营赶了来。黑压压的一群人,尽是高头大马的贴身守卫,女首相不见人影,被团团包围在肉墙之内。
  “小艳秋,快!”她的手被那采访记者抓住,“快,把状子递上去,递上去!”
  “可是,女首相?”
  “你近不了她的身,交给侍卫就行了,一样的。”
  情急之中,吴雪没有选择,她双手高高捧住陈情书,递给迎面走来,为首一个高不可攀的洋人。
  “求求您,大人——”
  妇人吴雪发颤的、破碎的英语,淹没在卫兵踩着钉鞋的混响声中,一阵风似地,卷走了她的陈情书,人也被卷走似地昏头转向。直至重新恢复意识,走廊上已是空无一人,吴雪赶忙往会议室奔去,里头记者招待会已经开始了。荷枪的卫兵,门神一样,一边一个,逼得吴雪倒退了几步。她捧住欲要跳出口的心,脚下一软,差点跌跪了下去。但求菩萨保佑,那份陈情书平平安安递到女首相手中,否则她吴雪可真的有冤无处诉了。
  她喃喃。


  妇人吴雪又是坐船又是坐车,回到了油麻地的家,穿过小菜市时,她连向卖鲜花的亚婶、摆粉面摊的阿叔打招呼的力气都没有,拖着失去知觉麻木的两条腿,困难地一步一步爬上楼梯。纸团垃圾、果菜皮照例堆满了阴暗的梯间,散出一股发霉的臭味,吴雪顾不得脚下的脏物,涉水而过一样地趿着鞋往上爬。
  九龙这一带旧市区公寓,当年盖楼的建筑公司,认定中、下层的穷苦人家,腿强力健,不需要设电梯,吴雪不巧住在顶楼,每天上、下几趟,百多层楼梯,使她有如翻山越岭一样辛苦。丈夫冤死之后,吴雪心力交瘁,蹭着一层层阶梯,每次爬到一半,悲从中来,好几回禁不住想坐下来,痛哭一场。
  经过了下午这一场大阵仗,她整个人缴械了似的,骨架子疲累得几乎要散开来,勉勉强强支撑着蹭上七楼,一口气转不过来,把头靠在门外防盗的铁栅栏上。
  “这些走死人的楼梯!”吴雪两眼暴突,扶着紧跳的心口诅咒。
  去年春天,开埠以来最反常的天气,霪雨几个月连续不断,吴雪一手打伞,一手扶着头疼欲裂的丈夫,来看本港所谓的脑科专家屈安仁医师。
  从诊所的落地窗看出去,正巧是跑马地的一片坟场,吴雪心里起了疙瘩,嘴里不敢作声。护士进来带走丈夫,去化验室抽血、验尿,吴雪正待跟去,却被医师伸手拦住。
  “你等在这儿,我有话问你。”
  吴雪只好隔着写字台,和他面对坐下。屈医师在白天室内也戴着深褐色的墨镜,他闲闲地咬着烟斗,墨镜后的眼光盯得吴雪坐立不安。
  “哦,原来你先生是于家的大儿子,最近地价猛涨,听说你家翁一下发达了——”
  吴雪的家翁在政府房屋司任要职,这两年随着暴涨的地价,成为炙手可热的人物,上个月刚在山顶的草莓山道置了一栋独立式的花园洋楼,准备用来安置他的新宠。据说那女人原是杜老志出身的舞女,年纪比他女儿还小上一大截,婆婆为了这件事,以上吊咬舌做威胁,闹得全家鸡犬不宁。
  屈安仁医师对她丈夫的家世的兴趣,远比对他的病情来得大,直至这位修饰整洁、保养得当的中年医师开始以不寻常的眼光瞪祝她,吴雪感觉到他的兴趣转移到自己身上来了。
  “难怪你一进来,我便觉得很眼熟,”他若有所悟地哦了一声:“莫非你就是小艳秋?嫁给于家做大媳妇之前,红透了半边天的武侠皇后,当年七大金钗的老幺?”
  吴雪无奈地一笑。
  “前天晚上,我还看你的《荒山女侠》,小艳秋,你在银幕上的样儿,好看得很,雪白一身劲装,小蛮腰盈盈一小把,似乎伸手一捏,就要断了似的——”
  “屈医生,我丈夫的病?他头疼一发作,全家跟着受罪,据您看,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妇人吴雪完全无法把心思转到她当年银幕上腰身小小一束的风姿,今天中午,她撇下刚刚满月、嗷嗷待哺的小女儿在家中嚎哭,客厅里战场一样,丈夫的病发作时,控制不住摔成的一地狼藉,等着她回去收拾,此刻丈夫不知下落,她为此忧心如焚。
  “小艳秋,你真会是小艳秋?”屈安仁医师无从置信地惊叹了,“唉,可惜,真可惜,那么好一个人才——”
  吴雪代他接下去:“怎么会被折磨、糟蹋成这个样子——”
  昨天半夜,要不是她拚尽全身力气拦住,丈夫连孩子们睡的双层木床都想一块块拆散开来。可怜她吴雪一边挡住疯了似的丈夫,一边保护怀中吃奶的小女儿,五岁大的儿子躲在她身后哭得失声……
  这不是人过的日子。
  “人类的脑部,是整个身体最微妙、最复杂的器官,像一部机器,只消一个小小的齿轮越了轨,人就要遭殃了,患脑疾的病人最是难侍候,难为你了,小艳秋,当年可是熠熠发光的明星哟——”
  泪水突然制止不住地涌上来,吴雪低下头掩饰着。
  “唉,还有什么好说的?命中注定的吧?”她喃喃。
  “小艳秋,有没有考虑过复出?”吴雪猝然抬起一张哭湿的脸,不解地瞠视他。屈安仁医师从嘴里取出烟斗,做了一个手势:
  “不是吗?这年头很兴这一套,息影的明星,经过不知多少年之后,又公开宣布重返影坛,报纸上不是一天到晚登这类的消息?”
  “屈医师快别开玩笑了,”吴雪近乎哀求地:“像我这种过气的小演员,再上银幕,徒然闹笑话而已。”
  “话可不能这么说。十年风水轮流转,观众看厌了软绵绵的枕头片,听说武侠功夫片又要回来了。有个朋友有意搞个制片公司,专门拍功夫片供应星马海外市场,他找我入股,我还没做最后决定。”
  他把玩着桌上一颗水晶镇纸。
  “小艳秋,你干过这一行,倒很想听听你的意见。”
  被医生推心置腹地这么一问,吴雪不免受宠若惊,她换了一个坐姿。窗外的雨仍然绵绵落着,诊所里适度的空气调节,驱走了雨天的疲倦。吴雪短暂的明星生涯,经过回忆,把它镀上了一层金,更是缤纷五色。她侃侃而谈,说到最后竟然有些雀跃起来。
  “哪个导演,姓什么来着?他一手提拔你,你也跟了他这么些年,始终没跳过槽,”屈安仁医师暧味地:“他可真福气呢,小艳秋,说说看,这个人有什么本事,使你这么死心塌地?”
  吴雪听出话中的含意,双颊蓦地飞红。那个早先以写连载武侠小说窜起的导演,的确不止一次执着她的手,低低叙说着他临老最后的激情。
  “小艳秋哦,看,我把你捧成一颗亮晶晶的明星了,你怎么谢谢我——”
  粤语武侠片没落之后,这个人躲在旺角不见天日的赌场里,以赌为生,吴雪也是后来辗转听说的。
  “唉,都是过去的事了!”她微喟着。
  “依我看,你要是肯再出来,还是大有可为的。”
  躲过屈安仁医师毫无顾忌的目光,吴雪怅然一声长叹:
  “刚刚结婚两年,也动过再回去拍戏的念头,心里头光想,却没得机会了——”
  “姜是老的辣,小艳秋,你从小练过幼工,功架底子还在,新起的那班女孩子,个个花拳绣腿,哪比得上你科班出身的架势?”
  正在说着,门被推开了,吴雪的丈夫捧着胀痛的头,由护士扶着慢慢走进来。一下子被拉回现实,吴雪心虚地红了脸,倒是屈安仁医师若无其事地翻阅护士递上来的检验报告。
  “小艳秋——哦,于太太。”他换上一副和他白制服相称的平板语调,神闲气定地:“造成你丈夫头疼的原因,有几个可能:脑中长瘤、水脑症、脑膜炎和先天性的通道狭窄。”
  当下定好复诊的时间,屈安仁医师送到门口时,吴雪惘惘地问他:
  “你跟我说那些话,屈医师,为什么?”
  屈安仁医师耸了耸肩:“因为我曾经是你的影迷,小艳秋,回去把我刚才的话,好好想一想。”
  他带着不可捉摸的神色掩上门。
  那天回家之后,丈夫头疼加剧,试过任何止痛药均告无效,只有住院就诊。吴雪心中犹疑不定,到山顶的草莓山道找公公商量。公公午睡刚起,披了一身新敞的暗红四花丝晨楼,咬着雪茄,从房里走出来。他把手搁在他新宠薄薄的香肩上,爱腻地捏了几捏,脸上笑得一无缺憾。
  “屈医生是此间脑科的权威,我于某人的儿子理当看最好的医生,”他以不容驳倒的坚定口气吩咐媳妇:“立刻送大彬住院彻底检查,医疗费找我拿!”
  诊断的结果是脑瘤,必须即刻动手术,用一根管子插进脑子里。
  吴雪听了,心一惊:
  “人的脑子怎么可以栽进管子?”
  “当然,决定权在你,不动手术也可以,把病人摆着,任由脑子里毒瘤坐大……”
  然后,他瞅着她,暧昧之极地:
  “你不想丈夫的病快点复原?小艳秋,难道说,你心里头另有打算?”
  心慌之中,一时没会意过来,医师摸着下巴,瞅着她,那暗示性的眼神,使吴雪在下一秒钟领悟了过来,她打了个哆嗦不自觉地倒退了几步,把背脊靠在医院的白墙上支撑着,她担心自己下一秒钟就要晕倒过去。闭上眼睛,避开医生不怀好意的盯视。
  “看来你真的另有打算,不预备动手术了,小艳秋,把病人带回家吧!多用点耐心,记得我说过,患脑疾的病人最是难侍候……”
  吴雪摇了摇头,她不能再让丈夫回家去,再下去她会崩溃的。抱着孤注一掷的决心,避开眼睛不敢去看一旁丈夫痛不欲生的惨状,吴雪含泪在“永不追究”的同意书上签了字,交出自己丈夫
  出殡那天,依然是湿淋淋的天,丈夫的棺木在新界墓地入了土,孤儿寡妇哭哭啼啼,被劝回半山般咸道的家,那原是公公的产业之一。当天晚上,吴雪躺在和丈夫睡了六年的床上,一闭眼,丈夫临断气前浮上一层腊光、肿得鼻眼都拉平了的、面具似的一张脸,老是在眼前晃荡着。
  从心力交瘁的虚竭中恢复过来,吴雪蓦然警觉屈安仁医师有多歹毒,他设计好了圈套,等着吴雪中计往里头跳;先用言语挑拨,把她想重返影坛东山再起的心思给挑活了,然后以脑科专家的权威,一口认定除非动手术栽管子,她丈夫命危在旦夕,倘若吴雪拒绝这项建议,则他心中显然“另有打算”,预备见死不救。逼得吴雪别无选择,只有听任宰割,屈安仁没安好心,插进管子就等于控制了财源,只要有管子的一天,就非得去找他,任他操纵搜括不可。
  丈夫断气前那浮上腊光、面具似的一张脸,老是在眼前晃来荡去,吴雪夜夜无法合眼入睡,她眼睁睁地熬了四个月,直到有一天,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下决心以末亡人的身分控告医死丈夫的屈安仁医师、本港所谓的脑科权威。
  吴雪把决定打官司、告医生的主意说了,公公在电话中的口气严峻至极:如果吴雪想继续做他于家的媳妇,就不准出去丢脸献丑。无奈吴雪心中为悔恨所噬咬,她甚至迁怒公公,后悔听他的怂恿,把自己丈夫送入虎口。带着一种赎罪的心情,她发誓有生之年,一定要为丈夫的冤死平反,否则永难心安。
  当下她决定一意孤行,在滚烫到几乎溶化的柏油路上奔走找律师事务所,每个接见她的律师,花了不超过十分钟的时间,听取吴雪陈述,一问到出庭费用,吴雪愣住了,屈安仁那儿一笔庞大的医药费全部由公公掏出来的。
  连续吃了几家律师事务所的闭门羹,吴雪重回到滚烫的大街上,她需要的是外国电视影集中经常出现的仗义行侠的律师,在官司没打赢之前,不向苦主收取分文。
  香港人情菲薄,哪儿去找这种把正义公道放在银钱之上的律师?几经打听,终于问出旺角有一位英国律师,专门帮助无钱无势的市民伸冤,殖民地政府视他为眼中钉,老找借口企图撵他离开香港。吴雪托人辗转相告,约好明天到旺角的事务所去见他。结果第二天报纸社会版斗大的新闻,《英国律师丑闻》,因为闹同性恋,“鸡奸本地未成年的少年,已被扣押,将于日内驱逐出境”。
  吴雪仍不死心,循址找到了躲在旺角菜场后边的事务所,附近一带以前受过思的,或仰恭律师为人的,放下小菜场的生意,跑来默默围观。他们瞪视维持现场的警察,那种毒恨的眼神,任谁看了,都从心里发寒起来。
  英国律师行侠经年,最后还是自身难保,锒铛入狱。香港应该是个有王法的地方,她吴雪偏不信邪,抱着本来要交给这位侠义律师过目的一大叠证据,吴雪调转头,顶着毒辣辣的大太阳,从旺角菜市一口气跑到法律援助处,这是殖民地政府特地为请不起律师的劳苦大众所设的机构。
  吴雪此举,触怒了在房屋司任要职的公公,他跳脚咆哮,向媳妇声讨被丢尽的脸面。妇人吴雪一反丈夫在世时的柔顺,大胆地顶了句:“到底是你的脸重要,还是我丈夫、你的儿子死得不明不白重要?”
  公公使出杀手铜,媳妇要是再闹下去不听话,他威胁收回般成道这层楼,断绝每个月的接济,任由他们母子自生自灭。原以为这样一来,媳妇一定乖乖俯首,没料吴雪自从丈夫死了以后,突然变了性一样,腰脊一挺、头一扬、牙一咬,恨声说了句:“等找到地方,立刻搬出去。”
  说做就做,第三天下午找到油麻地这四百尺不到的安身之处,一手抱着还在吃奶的女儿,一手牵着刚上幼稚班的儿子,头也不回,离开于家。后来吴雪到社会福利处申请救济金,公公忍无可忍,扬言拚着两个小孙子不要,即是脱离关系亦在所不惜。
  吴雪听到这话,咧嘴惨笑,她做于家大少奶时,儿子满月在“翠园”摆了二十桌酒席的风光是一去不复返了。她搂住丈夫留下的一双骨肉,承受着家破人亡的凄苦。


  耳边传来邻居小心翼翼的开门声,门缝间鬼鬼祟祟一双眼睛,看到是她,一晃又不见了。吴雪歪斜地嗤了一声,打开铁栅栏,一封信躺在地板上,不知是谁趁她不在家,从底下缝隙塞进来的。
  吴雪的心一下紧缩了,她的隐私被侵犯了,愤愤地一把抓起那个信封,原来是法院的传单,命令她下星期二出庭。房东终于使出了这一绝招,吴雪跌坐在厅内唯一的一张椅子上,把信封捏成一团,愤愤地掷了出去。
  搬到这小单位之后,救济金加上她私下教几个唱粤剧的徒弟,母子三人总算没饿死。妇人吴雪继续为丈夫的事奔走,逢到认识的人就打听欧美最新出版的医学期刊,只要有关脑科的,她都想弄来就着字典研读一番,一边等着法律援助处的消息。日子也就这么凑合地过,直到上个月初,突然来了一个人,自称是新房东,吴雪隔着铁栅栏和他对话,不肯放他进门。她自以为缠讼在身,家里除了她那几个女徒弟走动之外,从不让闲杂人等摸上门来。
  来人对她租的这层楼,来龙去脉了如指掌,使吴雪无法怀疑他是假冒。新房东进得门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要加租。照当时的市价,三千元一个月租,还算便宜,同情她孤儿寡妇的,又是老住客,自动减少五百元,从这个月开始算。二千五百元对吴雪是个天文数字,她每个月的收入七凑八凑都不到这个数目。
  新房东变了脸,拂袖而去,从此避不见面,使吴雪每月的房租无处投送。如此一来,新房东可以利用收不到租金这个借口,强迫她搬出去。吴雪急中生智,在报上登了报,声明有三个月的房租等着来取。
  以为这件事就此不了了之,没想到新房东使出了这一狠招,要她到法庭去论个曲直。吴雪抱着手,悻悻地坐在那儿,鼻翅不屑地颤动着,他也不出去打听打听,我吴雪这两年来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识过,他想用法庭的威严来吓唬我,欺负我们孤儿寡妇,哼!
  转念一想,咦,不对,新房东买这层楼之前,难道没有先打听清楚个中情况,就冒冒然掏出钞票来?天下没这样的傻子,明知香港房屋署保护低收入的住客,她吴雪的经济来源,稍微一查就可一目了然,除非她自己愿意搬,否则法律是站在她这边的。那么,难道说这当中另有隐情?
  想到这里,她不安了,会不会是屈安仁医师搞的鬼,实际上是他买的楼,找别人出面,阴谋就是要让她在香港住不下去,逼回台湾去,医死丈夫的罪状就可一笔勾销。好毒的狠招,这般狼心狗肺的东西!吴雪转念至此,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刚才进门时,隔壁不是有双眼睛在窥伺她,吴雪平常和邻居少有走动,隔壁这家人最近神出鬼没、神秘兮兮的,莫非里头的人也被收买了,专门来替屈安仁监视她的行动,否则刚刚何必这样鬼鬼祟祟?
  吴雪按住胸口,脸色煞白,她立在自己的厅中央,只觉得不安全,不怀好意窥伺的目光,仿佛从四面八方,穿墙透壁向她射来,吴雪一步步后退,用身子挡住丈夫生前爱用的书桌。抽屉里锁的正是足以置屈安仁于死地的凭据。
  上回新房东进屋来谈加租的事,一双贼眼不是朝这书桌溜了几溜?当时没想到他心怀诡计,竟然会是替屈安仁登堂入室,熟悉环境来的。也许趁她上街买菜,隔壁的人躲在门后听,证实她出门了,就赶紧通风报信,进得来翻箱倒柜。
  糟了,吴雪掏出随身携带的钥匙,手中沾满汗债,拨弄了半天,才把锁扭开来。她恨自己平常粗心大意,没有防到对方人多势众,无孔不人。拉开抽屉,一时之间,也看不出是否有人动过,吴雪像捧丈夫的骨灰一样,捧出整叠的文件。
  所有的资料全是影印本,她存放了几十份,一有机会,遇到关心她丈夫冤情的人,也不管熟识与否,吴雪总会奉上一份。下午给撒切尔夫人递的陈情书,就是其中的一份,薄薄的十几张纸,却是她费尽千辛万苦搜集而来的。
  吴雪全神贯注,一页页地翻,她的视线落在屈安仁开的一张药方单上,一排鬼画符似的拉丁文,还是台北荣总的医生帮她看出来的,是治癫痫症的药。
  那天从手术室回到病房,丈夫又发了狂一样,站到病床上手舞足蹈,又叫又喊,拖着葡萄糖的瓶子,满屋子瞎闯瞎撞。吴雪哀求护士快请医生来,护士袖着手,不为所动,冷冷地哼了声医生下班了。如果法院唤她出庭说口供,这些都是控诉医生失职的有力证据。
  折腾了半夜,直到第二天中午,屈安仁医生才姗姗出现,问不到两句话,随手在纸上鬼画符写了几个字,这下硬说丈夫有癫痫症。
  这张药方就是这个时候开的。
  可怜的丈夫,管子摆在脑子里,细菌在里头繁殖,都无从知道。出院后一个月不到,只见他走路愈来愈慢,捧着他硕大的头,再度发高烧,吃语连篇。吴雪在山顶草莓山道找不到公公,直奔九龙塘公婆家,一进门婆婆盘腿坐在椅子上,吸着香烟。吴雪把病情恶化的经过说了,婆婆鼻子里哼出两条白烟,劈头一句:
  “报应,这叫做报应,只是老天不长眼睛,老的不成体统,应该遭天谴的是他,怎么让儿子来顶罪?咳,什么世道喔!”
  做媳妇的垂头站在一旁,听任婆婆发尽牢骚,不敢出声。直到最后,吴雪低声下气,询问对丈夫的病情如何处置,婆婆又有话了,她埋怨儿子不争气,这些年来没有拿过一个钱回家,上回的医疗费,公公已经大叹吃不消了。做媳妇的一径垂着头,不敢和她争辩。
  临走时,婆婆透露,公公在房屋署的差事眼看快保不住了,他假公济私,大炒地皮饱入私囊的行径,被眼红的同事告到廉政公署,据说正在调查中,公公被迫只好宣布提早退休。
  “树倒湖狲散,草莓山道那个小贱货,看她往哪里藏?报应啊,报应!”
  吴雪知难而退,自作主张把丈夫送入大众化的S医院。几个医生走马灯似地过来探视,询问病情,一致同意在病历从屈安仁诊所调出来之前,不可轻举妄动,病人留待观察。吴雪以医院的名义,自屈安仁的护士借调病历,无奈不够齐全,眼看丈夫的脸色渐渐发黄,她又听了一位医生断言,丈夫脑中的管子将很快被细菌所塞满,吴雪满心不情愿地亲自去找屈安仁。
  不顾护士小姐的阻拦,吴雪冲入诊室,里头摆设依旧,只是屈安仁医师换了一副面孔。他现在看起来像一头河马,保养得当、肤色白细的河马。吴雪说破了嘴,河马一语不发,最后吴雪声泪俱下,差点下跪求他,河马拉长了脸,仍然不为所动,手指不停地敲着膝盖,凭吴雪过去当演员的经验,她看出这是心中紧张的反应。
  “你心虚,明知诊断错误,误医我丈夫,所以不敢拿出病历,”吴雪最后忍无可忍地叫嚷了起来:“我丈夫脑子里根本没有长瘤,也没有患癫痫症,是你一手害他的,把管子栽到他的脑子里——”
  “你想怎么样?有本事别在这里撒泼,到法院告我好了,我等着。”
  随手接了铃,立刻有两个孔武有力的男护士一边一个,架住她往外拖,吴雪连踢带骂,咬牙切齿:
  “好,万一我丈夫有个三长两短,我挤了命,也会回来找你算帐的!”
  “啧啧,没听过做妻子的咒丈夫,我看你是巴不得他早死,你好东山再起,圆你的明星梦。”
  吴雪怒目圆睁,恨不得咬下他一块肉。
  两天之后,于大彬撒手西归,死因是脑膜炎。几个医师齐声表示遗憾,由于病历不齐全,无法及时采取任何行动,以致被耽误了。一条人命,就被这样轻松地一语带过。
  S医院坐视病情恶化,延误医治,不尽救人济世的医德,妇人吴雪在她的状子里,狠狠地加了一笔。
  “病历不齐全,这不过是借口,”捧着死亡证明,吴雪酸泪连连,她哭喊道:“病人送到你们手上,应该从头诊断,等什么病历报告?明明是见死不救!”
  被自己的哭喊声吓了一跳,吴雪赶忙拭去泪痕,屈安仁居心叵测,对她手上捧住的这叠足以置他于死地的证据,一定急于毁尸灭迹,终日虎视眈眈。趁她发现得早,理应尽快疏散,藏到安全的地带,而她的家,已经不安全了。
  突然一声尖锐的门铃,吓得吴雪惊跳起来,她捧着几乎冲出嘴边的心,向铁门奔去,正待开门,又疑心另有阴谋,直听到门外等得不耐烦的儿子,喊妈妈的稚弱声音,她才放下心来。
  “彬彬,你一个人在家看电视,妈妈必须出去一下,顺便从黄阿姨那儿抱妹妹回来,”吴雪抓起皮包,她发觉刚刚进得门来,鞋子都没脱去:“如果有人按铃,不要开门,妈妈很快回来。”
  妇人吴雪三步并作两步,跑下楼,小菜市拐角有一间当铺,柜台比她的人还要高,吴雪进去,毫不犹疑地脱下无名指上的黄金戒指,这是丈夫给她的订情物,十年来从没离开过她的手指,一时之间,拔脱出来,竟然艰涩得很。无名指上一圈明显的戒指痕,吴雪摸着,眼圈红了,她强忍住泪,这不是哭的时候。她心中已经打算好了,拿到当戒指的钱,明天一早到银行开个保险箱,然后打电报回台北板桥,把最早寄给她老父亲的那一份证件,用挂号寄来,存入保险箱。屈安仁老混蛋后知后觉,一定料不到我娘家还存了一份完整的证据。
  离开当铺,吴雪的心稍微定了一些,顺手在街市上买了晚上的小菜,去抱小女儿回家。


  吴雪捏着法院的传单,依照注明的时间,来到了法院,进入指定的地方,庭上空无一人,她以为来早了,在近门处一张椅子坐下。吴雪今天穿了一身黑,她憔悴依然,神色之间却起了明显的变化,先前因忧戚、冤情难解而凝聚不动的眼神,此刻却失去了焦点,涣散开来,她不时疑虑地东张西望,眼角泄露出一种随时防备的、不信任的神色,整个人透着一股惶惶然的焦躁。
  距离开庭的时间已过去十来分钟,庭上沓然无人,新房东和他的律师还是没出现,妇人吴雪百无聊赖,一遍又一遍地浏览法庭的陈设,和她平日想象中的摆设一一印证。高不可攀的法官席右下首,一个像箱子一样的座位,就是证人席。有朝一日——而且她希望这一天快点来到,立法处决定把丈夫的冤案带到法庭上来审问,吴雪就将坐在那证人席,向法官、陪审团、辩方律师滔滔地将丈夫的冤死从头说起。年多来,她的日子就是靠坐在椅子上,想象自己出庭作证的过程来打发的,不止一次,吴雪从梦中的陈述醒转过来,枕头哭湿了一大片。
  今天这场空城计,也许是新房东和他的律师想出来的诡计,吴雪心中起了狐疑。他们故意捏造了张假传单,把她给骗了来,根本没有开庭这回事。自从上回她以为识破了那一伙人狼狈为奸的阴谋,吴雪近日来的思路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对,利用假传单,今早把她调到法庭上来,企图以法院大堂的威严来吓唬她,逼她就范,乖乖交出楼来。这般家伙认定她一个弱女子,禁不起这一吓的。
  吴雪歪斜地笑了一下,你们门缝里看人,把我给看扁了,殊不知上法庭来作证,是我这一年多来梦寐以求的,证人席就空在那儿,受了某种触动,妇人吴雪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下一刻,她发现自己坐在证人席上。
  丈夫入土已有五百多日子了,稍微具有法律常识的人个个都觉得诧异,何以拖了这许久,至今仍未上法庭。头一年,吴雪沉不注气,三天两头跑到法律援助处去催。每回得到的答案都是请她回去静候消息。
  另有一回例外,伦敦派来的法律顾问,一位修饰雅洁、咬着烟斗的英国老绅士,找她做过一次长谈。透过翻译,老绅士把丈夫发病的来龙去脉了解得十分详尽,边听边做笔记,吴雪心想为丈夫翻案的时机来了,满怀感激之情地和那英国人握别。回去之后,她成天守在家里,等候法院传她上法庭作证。
  足不出户,在家里守了个把月,生怕错过了电话,消息却石沉大海,再跑去质问,声东击西打听了半天,才听说那位法律顾问被调回伦敦去了,她的案子理所当然地被搁到一旁去,要再重见天日,不知得等到何年何月。
  妇人吴雪的心往下沉,特别是她几经盘问,几乎得罪了法律援助处所有的职员之后,才被她查出这个机构的作业程序,有一种奇怪透顶的规矩:隔年的案子,不管了结没有,一概不保存记录。老百姓有冤,必须每年从头申请,整个重新来过一次。
  明眼人早就认定殖民政府属下的机构,名义上是为小市民伸张正义,其实形同虚设,有冤情去投诉的,徒有平白受折腾的份儿,真正从中受益获得帮助的例子少之又少。
  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吴雪药石乱投,今年照样呈上投诉书,板桥的老父亲一再来信,劝女儿放弃这场无头官司,趁早离开香港这是非之地,搬回台湾定居,娘家再苦,也容得下他们母子三人。
  在她最软弱无依的时刻,吴雪曾经认真的考虑老父亲的提议,干脆一走了之,也免得一对小儿女,跟着妈妈,担惊受怕的,没有一天好日子过。再说,她一个女人,在异地撑这么一个家,小儿女要吃要喝,还有学费、看医生的医药费,任是妇人吴雪牙再咬紧,也渐渐觉得难以应付。
  正在犹疑,屈安仁使出这种串通新房东,企图赶尽杀绝的狠招,吴雪很难吞下这口气。早先她为丈夫的冤死奔走,为的是向世人讨取公道,好让死者瞑目,没料屈安仁连活着的人都不肯放过,骚扰她令她受惊,吴雪现在是为了自己争一日气而坚持,她打消搬回台湾板桥的念头,决心坐镇油麻地家中,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吴雪从证人席走下来,离开法院,她抱着老父亲从板桥寄来的、没被动过手脚的原始证件,一鼓作气地冲进市政局议员叶锡恩的写字楼,对这位白发苍苍的英国女菩萨重复她的沧桑苦难。叶锡恩派了她手下一个朱小姐了解这件冤案。
  自此,吴雪对朱小姐推心置腹,任她在自己家中随便出入。有一天下午,她从外头回来,原本答应帮她看家的朱小姐不知去向,儿子彬彬却又不知从哪里揪出一大绺白色的电线,从头到脚把自己的小身子缠得死紧,正在做僵尸吓唬他妹妹。妇人吴雪这一惊,非同小可,连打带骂,就是问不出这绺电线的来源。
  那一夜,她睁着眼,千思万想,不止一次,怀疑到朱小姐身上,立刻又被她否决了。天蒙蒙亮时,床旁儿子大口大口地喘气惊醒了她,一摸额头,坏了,儿子发高烧。赶紧背着他,三脚并做两步,下楼找到小菜市后巷的“明发小儿科”诊所。大清早,被拍门叫醒的医生,睡衣绉成一团,也不去换下,伸过一夜没洗的手,摸了摸儿子发烫卷曲的小身体,径自扭开灯,到后头药房磨蹭了半天,才拿出几颗歪歪扭扭、红白相并的胶囊药丸。
  回到家,儿子刚睡下,朱小姐电话来了,道歉昨天下午不辞而别,家中突然有点事,把她找回去了。妇人吴雪隐去电线一事,只告诉她儿子发高烧,刚看了医生回来。朱小姐很注意地听了,说了声:
  “该不会是吓着、魇住了吧?”
  吴雪的心没来由地一跳。朱小姐对那个穿睡衣看病人的医生兴趣很浓,连诊所的地址都不放过。
  下一回,朱小姐再来玩时,儿子的烧还没退尽,朱小姐自告奋勇,带彬彬去取药。正巧那天吴雪的几个徒弟在家里听白雪仙的唱腔录音,吴雪一时走不开,就由朱小姐带了去。
  此后几天,儿子吞了朱小姐拿回来的药丸,烧是退了,也不再抱怨头疼,儿子的小脸却是灰白白的,精神萎靡不振。这一天傍晚,她捏着最后两颗药丸,正要喂儿子吞下,突然发现红白二截的胶囊,交接处的英文字母对不起来,好像被人打开来过,再翕上时,没能对准。
  吴雪一惊,手一紧,差点把胶囊捏扁了。朱小姐难道也会是他们一伙的?屈安仁那儿派来卧底的?在新房东的吓阻发生不了作用之后,算准她走投无路,最后一定会到叶锡恩那儿陈情,早就部署朱小姐等在那儿引她吴雪中计,任由朱小姐自由地在她家出入。天!这无异是引狼入室,丈夫被整死了还不够,这下念头转到无辜的小孩身上。那一绺电线一定是朱小姐带来的,一计不成,又去联合小儿科医生,把胶囊里的药换过,谁知道摆进去的是什么毒药。
  当下吴雪把两粒剩下的药,用双挂号快递寄给板桥父亲,抖着手附了一信,求他把药丸拿到荣总化验,一有结果,立即告诉她。一边吴雪又翻出自存的医药入门全书,将病症逐一和儿子的病情对证。当她看到治癫痫症的药,会吸收皮下的血液,使患者肤色转为灰白,妇人吴雪盯着床上灯光下灰白的小脸,她把书一抛,抱住儿子,歇斯底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完了,半个月以来,儿子吞下十来颗药丸,这下躲在他瘦小的身体内,正一滴滴吸着他的血,要不是发现得早,儿子身上的血非被吸干不可。居然有人会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吴雪睁着眼睛想了一夜,医书上说癫痫症是会遗传的,屈安仁在为丈夫的脑部插入管子,手术完成之后,丈夫发狂一样乱蹦乱跳,屈安仁不经诊断,开了癫痫症的药。为了将来在法庭上可以自圆其说,偷偷地把儿子的药调包,硬说是遗传了父亲的癫痫。
  千不该万不该,上回不该让朱小姐带儿子去取药,一定就是这一次她和小儿科医生说好了,暗中下了手脚。妇人吴雪泪痕未干,摇醒睡得昏昏沉沉的儿子,逼他回忆那天朱阿姨带他到小儿科诊所的经过,有没有看到两个大人隐隐私语、鬼鬼祟祟的样子。儿子答称记不得了。做妈妈的害怕儿子连脑筋都给毒坏了、糊涂了,强迫儿子坐起身来,从他的姓名、学校、妹妹名字问起,儿子一一答对。妇人吴雪意犹未尽,从书包取出国语课本,逼儿子念几段来听,儿子虽在病中,抓起书本,却也琅琅上口,吴雪这才放下儿子,总算脑子还清醒。
  朱小姐下次再上门,妇人吴雪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一双眼滴溜溜跟住她转,一举手一投足都不放过。朱小姐觉察到了,有点坐立不安,临走时问了她一句:
  “要是屈医师愿意拿出赔偿,大姐你会开口要多少?”
  “人命一条,用钱赔了就可了事?”她的脑筋从来没转到这上头,看朱小姐问得认真,也就半玩笑地答道:“五百万好了,要他拿出五百万来抵我丈夫一条命!”
  朱小姐从此不再上门,那天她拎来了一篮苹果,女儿吵着要吃,吴雪看这几只苹果大得可疑,不由分说,整篮拎出去往垃圾桶一丢,女儿哭着要去抢,吴雪拉她回来,指着《白雪公主与七个矮人》的故事书:
  “喏,快来看,白雪公主把苹果一口咬下去,就死翘翘了哦!你不怕?”
  女儿哭得更起劲。


  吴雪从此草木皆兵,儿女有病再也不肯光顾那一家小儿科了,偶尔从诊所路过,她恨不得自己回复到荒山女侠的风光,两腿一提,跳进去打他个落花流水。女儿出生时没有好生照顾,三天两头受闹小毛病,妇人吴雪认定油麻地一带的医师,已经完全控制在屈安仁的手下,宁愿抱着女儿又是坐车、又是坐船,跑到过海香港尽处的赤柱石澳去看病。
  最近女儿虚火上升,整个口腔烂得连喝水都嚷痛,赤柱那个医生摸摸女儿的肚子,翻翻她的眼睛,闲闲问了一句:
  “她父亲可有败血症?”
  哟,原来也是同伙的。吴雪心一沉,嘴上一声不出,匆匆穿回女儿的衣服,抱着她,药也不拿,头也不回地走了。弄得医生一头雾水,摘下听诊器啐了一口:
  “神经病,有这种女人!”
  据她分析,屈安仁利用权势,已经联合港、九整个医生公会的医生来对付她,要不然何以她每进一家诊所,医生对她都有似曾相识之感,摆出一副“啊,总算等到你来了,早知道你逃不掉的”神情。
  一定是屈安仁找出她从前武侠皇后的剧照,或是做宣传用的便装照,在他们医生公会的聚会上,每人分一张,布下天罗地网,毒害他们母子三人,好来个死无对证。
  这两天,吴雪感冒咳嗽不停,她过海到湾仔一家药店买成药,看店的后生仔,毛手毛脚,翻着眼白多的眼睛,瞪住吴雪不放,半天才从里头取出一盒感冒灵,后头跟出来老板模样的中年人,找钱时,也是斜斜一双眼,上下打量她。
  吴雪抓起那盒药,快步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趁没人注意,把感冒灵顺手一抛,扔进路边的垃圾筒。不仅是医生公会连成一气来陷害她,现在连药店都分派了她的照片,要不然买包感冒药,何必磨蹭半天,一定是刚刚在里头,拿她的人和照片核对一番,肯定来人就是她,偷偷把药换过了。
  这个把月来,怪事连连发生,吴雪深感穷于应付。两天前,跟了几年学粤剧的徒弟们,月底没到,突然递上一个红包,畏怯怯地说了声:
  “师傅,从下个月开始,我们想休息一段时间,不再跟你学戏了。”
  徒弟们站成一排,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像逃离瘟疫似的,争先恐后急急出门。
  吴雪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愣住了,她丢下手中的粤曲教本,强把最心爱的徒弟留下来。
  “你慢慢给我走,小艳秋,”吴雪拉住她:“这几年来,师傅看你是块材料,有心栽培你,你可以想想,我连自己当年响叮当的艺名都给了你,就是盼望日后由你来承继衣钵,为师博争口气,怎么一声不出,说走就走?”
  吴雪一肚子气,嗓门提得高高的,最近老是唇干口燥,火气太旺了。
  小艳秋生就一副花旦飘零的薄命相,一双水灵灵的杏眼噙住盈盈泪水,怯缩地把手抽回。
  “是不是因为我有这个大案子缠身,没能专心好生教你们?……”
  一提起屈安仁,她满腹怨气,又是诅咒又是喊冤,小艳秋被师傅两眼暴突、指天指地的样子给吓坏了。
  “……最近师傅有些行为,同学们有点……怕……”她急着脱身:“也许师傅应该去看看医师……过些时候,等师傅好了,我保证同学们愿意再回来的……”
  丢下这几句话,逃也似地夺门而出。
  “我想通了。”吴雪在湾仔的街道上蓦然住脚,她这声大喊,招徕了无数诧异的眼光,吴雪全不理会。原来都是一路货,小艳秋这几个徒弟,像新房东、朱小姐一样,全是屈安仁的人,拿学戏当幌子,一向在她家中随便进出,不知顺手牵羊,偷走多少资料,偷听多少情报,里应外合,现在眼看快要达到赶尽杀绝的地步,当然不必学戏了。前天吴雪托小艳秋帮她买包拉肚子的成药,小艳秋抵死不肯去,吴雪这才如梦初醒。
  “当然啰,药房的人等我去,好拿出照片来对,认出是我,暗中下毒手。”
  难怪她近来记忆力衰退,老是丢三忘四的,恍恍惚惚,胸口胀疼不已,谁说不是吞下去的毒药在肚子里作怪?
  吴雪想出一身冷汗,她立在道路当中。一下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路上来往的行人个个睁着眼瞅她,都在朝她扮鬼脸,全是同党,一个个笑里藏刀,一步步向她欺近、欺近……
  她得赶快逃,逃出屈安仁布下的天罗地网,那家药房就在后头,说不定药店老板已经通知了屈安仁,要来拿她,把她遣四台湾去了。迎面驶来一辆挂着往九龙的计程车,妇人吴雪冲到街心,大力挥舞着双手,司机几乎煞不住车,吐了一口痰,啐声骂道:
  “这女人疯了,找死不成!”
  回到家,一对小儿女躲缩在碌架床上,早已饿得奄奄一息。丈夫生前用的书桌上摆了一封航空信,父亲从板桥寄来的。信的大意是:胶囊内的药粉经过荣总医院化验,所含的成分绝对和治癫痫症的药无关,纯属一般退烧抗生素。
  父亲在信尾关切地提及:
  “……女儿信上字体潦草,几不可辨,错字连篇,可看出精神散漫至极,女儿凡事以身体为要,外孙近况如何?念念。”
  最后又重申要吴雪搬回台湾的想望,以了他的宿愿。
  吴雪没有接纳父亲的要求,第二天,她披麻戴孝,率领一双小儿女,到半山总督府门口静坐示威。妇人吴雪胸前斜斜挂了一块纸牌:“庸医屈安仁,还我丈夫一命”,粗黑的墨汁,曲曲扭扭的字体,在强烈的日光下,惨厉悲凄之至,令人不忍正视。
  妇人吴雪汗流使背,坐在三十三度的日头下,她可是一点也不觉得热。临近中午时,几个徒步上学的小孩走过,异口同声地嚷了起来:
  “快快过来看,这个疯婆子,奇形怪状的!”

                        一九八三年六月四日于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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