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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变


   
1

  黄蝶娘承认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Party Animal。她天生爱热闹,挤在人堆中永远艳光活力四射,生命的意义尽在于此。“当然,还有做爱。”她赶紧声明。我深知她爱出风头凑热闹,每次艺术中心邀请海外负盛名的演艺团体来港演出,节目结束后的酒会从来不敢漏掉她。每年二月的香港艺术节是殖民地的文化盛事,欧美顶尖的音乐舞蹈戏剧表演团群聚香江,各国驻港领事馆、赞助商家的请帖满天飞。黄蝶娘加入一群自称有文化、有钱有闲的女士们,白天打扮得妖娇烧烧地当义工,接待海外来表演的艺术家。她被分派到机场去接一位维也纳来的大师级钢琴家,安排他住进半岛酒店。钢琴家一放下行李,命令她立刻在他下榻的套房安置一台史但威钢琴让他练琴。黄蝶娘衔命下楼找酒店总经理交涉,钢琴家如愿以偿,黄蝶娘说全靠她在那瑞士经理身上下的功夫。
  “拿一台史但威钢琴来换你,”我开玩笑,“那经理太亏了。”
  艺术节派给她另一项充满挑战性的差事,在香港找一辆车门特大的宾士轿车来容纳三百多磅的意大利男高音。难为黄蝶娘达成任务,如期把歌唱家送到音乐厅;然后,赶回去换上晚礼服,像一只漂亮的花蝴蝶,从一个演出前酒会飞到另一个香槟庆功会,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黄蝶娘有时必须为工作而牺牲玩乐。万宝路烟草公司赞助纽约芭蕾舞蹈团来港表演,跳完尼津斯基的《牧羊神的午后》,在香格里拉酒店宴会厅举行一个场面豪华盛大的酒会。黄蝶娘那晚必须带伦敦剧团的导演去接受香港电台的访问。当她从广播道赶到酒店的宴会厅,已是灯火阑珊人去楼空了,气得黄蝶娘跳脚。我没胆告诉她烟草公司可能为损害烟民健康赎罪做补偿,那晚的宴会出现了四种不同产地的鱼子酱,各盛放在卡地亚出品的大银碗里,我这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鱼子酱,品尝之下,以黑龙江的为极品,胜过苏联和伊朗的。
  为期一个月的艺术节落幕了,黄蝶娘从别墅、私人会所、游艇的送别狂欢会中突然安静下来,毕竟无法对着墙壁坐在家里发愣,她宁愿自降身价跑去参加一个新居人伙的聚会。主人是个会计行的职员,年纪不太大,已经奋斗得天庭半秃,总算储蓄了一笔钱,付了首款在半山罗便臣道分期付款一间小小的公寓。黄蝶娘在艺术节当义工时认识的,他附庸风雅自称是个室内乐迷,见黄蝶娘光临,说了些蓬荜生辉的话,把她带到落地窗前炫耀星火点点的海景。那晚的客人都是银行、会计行、股票行的中层职员,也有两个是政府部门的低层公务人员。虽然一个个身穿皮尔·卡丹的牌子,喝红酒,谈音响,黄蝶娘一眼看出这群中年的专业人士,全都出身寒微,他们没有祖荫家世做后盾,而是靠苦学申请奖助金受完高等教育,甚至海外留学回来。他们凭着一张文凭,加上干劲冲天,力争上游,正在一步步往上爬。
  “我的上帝,一屋子俗恶的中产阶级专业人士!”
  黄蝶娘拿腔拿调。
  其实他们是港督麦里浩本土化政策下出炉,第一代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出生于二次大战后,受到殖民式西方教育的洗礼,向往资本主义的成就,已经在政府部门或企业管理阶层占了不大不小的位置,对自己的专业知识颇为自信自负,野心勃勃。这群新兴的中产阶层开始无法容忍由上而下的传统殖民统治,渐渐形成一个压力团体,凭他们的专业知识批评香港的经济政策和政府施政方针。
  凭我这外来者的冷眼旁观,我觉得七十年代后,香港在短短的时间内,经济发展有如此骄人的成就。除了得力干它先天优越的地理位置,水深广阔的海港适合发展开放型的海岛经济,政府征收低税率,对经商一向采取放任不干预的政策,加上完善而稳定的法律制度外——这些条件无疑地可帮助经济的发展和促进社会繁荣——另外有一项官方文宣很少被提及,却令我心折叹赏的,是香港人的勤劳搏命,兢兢业业。不要说黄蝶娘在新居入伙聚会上碰到的那些专业人士全是拼命的工作狂,就连一般学有专长的女强人,有的还是嫁入豪门的贵妇,每天由司机开着大房车载来上班;别看她们身穿香奈儿套装,珠光宝气,做起事来一样不含糊。
  就是这些本土的专业人士为香港的社会注入了活力。八十年代初,长期以来受英资财团垄断控制的经济,也因两位华人企业家的崛起而改写了殖民地的历史,先是有“世界船王”之称的包玉刚收购英资的九龙仓控股权,华资势力抬头;紧接着,地产巨富李嘉诚成为殖民地老牌的汇丰银行的执行董事,逼迫香港开埠以来享尽特权的英资怡和集团退居第二位。
  我眼见了香港经济结构的转型。
  黄蝶娘发现自己置身一屋子俗恶的中产阶级专业人士,并没有拿起皮包,返身便走。她带着几分好奇留了下来,观察这一个不被她熟悉的族群。这些人不靠出身家庭、盘根错节的亲戚关系、所进的学校、所属的会所,甚至教会相濡以沫,他们是消费时代的新族类,崇尚设计师的名字,以所穿的名牌来识别定位,以设计师的风格来代表自己。
  那晚黄蝶娘结识了她生命中的第一个中产阶级男友,彼得·冯,他是港九一家快餐连锁店的推销拓展部经理。出生九龙钻石山的木屋,从中学到大学一路向政府贷款缴学费,自觉有文学细胞,中学时代即向《学生周报》写稿赚稿费;读港大经济系时,充当外国学者的研究助理赚取生活费。学生时代闹过学潮,当学运领袖,标榜贫穷节俭,参与保钓、中文运动,反贪污争取社会公义等活动。毕业后,加盟新兴的快餐业,一路升为九龙区的经理。
  彼得·冯告诉黄蝶娘,这份工作简直是为他量身订做的。他母亲为了养家,在茶楼推点心车,他从小就被带去打工,随着货车到龙蛇混杂的市场载货,对旺角庙街一带了如指掌,摸准当地居民的消费心理,建议老板在西洋菜街开快餐店。
  “那时自助餐的风气还不普遍,一些年纪大一点的顾客坐在凳子上,等不到人招呼,愤愤而去。穷学生却很帮衬,丰俭随人,快餐店就这样做起来了。”
  随着香港的节奏愈来愈快,快餐店的触须伸展到中环,彼得·冯的老板靠小食肆发展成连锁店,成为股票上市公司,跻身富豪之列。黄蝶娘觉得这简直是神话。她说,她决定去体验一下快餐店的气氛,跑到中环银行大厦的“大家乐”排队买葡国咖喱鸡饭,免费附了一碗汤。她说,她战战兢兢地端着盘子找寻座位,被身后的人喊她让路,一下手忙脚乱,打翻了塑胶碗里的汤。她气馁地把整盘快餐丢人垃圾桶,返身夺门而出,到隔壁富丽华酒店吃西餐。
  黄蝶娘结束了快餐店之旅,她和彼得·冯的爱情却开始进人情况。这是他的第一次恋爱,整个魂魄全给黄蝶娘勾摄了去,爱她爱得发狂,口口声声说要为情而生为情而死。黄蝶娘双手交插胸前,捧着心模仿彼得·冯的姿势。他学着流行小说的句子,什么相思未眠的深夜,他抽着薄荷香烟,耳听如泣如诉的情歌,想念情人的浅笑,无限的舍不得……
  “他说他在学校学过两年小提琴,哪天要到我窗下拉情歌,倾诉他的绵绵情意。”黄蝶娘抚着胸,“上帝保佑,千万别让他这么做!”
  “我看你欺负人家情场生手,你是怎样把他给迷得神魂颠倒的?不用猜一定是玩些欲拒还迎的把戏,故做贞洁烈女状。”
  黄蝶娘点头承认,满眼睛都是笑。
  “把他给戏弄够了,也该慰劳一下老实人,其实我是忍不住了——答应献身。哇,才睡了那么一次,他便以终身相许,说什么他对我是——哇,好难的中文。”黄蝶娘翻着眼白费力地,一顿一顿地,“听好,我用背的:什么藤生树死死也缠,藤死树生缠到死,说我这辈子被他缠定了。吓得我差点翻下床,拔脚立刻逃走……”
  我拍手大叫活该,又向黄蝶娘逼供:
  “这个专业人士的功夫如何?有什么不一样吗?”
  歪着头,黄蝶娘回味了一下:
  “像操作机器一样,冲进冲出,很色,好像少了点情!”
  这是对她中产阶级情人床上功夫的评语。
  下一次彼得·冯再来缠她,黄蝶娘故意编了好些她在床上稀奇古怪的癖好,诸如戴摩托车头盔做爱会使她高潮连连,要求他穿上溜冰鞋来刺激她之类的,以为如此一来彼得·冯会知难而退。
  “没想到他非但没被我吓跑,反而跃跃欲试,这也算是中产阶级的冒险精神吧?”
  “嗯,勇于尝试新花样,不肯轻易服输,喜欢接受挑战……”
  “算了,你又知道多少男人?”
  被黄蝶娘一阵抢白,我只好闭嘴。
  急于摆脱纠缠,她请彼得·冯到香港会所谈分手。一坐下来,彼得埋怨情人节那大约不到她,可怜他孤家寡人一个无情无绪,到浅水湾海滩旧地重游痴痴地想念她,眼睁睁看着游车河的情人成双作对。彼得·冯说他观察了半天,得到一个结论:
  车愈名贵,载的女人愈美。开敞篷的宝马,相陪的是个雅痞靓女;下一辆火红色的法拉利跑车,载了个绝色美女。
  “哈,照他的标准,你黄蝶娘是一等一的丑女。”我寻她开心,找到报仇的机会了,“你不是一天到晚坐他的日本车到处兜风?”
  “认识我以后,他换了一辆新车,当然还是日本车,载我到赤柱吃西餐,选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一只眼睛深情款款地望着我,另一只眼盯住窗外。”黄蝶娘抱着肚子笑,“瞄啊瞄的,看什么?看他窗外的新车,怕被人偷走!”
  回到香港会所的餐桌上,黄蝶娘说谢谢他情人节送的花,一大束剑兰,还是白色的。彼得·冯分辩不送红玫瑰并不表示没有爱情,他特地选了价钱公道又不易凋谢的剑兰。黄蝶娘本想告诉他西方人风俗,只有出殡才用剑兰,又想到分手在即,懒得多费唇舌。
  “接下来,他喜孜孜向我宣布一个好消息,快餐店老板答应给他百分之二的公司认股权。”黄蝶娘扮了一下鬼脸,“他以为这样就可以拥有我。”
  彼得·冯切了一块牛排,放到嘴里嚼,他说他们快餐店的肉类直接向国外买,可便宜一半,这是他们公司制胜之道的原因之一。
  黄蝶娘听得不耐烦了,她不再掩饰自己,表明自己是坐火红法拉利跑车的女人。她说,平生无大志,以玩乐为正职,冬天要到瑞士去滑雪,夏天到人间仙境去避暑。她说,这是他们两人最后的晚餐,由她请客,反正是会员才能签帐。
  彼得·冯最先的反应是如果黄蝶娘弃他而去,他此生将“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可怜兮兮说了一大堆。黄蝶娘举手招侍者签单,那位服侍过黄家三代的老侍者,把帐单放在一只银盘,毕恭毕敬地送到黄蝶娘的面前,还说中午黄大法官才来过,与辅政司威尔逊爵士共进午餐。彼得·冯突然一下清醒了,他说他终于看清黄蝶娘的拜金、拜地位和其他女人毫无两样,她像条毒蛇,择人而噬,祝福她下一个物色的公子是个冒牌货;祝福完摔着椅子,气愤愤的走了。
   
2

  彼得·冯口中藤生树死死也缠,藤死树生缠到死的爱情,使我想到西恩·修洛和他的蝴蝶黄得云割舍不下的牵牵绊绊。
  那一次雨天的古堡云园之行,我在已然荒废空虚的云石厅,怔怔地望着拱门圆柱的金色装饰,随着时间流逝,人去楼空热情冷却之后,剩下的只有惆怅的感伤。
  “走,上楼去。”那天黄蝶娘拉着我,“带你去看看Great Grandma的睡房,好让你不虚此行。”
  我的懊丧一扫而空。
  黄蝶娘带我穿过回廊折回古堡大门。那天下午我急着一睹慕名久矣的云石厅的风采,一上罗马石柱的门廊,便迫不及待的穿过回廊,竟然没留意贯通古堡上下的楼梯,这一道精绝美绝有如一件雕塑的螺旋状铁梯,正是黄蝶娘口中的红梯。为了增添云园的风姿,当年特地到巴黎铸造的,洛可可的华丽风格,从下回旋而上,鲜艳的朱砂红,在雨天幽微的光线下,静静地站在那里,仿如看守古堡的精灵。
  我的视线随着螺旋状一路蜿蜒盘旋而上,回转山优美的弧度。每两个梯级之间是镂空的美丽花草,幽微的光从镂空的间隙筛进来。我想象云石厅的乐师奏完最后一支舞曲,宾客散尽,黄得云略带懒懒地牵曳晚礼服的长裙,一级级步上红梯回到楼上休息。她的体态犹是轻盈,一手扶着典雅的扶手,她孔雀般美丽的裙摆一级级扫过红梯往上移走。每上一层,梯级之间的镂空雕花,便露出一点幽光,她宛转如流风地回旋而上,一直到黑暗把她的裙摆完全吞噬隐没。
  “多美丽的红梯!”我惊叹着。
  黄蝶娘在前头带路:
  “日本人占领香港后,Great Grandma把自己关在楼上,整整两年没下红梯。她太伤心了。”
  为什么?
  “以后告诉你。”
  我来到黄得云生前幽居的所在,她生命中最后一次惊心动魄的爱情就是发生在这里。我把背紧贴着房门,闭上眼睛,兴奋得无法一下子使自己去面对云园的女主人存活过的空间。我屏息品嚼黄得云残存飘浮空气中的脂粉暗香,深深吸嗅着,没想到吸入鼻子的却是一种取名为“激情”的香水味,混合着充满野性的欲望的,应该是黄蝶娘的味道。她在云园拆卸的前夕,住到她曾祖母生前的房间,为了怀旧与酝酿灵感,编写以她家族史为题材的剧本。
  我预感到我的期望将和对云石厅的憧憬同样的落空,失望的睁开眼睛。果然不出所料,一个垂着纱幔的月洞门分开里外两个空间,外面应该是黄得云的起坐间,显得一片凌乱,看得出是暂时入住的人随意拼凑的杂乱,已经见不到原来的主人在这屋子里留下的丝毫痕迹。一张黄花梨木的玫瑰椅,上面摊了一件黑色的亵衣,墙角斜立的两扇红漆屏风,漆上的图饰已然斑驳不可辨识,屏风上端随便搭了件宽大深紫色的袍子,看起来像是日本式的浴衣,上面印了无数描绘花草的金扇子。
  我搬了屏风前的一张圆墩,在开敞的房门外坐下。不知怎的,黄得云的起坐间在我眼里像是个舞台,墙角蒙了层灰尘的紫檀三足灯台,泛黄的灯罩还在,灯泡却不见了,但我觉得有一盏没点亮的灯,灯光正照射着舞台,剧中的主角隐藏在月洞门薄纱的后面秘室,随时可能现身,扮演她心中的爱恨纠缠。我坐在圆墩上双手抱住膝盖。我是观众,我该在身边摆着纸巾,即将开演的一定是出苦情戏。
  幕启时,舞台左边如意云纹的花窗下,有个人影倚窗而立。她背对着我,我可一眼认出是黄得云。她满头珠翠,盛妆倚立窗前等待。她推开西洋式的彩色玻璃窗往下看,背着我的视线越过花园的草坪,一园子开得极盛的各色时花,越过喷水池,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住花园尽头紧闭的黑色雕花铁门。
  黄得云每天临窗而立,等待雕花的黑色铁门开启,她要等回离她远去的爱人。
  太平洋战争爆发前的那个秋天,楼下云石厅又一次冠盖云集的热闹宴会,西思·修洛按照惯例,温文地拥着黄得云滑入舞池,为晚上的舞会开第一支舞。黄得云微仰着脸,那晚她头戴着一串茉莉花串成的环冠,戴在她丰盛依然的头发,衬着她珠灰色镶黄金边的晚礼服,使她看起来华美矜贵无比。西恩出神地望着她,那眼神是黄得云所熟悉的。人前人后,他总是不顾一切那么深深爱恋地出神的看着她。被看的露出不甚热心的、若即若离的亲呢,眼睑下那一抹只有西恩才能够察觉的幽怨,他的心隐隐作疼,不自觉地捏紧和他并贴着跳舞的手,仿如害怕拥在怀中的黄得云出其不意振翅飞走。蝴蝶,我的黄翅粉蝶。
  然而,要离开的竟会是西恩自己。黄得云没留意到他看着她的眼神,多了一分黯然的惜别之情。一曲未了,西恩俯下脸,偎着她戴花环的鬓边,轻声低语:他要离开她,回英国去了。
  舞曲戛然而止,一个最像终结的终结。
  两天后西恩·修洛踏上驶往伦敦的客轮,他站在有月光的甲板上已经开始想念他的蝴蝶。西恩抚着鬓角带霜的头告诉自己,除了离开,别无他法。
  最后那一晚,他一如往常,来到螺旋形的红梯上,静静地等待楼上卧室装扮的黄得云;等待她画眉施粉,盛妆出现在楼梯口,令他眼前一亮,为之惊艳。然后,晚宴的女主人流风回雪般宛转姗姗下楼,他迎上去,温雅地挽着她步入云石厅。他总是等着她,从多年前第一次接她到浅水湾酒店的开幕酒会,他就开始等着她。那时黄家还住在般含道,西恩·修洛比预定的时间早到,被请去坐在距离楼梯最近的那张黄花梨木的太师椅等待。上了楼一转角,就是黄得云的卧室,他等待她妆扮妥当,把她带到浅水湾酒店。那晚是黄得云在殖民地上流社交圈的首次登场,她一身黑丝绒绣银花的高领袄裙以简驭繁压倒群芳,惊动了在场的中外宾客。
  以后每次上黄家,佣人从他手中恭谨地接过帽子、外套,奉上一杯香茶。他就坐在那张太师椅等待黄得云,等待她妆扮就绪姗姗下楼,由他挽着去赴殖民地的社交圈以各种名目举行的餐宴舞会。
  西恩·修洛的耐心是从小被严格的家教训练得来的,每次父亲出远门回来,他知道男仆拎的行李箱中一定有送给他的玩具。父亲从不一进门就给他,西恩心中愈急愈要装做毫不在乎,一直等到吃过晚饭,临上床,礼物才会到他手中。他以同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典型英国公立学校出身有修养的绅士,耐心地等待他的蝴蝶翩然下楼。
  终于等到那一天,西洋人的情人节,一个可以点石成金、空气充满魔术气氛的日子,西恩·修洛捧着一束金子一样矜贵的红玫瑰来等待他的蝴蝶。他以他特有微驼的坐姿坐在距离楼梯最近的那张黄花梨木太师椅。黄家上下静悄悄的,平常陪他的黄理查偕着妻子出去庆祝情人节,西恩枯坐了一会儿,正想留下红玫瑰走了,黄得云的贴身侍女霞女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来,用眼睛示意跟她上楼。
  穿走狭窄阴幽,微微斜斜上倾的走道,西恩脑子里闪过他少年时所唱的一首狠亵的歌,其中两句:“瑞典的皇后,躲在那紧闭的窗帘内,拿着阿波罗的蜡烛。”他赶紧甩甩头,摒除杂念,推开虚掩的门,第一次走进黄得云的天地,感觉中他已经来过无数回了。一等他的视觉适应了房间内的幽暗,触目所见却是初次面对的摆设,五斗柜、宝座式的镜台、凤凰纹的洗脸架等古董家具,全是黑色沉重的酸枝木,衬得本已幽暗的灯光更为暗黑,西恩仿如来到梦的边缘,鼻子却闻到兰花粉混合花露水的气味。这密封的房间里杳然无人,却又影影绰绰。西恩敛声屏息立在门旁,半晌垂着珠帘的内室才有了轻微的响动,他朝思暮想总是盘据他全部思想的蝴蝶拨动珠帘,捧着心出现。她碎步轻移把西恩让到云石面的圆桌坐下,左手牵起右边的荷叶袖一边倒茶递点心,一边连声絮絮地道歉着,以她身体不适没能下楼接待而深感不安,冒昧请客人上来,免得他独自一人枯坐。黄得云垂眉低眼地为自己如此衣衫不整便轻率见客而惴惴不安,感到失礼,说着,摸摸不钗不簪全无装饰的青丝。今天她长发垂直,脑后扎了条红绳,衬得她的下巴清减了些,使她看起来更为凄婉动人。
  西恩出神的望着她。他的蝴蝶家居打扮,幽暗的光线下分辨不清她衫裙的颜色。她荷叶型的衣袖垂下桌沿,形成优美的弧形,距离他那么近,在向他提出邀请。屋子上下只有他们两个人,只消西恩伸过手去,轻轻牵动她垂下桌沿的衣袖,珠帘后,悬挂百鸟朝凤的帏帐的罩子床喜气未退,深垂的罗帐等待他去撩开。
  然而,英国人只是出神的望着他的蝴蝶,好似他已经感到心满意足。
  情人节,这是一个可以点石成金、空气充满魔术气氛的日子,西恩·修洛的怀里揣着一粒有刺孔的香橙。他模仿欧洲古老相传的迷信,用针把香橙刺满小孔,睡觉时放在腋下,等到情人节那天送给他思念的情人吃,据说会令对方更爱他。西恩如法炮制,怀中揣着香橙,却提不起勇气取出它,一瓣瓣剥开,喂入她等待着的嘴里。
  他的蝴蝶在等待着被爱,尽管她嘴里说些不着边际的话,装得漫不经心,频频为他倒茶递点心。然而,英国人只是出神地望着她。
  倾心于他的蝴蝶之后,西恩·修洛隐名埋姓,看遍殖民地的医院,在泌尿科的仪器下,接受一遍又一遍的检查。医生诊断他的器官状态良好,说他的性功能障碍应该是属于心理的因素。西营盘国家医院一位崇拜佛洛依德学说的年轻医生,暗示西恩是否恋爱着的是个不该爱恋的女人,他瞄了一眼病历上的婚姻状况一栏,看到西恩谎称已婚,年轻的医生为自己轻易得到结论而沾沾自喜,他振振有词地抬出一个性心理学上的名词:
  外遇性阳痿。患者由于内疚、负罪感,对环境的不适应造成的恐惧,神经紧张不得松弛,因此不举。
  “应该是属于暂时性的!”
  年轻医生对他眨眨眼,拍拍肩送他出门。
  西恩听了,稍觉安慰。般含道二楼那封闭的密室,幽微流荡的气氛里,那一堂沉重黑色的桌柜家具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兰花粉混合着花露水的气味,闻久了使他的头发晕。西恩以他惯有的微驼的坐姿,缩手僵硬地坐在那里,只感觉到不自在。他与他的蝴蝶距离才一尺之遥,却使他感到远不可企及。珠帘后,隐约可见的那座帐幔深垂的雕花罩子床,更令他生恐惧而裹足不前。
  他的蝴蝶守候着他,手肘撑着云石桌面,荷叶袖优美的斜垂下来。她背后椅搭的织金刺绣闪着幽光,映照着她,西恩看不到火焰,却感觉到她在燃烧。
  这个人前人后不断被议论着的女人,一开始西恩对她的过去便有所风闻。社交场合中,他感觉到那些自以为优越过人的仕女们,从骨子里对他的女伴的不欢迎,西恩倒是被她的那种奇异的魅力所吸引。岁月似乎不敢在她的脸上驻留,他无从知道他的蝴蝶的年纪,那是一种废墟的美,夕阳下的废墟,谜样的神秘而凝止。
  西恩只能出神的望着她,细心照料她的精微的感觉,他把他的蝴蝶和鸦片烟缭绕的妓院联想在一起,便不自觉地从心里起了一阵不洁的嫌恶。从小清教徒式的教养作祟使然。西恩把自己放逐到东方来,以为从此可以摆脱他至今仍活在维多利亚时代、注重道德和秩序甚于一切的他的母亲,然而,当他面对他的蝴蝶时,他为自己的逃离感到徒劳。
  搬入云园后,黄得云捏着细纱白手绢,在云石厅的那张美人椅半躺半靠了下来。她等待着凭窗而立咬着烟斗的西恩转过身来,向她走近;她等待着被爱。然而,西恩背对着她,偶尔回过头来,把烟灰弹在茶几上的烟灰缸,美人椅上的黄得云感觉到他只是在出神的望着自己,远远地望着。
  云园的红茶花头一回盛开,西恩陪伴她漫步红花丛中赏花。他提到上个周末到新界采集植物标本,大帽山山顶野生的山茶树开得正盛。
  “花是雪白的,小小一朵朵,开得很密,漫山遍野,像一片云海,美极了,难怪本地人叫它云雾茶花。”西恩拉扯过一枝红茶花,抚弄着黄色的花蕊,“这种红山茶,跟山上的云雾茶花一样都是野生的,属于香港土生土长的山茶科植物。”
  早在公元一八四九年到香港来搜集植物标本的艾利森,就曾在他所著的书上提到这种美丽的野生花木,西恩说着,又赞赏红山茶花之美。
  “美是美,可惜花和枝干的距离近了些,难道你不觉得吗?”
  听了如此细致入微的观察,西恩不禁把视线从那朵红山茶转移到黄得云的脖颈,那天她穿了低领紧身的西式湖绿连衫裙,露出一截虽然镂刻岁月却仍不失细长瓷瓶一般优雅的颈项。西恩折下那朵红山茶,为她插在一头新烫的鬈发鬓边。他的手舍不得离开她,手背轻轻地滑划过她细心保养的下颚,克制不住地抚摸她仍然腻滑的脖颈。两个人挨靠得那么近,不知不觉地拥抱在一起。他俯下脸吻她,先是用舌尖试探,靖蜒点水似的在她的唇的边缘点了一圈。被吻的承接他的舌尖,忍不住踮起脚跟攫获住男人的潮湿的薄薄的嘴唇。
  深秋黄昏的夕阳,斜射红山茶有蜡光的树叶,闪耀出油绿、蔚蓝、深紫不同的颜色,晚霞染红了花树丛丛里耳边鬓边厮磨的情人。
  他对她的情爱也只止于此。
  那一晚舞会后,离开云园,西恩最后一次挽着黄得云来到红梯下。他百般不舍地向她告别,仍旧没有陪她上楼,只是寂寞地目送着他的蝴蝶一手牵曳晚礼服的裙摆,一手扶着典雅的红梯扶手婉转回旋上楼,一级一级,很慢很慢地往上走。她的体态失去了下梯时的轻盈,西恩眼角闪着泪光,他放弃了克制感情的绅士教养,动情地想登上红梯,追随他的蝴蝶上楼。
  西恩·修洛毕竟没有让自己跟着上楼,他只是出神地望着黄得云的背影,一直到她的裙摆被黑暗吞噬,完全隐没为止。
  这么多年来,他始终无法启齿向他的蝴蝶倾诉他难言的隐疾。他不敢期望她能理解他的成长过程,那恐怖多于刺激的青春期游戏。西恩读的公立学校,一入学,传统上注定要受高年级学生的残酷虐待,在那无从逃避的强暴凌虐下,西恩无法承受,天生敏感而内向的他把自己关在宿舍里,脱下长及膝盖的长袜缠绕头颈,两手死劲往外拉,缢紧颈子直到半窒息状态,希望就此不再醒来。
  一个奇异的景象发生了,昏迷中,西恩感觉到他下面的器官起了一阵痉挛,先是像蚕一样缓缓的蠕动,慢慢地贲张充血,一寸寸地勃起。羞惭使他赶紧转过身,腹部贴着地,用背脊来覆盖与遮掩他始料未及的反应。接下来他隐约记得不停地来回搓动他的下肢,眼睛紧闭,嘴微微张开,发出梦呓似的快感的呻吟。西恩·修洛在半窒息中得到前所未有的快感。
  从此之后,他找到了自娱的乐趣。把自己锁在宿舍内,脱下脚上的长袜,赤身裸体地趴伏在白床单上,把长袜缠绕他细瘦的脖颈,拉到缺氧的半窒息状态,配合下肢的扭动,以此达到虚脱的快感。有几次,缢颈的时间过久,西恩瘫倒床上不省人事地晕死过去,一直到冻醒过来,颈间留下一圈青紫瘀血。他欲罢不能。
  年少时的西恩·修洛,相信保持童贞可增加活力。宿舍墙上牛顿九十多岁的照片,依然神采奕奕,皮肤不见一丝皱纹,西恩认为是这位科学家终生奉行禁欲主义的结果,发誓以他为榜样。然而,年少的他又禁不住违背了公立男学校清教徒式的教育,上厕所小便时,嘴里偷偷哼着流行校园的一些狠亵的歌,他暗自揣摩歌词“瑞典的皇后,躲在那紧闭的窗帘内,拿着阿波罗的蜡烛”的含义。
  他从来没打算成家,也十分不齿他的兄长选择结婚对象的态度,那比评选一匹马好不到哪里去。同是用打分数来判断取舍,女方的门弟、财产的比重远远高于容貌与品德。在平稳地驶往英国的豪华客轮上,西恩刚从船长的贵宾桌享用完五道菜的精美晚餐,乐队的舞曲扬起,他礼貌地婉谢船长善意为他安排的舞伴,一位度完圣诞假期,回爱丁堡继续学业的单身女客。
  西恩没有心情留下来跳舞,他来到月光凄美的甲板,扶着烟斗回想。也许是为了逃离婚姻,他才把自己放逐到东方来。先是在马来亚的丛林离群索居,然后来到四面环海的孤岛香港继续他独身的生活方式。那一次缺水水荒,黄得云到他下榻的酒店来洗澡,西恩以为自己一时冲动,邀请了沐浴后看起来柔软妩媚的女人当他的女伴,出席浅水湾酒店的开幕酒会。他知道他其实是在利用这个黄皮肤的中年女人去摒挡老鹰似的盘旋在他四周,急于把女儿、外甥女、侄女嫁给他的太太们。
  西恩从来没有因家中缺乏一个女主人,而使他感到有所缺憾。搬离酒店套房后,住进太平山顶按照他的品味重新装修的“蓝屋”,西恩聘请了一对夫妇帮他管家,照料他平日的起居。一遇有银行送往迎来的宴会,他从中环请来专门代办西式宴会的外烩,从鸡尾酒调酒师、侍者,到大厨一应俱全,一大早就用车子载运一切宴会所需上山。身为主人的西恩只需监督佣人沿着花园走道一路点上灯笼,他亲自剪下园中盛开的大理菊,把一朵朵橘黄、紫红、纯白的断根的花,放在盛水的大碗,让鲜花飘浮水面当装饰。
  在自己的宴会,西恩咬着烟斗,有点落寞。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内里,他置身辉煌的场合,心里却一片荒芜漆黑。西恩让客人自找快乐,确定酒吧威士忌的供应充裕无缺。他离开一屋子酒酣耳热谈兴正浓的客人,悄悄掩门而出,立在黑暗的阳台,寂寞地望着山下灯火网烁的夜景抽着烟斗,被夜里掩卷而来的山顶浓雾包围着,他但愿自己在雾中就此消失。
   
3

  黄理查的英国情妇英格丽·贝克小姐说,她的堕落始于那个台风欲来的下午。
  那一天,香港外海白浪滔滔,风势逐步加强,气象台挂起三号风球,港九街道却仍是纹丝不动,台风来袭前的平静。黄理查提早从渣丁洋行下班,沿着德辅道一路自西走来,他要到上环永乐街的钱庄查帐。他布下的眼线向他通风报信,打理钱庄的掌柜近个把月来交上损友,赌场连连失利,欠下一屁股赌债。黄理查怕掌柜狗急跳墙,擅自挪用钱庄的公款去还赌债,因之趁其不备,前来突击查帐。
  一走进华人聚居,人声吵杂,空气中五味杂陈的上环,黄理查立刻为他身上双排扣的米黄色新西装感到可惜。还未到晚饭时间,唐楼四处已是炊烟袅袅,黑色的炭屑随风飞飘,撤落了他一身。黄理查一边左躲右闪避开从摊贩、熟食摊之间奔窜出来小兽一样赤足破衣的孩子,脚下更是小心翼翼,惟恐一不小心踩到污水,弄脏了他擦拭得雪亮的皮鞋。
  黄理查出奇不意的出现在钱庄,命令掌柜搬出青布面的帐簿,堆满了写字台。他上楼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束缚脖颈的领带,脱下西装,从衣橱取下一件宝蓝府绸唐装上衣换上。他知道下午在钱庄有一阵子耽搁,又踢掉皮鞋级上柔软舒适的布鞋,卷起夹袄宽宽的袖子,好整以暇的在紫檀木桌前坐下。紫檀木桌后面,黄理查从一个西装笔挺的洋行买办转变成为唐装打扮的钱庄东主。
  那个挂三号风球,台风欲来的下午,黄理查手肘按住青布面梅红签的帐簿,右手飞快地拨动算盘珠,没多久他的心思却从钱庄唐楼的雕花窗棂飞越出去,飞到半山宝云道红上山坡上那间小绿屋。他无需多想,下面的情景立即出现在他眼前:推开那一扇门,里面像个雪洞一样,他的英国情妇英格丽·贝克小姐按照他的意思布置的。黄理查喜欢白色。卧房垂着白纱窗帘,白得发光的床罩上,他的白种情妇像一只羽毛丰盛的白色的鸟,风情万种地倚靠在床垫上,等待他从小花园摘下一朵复瓣的栀子花,插在她缎子一样的金发鬓边。
  帐簿上的梅红签,使他思念起英格丽粉红色的乳头,任他搓弄后会转为暗红的颜色。他的手在她白色的,如脂似乳的肌肤上滑行,哪里都去了。随着他的爱抚,女人开始爱娇的扭动,一股淡淡的狐臭从她的腋下飘出,刺激着男人,忍不住俯上去深深吸嗅。那白种女人特有的气味令他亢奋充满激情……
  黄理查再也坐不住了,他推开帐簿算盘,跟着布鞋,也来不及换下身上的宝蓝府绸唐装,便匆匆下楼离开钱庄,走出华人聚居的永乐街,在那个台风欲来的下午,以风一样的速度直奔宝云道,前去占有他的情妇。对,不是去爱她,而是像征服者一样的去占有她。这个他用山坡上的小绿屋、汽车、鲜花、钻石、漂亮的围巾来供养的,他希望完完全全据为己有的白种女人。最近黄理查愈来愈觉得他无法完全占有英格丽,从她看别的男人的眼光——特别是和她同种的男人——黄理查觉得她还没有死心。尤其是当她面对穿白制服的海军军官,作态的摇着镂刻精美的象牙扇——黄理查买给她的,遮住半个脸,露出两只远洋海水一样的蓝眼珠,频频送去秋波,那把张开的扇面,黄理查觉得是在向人昭示她还是尚未停泊靠岸的风帆。英格丽仍然在找寻。
  而她早已不再这样地向他调情作态了。他尤其不能忍受一星期两次,英格丽到会员以白种人为主的会所去打网球。虽然球伴是女士,但是,想象她穿着缩到膝盖上的短裙,众目睽睽下奔跑打球,围观喝彩的男人——她的同种的男人,一定心不在她们的球技,而是别有企图。
  黄理查无力阻止她的情妇抛头露面。他为此苦恼。
  那个挂三号风球的下午,他如此迫不及待地想见他的爱人,除了冉冉升起的欲望,是否也像他出其不意的到钱庄查帐一样,突然出现在英格丽的小绿屋,不,他的小绿屋,趁她在毫无防备中,给她一个措手不及的突击?
  黄理查穿着府绸唐装,脚上趿着布鞋,无声无息地出现在英格丽面前,出现在她雪洞似的白色的卧房。她刚洗完泡沫澡,披着白色浴袍,像只毛茸茸的白猫,情懒地躺靠在她维多利亚式的桃花心木床上。她手肘撑在堆得很高的褥垫枕头,俯望着向她急步走来的人。来人唐装宽而柔软的袖子扇出一股阴柔的风,她的一半黄种血统的情人,身穿唐装布鞋,变成一个十足的黄种人。
  英格丽浴袍下的膝盖本能地悚悚颤抖,殖民地的白种女人在面对被殖民的有色男人时自然的反应,害怕被侵犯非礼的恐惧的同时,英格丽对那唐装下的身体却升起一种无以名状的、强烈的渴望,挑起了她的情欲。她把他和东方的春宫秘术、妓院色情联想在一起。英格丽掌管不住自己地扑向爬上床向她匍匐而来的男人,扯开他胸前一排中国式的布纽结,趴伏在他不运动的、没有肌肉却性感的胸。
  英格丽在上面就是从这次开始。她为自己的行为感到下贱,她骂他,要把他踢下床。
  “滚回到你的黄色的妻子那里,做个完全的男人吧!”
  黄理查被激怒了。为了证明自己是完全的男人,他把她压在下面,膝盖坚定的碰触床褥,两腿紧紧的把她夹住,又一次征服了她。英格丽拼尽全力挣扎,摔跤一样扭动,试着翻转压在她上面的身体,毕竟斗不过男人的力气。动弹不得的她,别过头去,咬紧嘴唇不泄露她的快感,然后开始骂他。所有英语的恶毒脏话听在男人的耳里,转换成为猥亵的挑逗,色情的刺激他的器官,令他亢奋到了极点,在英格丽的上面更为放恣炽烈,而这白种女人再也忍不住地呻吟,她被带到情欲的尽头。一种绝望的爱。她被这个在她眼中不完全的男人往下拉,往下拉。
  英格丽相信,她的堕落始干那个台风欲来的下午。
  她是怎样让自己往下溜到这个地步的?英格丽蜷曲在被褥狼藉的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第一次,那是在黄理查一手拎着工艺精巧的古董鸟笼,另一手带着孝敬鹦鹉乔治的绿豆粉、酒饼虫到来之后。这个渣丁洋行有史以来最年轻有为的买办,养成了每次来看她,必是两只手各拎一件礼物的习惯。他想方设法去讨这金发蓝眼,他心目中完美的女人的欢心。他变成中环连卡佛百货公司的常客,从丝袜、香水、围巾到卡地亚的首饰珠宝,他一一成了品味流行的行家。
  终于有一天,黄理查派人送来一架白漆闪亮的钢琴当她的生日礼物。英格丽抚摸象牙琴键,在高歌一曲《夏日最后的玫瑰》之后,终于屈服了。就在那天晚上,黄理查爬上他用金砖银块堆砌起来的床,他占有了她。
  第一次英格丽也像现在一样,蜷曲身体,抱住一只枕头堵在她依然狂跳的胸口,仍未从惊恐中恢复过来,她被自己的所作所为吓住了。尽管每次约会她脑子里盘旋着这种可能性,甚至以一个轻佻的眼神、一个放肆的动作有意无意地去挑逗他,让他采取主动。终于真的发生了。被褥枕上处处沾着他的气味,发蜡古龙水混合着雪前的味道、男人的味道,更确切地说,混血男人的味道。
  此后她必须学习去习惯这种气味,呼吸空气中留下来的他的味道。英格丽回想他的情人枕头上凹目高鼻的侧脸,在幽暗的灯光下使他看起来可冒充肤色较深的白种人。就是这个侧脸冲淡了她的最后的犹疑,使她闭起眼睛把自己交出去给他,心想迟早总要发生的。
  浴室传来流水声。英格丽没有去想刚从她体内抽离的男人关在浴室里做什么,她无从想象黄理查在读皇仁中学时,曾经不止一次把自己关在浴室,用漂白粉一次又一次漂洗他的身体,希望去除黄色的激素,使肤色变得浅一些,更接近他的另一半的白种人的皮肤。英格丽不知道这些,她只喜欢摸上去,他滑不留手、少毛而又很性感的、一半东方人的皮肤。
  来自英国伯明罕的英格丽·贝克小姐开始装扮她的情人。帮他拣选领带的花式,袖扣的形状及质料。她嫌黄理查士丹利街的上海裁缝手工不够细致,模仿的功夫不到家,牛津衬衫的小圆领裁制的弧度不够准确。她量了黄理查领口、袖长的尺才,直接写信到英国订购。她又托回伦敦探亲的朋友去找马臣士大班西装的银扣,当做礼物送给黄理查,还说自己下次回欧洲时一定要到巴黎找马臣士家族三代做礼帽的那个店家,帮他订做一顶漂亮的深咖啡色骆驼绒礼帽。说着,英格丽又拿了皮尺绕过他的头颅,量了半天尺寸。
  她把黄理查从头到脚地打点,连袜子的颜色也帮他选好。
  “学穿西装的华人,少数几个看起来还像模像样的——等一等,当你把眼睛往下溜,咦,怎么脚下一双白袜子,那就前功尽弃了。”
  英格丽避免黄理查犯这个毛病。她除了按照心目中的标准把她的情人装扮成一个体面的西洋绅士,她也开始注重餐桌上的情调。她换上高领长袖的月白丝绒晚餐的正式服饰,点上银烛台的蜡烛,示意黄理查把银刀叉碰击瓷盘的声音降到最低,黄理查也不觉得被冒犯。他学着用三根指头轻轻提起高脚水晶杯,细细品尝陈年波尔多的红酒。黄理查很欣赏这种烛光晚餐。他想象晚餐之后,放一张华尔兹舞曲的唱片,让英格丽披上缀有流苏的那条水银色长围巾,把她拥入怀中,在落地窗前的帏幔下翩翩起舞,英格丽的围巾微拂,该有多浪漫,多美!
  这与以往的幽会太不相同了。从前,黄理查每次一进门,从不在客厅稍做逗留,他总是迫不及待的直奔卧房。雪洞里有一个浑身被欲情燃烧的女神张开双臂迎接他,等待黄理查扑上去,溶化她,扑灭她的欲望,把自己也一起销熔。然后,在热情再次被激起的空隙间,黄理查点起一根烟,英格丽披衣下床,到厨房端来一盘三明治,两人坐在床上狼吞虎咽,食物下肚制造了力气,黄理查把空了的盘子移到一边,掳过女人雪白的肩,又一次按倒她……
  银烛台上的蜡烛愈烧愈短,夜渐渐深了。黄理查从不留下来过夜,再晚他也必须回去。春宵苦短,连桌上那盆水仙也随着时光流逝而憔悴了。欲望从隔着餐桌款款互望的眼睛升起,英格丽害怕泄露她的渴望,把长裙下的大腿紧紧并住。他在等待自己先投怀送抱,这个坏男人。她可不肯屈服。
  他们僵持着。
  最后,不知哪一个先采取主动,总之四片嘴唇狠狠地胶贴在一起,四只手忙着拉扯卸下对方多余的衣物,一路脱,一路往卧室走。那朵黄理查从小花园摘来亲自插在她鬓边的栀子花,也被委弃在昏暗的走道,兀自枯萎。
  英格丽·贝克小姐感到真正的堕落了。
   
4

  云园拆卸在即。
  黄蝶娘忽发奇想。本来要给它安排一个轰轰烈烈的终结,计划在古堡的前院搭上露天舞台,衔接二楼回廊,实地搬演重现她的家族史,她甚至构想了一个很戏剧性的开场:
  由她饰演的云园女主人,她的曾祖母黄得云,身穿三十年代流行的波纹绸小领洋装,侧脸倚立二楼回廊的栏杆看日落。等到最后一抹晚霞消失天际,她缓缓地从回廊漫步到舞台,灯光啪一下亮了……
  黄蝶娘的构想如愿地实现了,只不过不是戏剧舞台上的搬演,而是出现在电视荧光幕上。香港一家英语的电视台,为怀念即将被拆卸的云园特地制作一个历史回顾的怀旧专辑,由黄蝶娘旁白叙述云园灯火辉煌的过去,节目就是从二楼回廊一景开始。
  荧光幕上时光倒流,黄蝶娘把自己打扮成一位三十年代的端庄优雅仕女。
  一头原本经常披散的长发给一丝不乱地全拢了上去,戴了一顶古风趣致的软呢无边圆帽,边缘还插了一根彩色斑斓的羽毛;她身穿香奈儿的合身套装,裙子长过膝盖下好几时,衬得她窄窄的腰身臀围更为苗条。套装的颜色是三十年代欧洲巴黎的女士又爱又觉得惊世骇俗的鲜粉红,英文所谓的“shocking Pink”。电视上这个举止悯雅体态修长的美女,有如当年香奈儿最具气质风韵的模特儿借尸还魂。我简直无能相信她就是我所熟悉的黄蝶娘。
  只见她轻启桑堪红唇膏涂得很满的双唇,以一口字正腔圆的英语,如数家珍娓娓道出云园过去的光荣,神态自信而从容。我先是为黄蝶娘的扮相演技所绝倒,伦敦小剧院演过舞台剧的演员毕竟身手不凡。然而,仔细往下看,我渐渐品察出她的那份华贵的气质不仅仅是外表能装扮出来的,而是来自内在的真实风采气韵。几个特写镜头,她那种顾盼之间的雍容,浅笑细微的动作,绝对不能只凭演技模仿可达到的。荧光幕上的仕女就是黄蝶娘。
  我暗暗心惊,也有点不甘被黄蝶娘平日张牙舞爪的作派所蒙蔽,忽略了她的出身与教养。电视呈现的是黄蝶娘的另一面,应该说是与她的身份更为接近贴切的一面。我记起她曾经说过,从小她的祖父黄理查很努力地要把她训练成为一位合乎她阶层出身的仕女,从四五岁起,学钢琴、跳芭蕾、练骑马之外,还特地情商一位退休的法国领事夫人专门训练她社交应对礼节,又聘请舞蹈教师来教她交际舞。黄理查怕孙女没有伴,邀请了和她同年龄的孩子来陪她,把云园西角楼靠花园的一个房间装上镜子,让孩子们学习交际舞以及舞会上的进退种种礼仪。黄理查还亲自挑了一个名叫史宾塞的少年当黄蝶娘的舞伴。
  “祖父充当月下老人,史宾塞的父亲原来是国民党的高官。”黄蝶娘皱着鼻子笑,“一九四九年离开上海,在观塘开了一家规模很大的纺织厂,祖父一定以为两家门当户对。他说上海人比较开通,见过世面,不像香港的广东人世家,讲究家世,规矩一大箩筐!”
  想来你祖父是看中上海刚来的新移民,比较摸不清你们黄家的底细。我差点脱口而出,幸亏即时给煞住了。然而我还是禁不住感慨,以黄理查在地产商界呼风唤雨,富甲一方,居然还会担心他的孙女儿高攀不上本地世家子弟,难道黄蝶娘那没正式人黄家门的母亲朱融融的来历,真的像外界所谣传的那么不堪?往更深一层去想,黄理查的心病也许还得向上一代去追溯,他自己的母亲黄得云年轻时不名誉的过去,应该是他心中始终挥之不去的心结吧。这个污点使黄得云当年娶媳妇时也有自知之明,挑中刚从印尼来到香港定居的华侨来结亲,黎家真的不明就里把黎美秀嫁了进门。第三代黄威廉凭着他的英国律师开业执照在伦敦娶了个异国女士,更是得到祖母及父亲的双重祝福。我没想到黄理查为他的孙女儿安排归宿,他的考虑竟然当年黄得云为他娶亲如出一辙,属意新来乍到,在香港根基尚浅的上海家庭。
  话虽如此,电视上黄蝶娘戴着白丝手套,端着英国细瓷茶杯喝下午茶的姿态,她绝对是含着银匙出生的大家闺秀。
  云园在摄影师扬长避短的蓄意安排下,顶着怀旧的光环。这座黄色花岗岩堡垒式的古堡,笼罩在夕阳余晖里,显映出一股黯淡的辉煌,可以预见荧光幕上见不到我亲眼目睹断垣残壁的颓败景象。对制作这专辑的工作人员来说,云园的真情实景,那种倾圮破败似乎完全不存在似的,节目从屹立山头稳如磐石的古堡鸟瞰全景展开,沿着烙印岁月痕迹的碎石子山路蜿蜒而上,进入云园雕花的黑色大门,摄影机先是拍录古堡建筑的外观,晚霞染红的钟楼塔顶,富设计创意的犄角,锯齿状屋顶的曲线……镜头拉近,尽情捕捉一些装饰的细节,荧光幕框住一面面斑驳风化的斜墙、大理石柱的柱头雕刻、一个造型奇趣的窗洞、一块浮雕灵兽的砖窗、一片彩绘花草的西洋彩色玻璃、巴洛克图案的铁花架、一排石阶盘旋而上的绿釉栏杆……可看出每一个景都是经过刻意安排。摄影师以这种趣味性的近景,企图拼凑出云园整个外在景观,颇有以偏概全之嫌。
  黄蝶娘指着花园一丛繁花串串,灿如堆锦的凤尾桐,说它是她祖父黄理查亲手种植的。
  镜头追随她来到干涸的喷水池前。米黄色大理石台基上面,擎着盛水大圆斗的四尊希腊女神的典故,黄蝶娘特别提到英国设计师采取东方文化中,荷花出淤泥而不染的意象,把盛水的大圆斗设计成荷花瓣的造型。
  “东方和西方在这里巧妙的结合了,除此之外,云园还有一个道地的中国庭园……”
  黄蝶娘把观众带到东南角的一座亭台水榭,指着庭院中两株荔枝树,回忆她童年踩在石桌上垫脚去采红艳艳的荔枝吃的乐趣。
  “这个亭子叫孽红小谢,云园的创建者,也就是我的Great Grandma,专为想念她家乡的可园而特地盖的……”
  这算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她也不怕闪了舌头。黄得云十三岁被人口贩子绑架到香港来的前一天,还下田踩水车,清末广东四大名园之一的东莞可园是什么样子,她一定连看都没看过,哪来想念?
  节目己进行了一半,摄影机始终跟着黄蝶娘在花园外打转,仍未进去拍摄云园的内景。我抱着手等着看好戏,电视台的美工、剪接师耍了半天障眼法,我倒拭目以待,看工作人员如何化腐朽为神奇,把云园里面一间又一间早已荒废,空无一物仅存四壁的房间,变魔术一样无中生有,回复到从三十年代中期完工后,一直到日本占领香港前,夜夜笙歌曼舞,衣香鬓影灯影酒光的场面。
  耳边扬起华尔兹舞曲的旋律,电视呈现云石厅打上灯光,灯火通明的全景,在黑暗的星空下,配上轻柔的舞曲,给予观众一种幻觉,以为云石厅内的舞会进行正酣,点灯的窗口似有双双对对的人影翩翩起舞。
  接下来,走马灯似的黑白旧照片,穿插黄蝶娘的解说,烘托包装出豪门巨宅内的一连串富丽热闹的画面:
  “云园落成的第一个宴会,请观众注意墙角四处挂的红纱大花灯、祝贺的屏围上精美的金线刺绣……这一帧是摄干一九三七年圣诞节,树下的男孩子是我父亲——大法官黄威廉当年的样子。他旁边站的是我祖父黄理查先生……这一帧是一九三九年的除夕大餐,请看餐桌上有三只酒杯,红、白酒之外,另一只是香槟杯,长桌很长,很长,一路过去……云石厅除夕舞会,彩带飘扬,狂欢的客人……日本攻打香港之前,云园的最后一个舞会……”
  我睁大眼,在走马灯似转换不停的黑白旧照片中,一路试着找寻辨识我心目中的黄得云,镜头却换成一位丽人的背影特写,穿一袭沙漠色系浅砂红拖地的光缎晚礼服,V字形的露背装,腰下打了一个大蝴蝶结,裙摆是宽褶繁复的折裥,随着走动,使人想起开屏的孔雀。晚装丽人缓缓回旋转身,舞台亮相的漂亮姿态。
  “我身上的这件晚礼服,”黄蝶娘说,“是Great Grandma在最后一个舞会中所穿的……”
  我在惊艳之余,心中感到遗憾与些微的惆怅。黄蝶娘利用这个电视专辑,已经把她的家族史演了一回,甚至连黄得云当年穿的礼服都拿出亮相,风头噱头都出尽使尽了。照她的个性,她还会有耐心回去继续编写她的舞台剧本吗?我很怀疑。
  尽管如此,看完电视,我还是打电话去恭贺她。黄蝶娘的反应淡淡的:
  “也没什么。我把电视机前观众爱看、想看的,端出来给他们感伤一番,如此而已。”
  我赞美剪接师的技巧,黄蝶娘也有同感。她在电话的另一端,又语带迷惑地说:
  “爹地黄威廉对摄影很满意,他向电视台要了一个拷贝,说什么以后香港变了,他可以看录影带来怀念过去。爹地好像听到什么风声,感觉出有变动要来似的……”
  当时我对黄蝶娘的迷惑,她的法官父亲语带玄机的警语充耳不闻,我只是不满她在节目中漏掉云园绝无仅有的一次游园会。我知道何以黄蝶娘有意对那次义卖活动只字不提,只因为她的祖母黎美秀是那次游园义卖会的主角,黄蝶娘不愿让她居功。
   
5

  那一晚,云石厅最后一次舞会,西恩·修洛紧紧拥着黄得云,恍如害怕他怀中共舞的蝴蝶会出其不意的飞走。一曲未了,西恩俯下脸,偎着她戴茉莉花环的鬓边,轻声低语:他要离开她,回英国去了。
  华尔兹舞曲戛然而止。一个最像终结的终结。
  那一晚为云石厅的舞会画上休止符。自此以后威尼斯水晶灯不再璀璨,银灰与泥金两个主色大理石砌成的云石厅静寂了,关了一屋子的昏暗。黄家上下没有一个人敢打扰突然沉默下来的黄得云,黎美秀也没胆子忤逆婆婆,擅作主张,在云园宴请宾客。她照样早上到天主堂向难民施粥,下午探看东华医院的伤兵,然后驱车过海到九龙塘车衣厂帮忙缝制军衣,直到天黑才一路摘下身上,头上的线头,由等在门外的司机飞车载回云园,匆匆换上晚礼服,一阵风挽着丈夫黄理查的胳臂去应酬。
  禁不住我的逼问,黄蝶娘只好告诉我那一次游园会的始末:
  “黎美秀想方设法,”她总是连名带姓直呼她的祖母:“找机会做她独当一面的女主人。她联合天主教的修女、信众、义工太太们,以募捐筹款的名义,在花园搭帐篷,举办义卖会,捐来的款项做抗日救亡献金。”
  黄蝶娘形容游园会的盛况:
  “义卖的摊位沿着花园当中的喷水池周围扩散出去,从二楼阳台看下去,搭在草地上的帐篷像一朵朵大蘑菇,开满了花园。修女还领来盲人院的孤儿卖他们编织的毛衣……”
  “好像你亲眼参加过似的!”
  “有照片为证。黎美秀好不容易独当一面,她请了摄影师,把游园会从头到尾拍下来,整整两大本,几乎每一帧照片都有她。”
  “以当时黄得云的心情,怎么会允许她这样热热闹闹的办义卖会?”
  我说出了疑惑。
  “做善事嘛,那么多需要帮助的伤兵难民,黎美秀振振有词。再说,修洛先生知道黄家有这样的义举,也会很高兴的。她说服了Great Grandma。”
  “怎会扯到西恩·修洛?”
  “这是有缘故的,他是个真正的英国绅士……”
  传说西恩还是贵族之后,他是那位第一个把橡胶从巴西移植到马来亚的安东尼·保罗·修洛爵士的后人。我抓住这机会问她:
  “究竟西恩是不是贵族?”
  黄蝶娘先是耸了耸肩。
  “那我无可奉告——”我的问题似乎提醒了她家族中某些记忆,歪着头想了一下,随即放弃。“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不重要吧。总之,那一代中上阶层出身的英国人,进伊顿、哈洛这些公立学校,个个说得一口漂亮的英语,教养好,还有社会责任。听说西恩·修洛为了把理想带到商业界,才在汇丰银行待那么久。他一向很支持黎美秀的矜恤孤寡,常常以银行的名义举办公益活动。黎美秀抬出这是英国人的心愿,Great Grandma当然由她了。”
  为了这次义卖,黎美秀把云园采光最佳的钟楼旁的房间辟为缝纫室,她亲手缝了一系列的洋娃娃行头服饰,从小帽、小手套、披风,到海滩装、鸡尾酒会装、茶舞的舞衣、晚礼服等无所不有,据说这一套娃娃行头以高价给辅政司的夫人买回去送给她的小女儿做生日礼物。
  义卖会过后,黎美秀保留钟楼旁这间缝纫室。
  “她说脚上不停的踩着缝纫机,可以纤解她的紧张的情绪。”
  黄蝶娘还记得小时候,她看到黎美秀帮佣人的孩子缝衣服:
  “每年耶稣升天的复活节前,黎美秀除了祈祷、斋戒,就是趴在缝纫机前踩啊踩的,做出来的衣服尺寸大小年年相同。好像那些孩子永远不会长大似的……”
  我迫不及待地打断她:
  “云园游园会那天,你曾祖母黄得云,她下楼参加了吗?”
  早在游园会前几天,黄得云就吩咐她的贴身侍女霞女从箱子底取出那袭细白绉纱纱蕾丝花边的衣裳,挂在窗边吹风,去除樟脑丸的气味。去年春天,她曾穿了这袭飘逸的白纱长裙,戴着透明的白纱手套,一手拿着精致美丽的白蕾丝太阳伞,一手挽着西恩去参加海军司令官邸前草地上的游园会。
  云园游园会那天,黄得云比平日更为细心画眉施粉。霞女把衣裳、手套、鞋子,还有那把蕾丝太阳伞一一打点就绪,站在一旁等着伺候女主人穿戴。
  结果那天云园的女主人没有步下红梯,步入她自家办的游园会。黄得云拄着没打开的洋伞,像平日一样倚窗而立,静静地看着花园草坪愈聚愈多的人潮。
  她让那袭轻柔的白纱长裙挂在那里,一阵风吹过,透明白纱的长袖子轻轻拂过黄得云的右肩。
  “Great Grandma上了年纪后,开始不穿无袖的衣服,后来连短袖也不上身了。听我爹说,一有家庭聚会,她还是打扮着,夏天喜欢穿乔治纱碎花洋装,长袖子是透明的,到了袖口用银扣子扣住,隔了一层纱,带点神秘,也看不清她臂膀松了的皮肤。”
  黄蝶娘历历如绘地回忆着。她也说游园会那天,全场最出风头的不是黎美秀,而是他的祖父。那天下午,黄理查风度翩翩,礼服下是精雅的银白丝质背心,打着斜纹领带,下身穿了花条纹的长裤。他周旋在华洋宾客之间,一下弯下身殷殷垂问盲眼的孤儿,似乎颇具矜恤孤寡的同情心。他也向修女脱帽致意,礼仪周全,对其他客人更是招呼周到,充分表现他长袖善舞的社交才能。
  “那时祖父黄理查在争取东华三院的主席头衔。游园会结束不久,他真的以高票当选,后来又当了社会服务联会主席……”
  “说句公道话,你祖父这些荣誉,还不是靠黎美秀的热心公益帮他赢得的!”
  “别高估她的本事了!”黄蝶娘冷哼了一声,口气极为不屑,“黎美秀每天除了祈祷,念经,要不就趴在缝纫机前缝她的洋娃娃衣服,她还会什么?喔!对了,黎美秀还会一样,她会害人……”
  说到这里,她及时煞住。我注意到她脸色由不屑转为仇恨的瞬间变化,心想她对她隔代的血亲一定有着深仇大恨,决定另外找个适当的时机问它个水落石出。眼下我急干找她求证的是听来的传言:传说日本占领香港期间,云园的地窖成为日本军人拷刑反日分子的秘密刑场,是否真有其事?
  黄蝶娘把头转到一边,一副无可奉告的神情:
  “这问题你得去问黎美秀了,只有她有答案。”
  没头没脑丢下这么一句,她便想起身离开,我按住她。斟酌了一下字眼,索性挑明了说,问她们黄家,特别是黄理查与日本人在战前及占领香港后的过从态度。
  “你倒是听了不少谣言,”黄蝶娘爽快地笑着,“今天没空,下次你来找我,我告诉你第一手资料。”
  下一天,我如约而至。
  黄蝶娘披了件深紫色爬满蔓萝花的和服见我。她夹着香烟,额前一绺寒发掉了下来,遮住一大半眼睛,露出半截大腿,做出烟视媚行的姿态。她还在演戏,接着电视节目的剧情往下演,她在扮演日本女间谍川岛芳子。
  “战争发生前,不少日本间谍都曾经是云园的座上客,”黄蝶娘徐徐喷出一门烟,“到云园来给我曾祖母亲自招待,甚至还一起跳过舞呢。当然,他们是以不同的身份出现。”
  我有备而来,翻着笔记:
  “根据我搜集到的记录,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一年,日本领事馆阵容盛极一时,占驻港各国领事馆总人数的三分之一,日本侨民为数也相当可观——”
  咽了一口口水,我考虑比较不具刺激性的字眼:“这段期间内,你祖父黄理查不止一次在公开的社交场合发表过亲日言论。”
  “是呀,祖父还接受过当时的日本总领事冈的邀请,周末出海游船河……”
  黄蝶娘丝毫不以为意地承认当时出入云园的客人,不乏汪精卫政权的活跃分子、日本的商业闻人,如纺织业的巨子,也是中国通的津辰、经营港穗之间船运的山口,以及喜欢以一口带腔调的英语与黄得云交谈的铃木中佐等,都曾经是云园的常客。
  “听黄威廉——我爹说过,日本人在华洋宾客之间周旋,看起来个个自得其乐!”黄蝶娘说,“后来局势紧张,日本领事馆劝日本人离开香港,开惜别会送行,听说我祖父黄理查也应邀赴过宴。到了一九四○年下半年,云园的日本客人开始减少,渐渐绝迹不来了。”
  “这些经常到云园走动的日本人,后来身份暴露,居然是身怀任务潜伏在香港的日本间谍……”
  我从不同的书上搜集到类似的资料:他们透过上层社交圈的关系刺探驻港英军的实力和装备,对军火运输有详细的图表,连英军在北角的演习过程均了如指掌。
  “战争爆发前,那个经营船运的山口来不及逃脱,他被香港保安人员以间谍行为拘捕审讯,勒令他离境。日本占领香港后,”我读着资料,“山口摇身一变,换上军装,骑在马上入城接收香港。这个山口就是云园的常客?”
  “答对。日本人无孔不入,情报人员伪装成游客、酒吧的调酒员、餐厅侍应生、按摩师、理发师……”黄蝶娘扳着手指数,“当时全香港最高级的酒店——告罗士打大酒店的理发师,专门替总督、辅政司,还有……”
  “还有?”
  “你听好了,汇丰银行的经理西恩·修洛也找他刮胡子理发,向他刺探金融消息,后来他不是被关进赤柱集中营吗,猜猜是谁当战俘营的营长?”
  “那个理发师?”
  “又答对。这家伙本来是日本海军军官,剃头当掩护向高官搜集情报。厉害吧!?”
  “慢着。西恩·修洛不是回伦敦去了?那是在战争发生前呀!”
  “他又回来了。英国人实在太想念他的蝴蝶,离开一年不到,又回到香港来了。”
   
6

  英格丽·贝克小姐说,她的堕落始干那个台风欲来的下午。
  她的这种感觉一直持续到日本占领香港的前夕。随着时局恶化,日本驻港领事为离港的日侨所举行的惜别会已近尾声,薄扶林道山坡古堡云园的宴会,日本宾客一个个失去踪影,而香港的小民百姓在暴风雨欲来的苦闷恐惧中,不断地看到征兆。上环西街半夜阵阵鬼夜啼,怪叫之声不绝。街上鬼影幢幢,阴气踯躅徘徊久久不散,似欲警告凶厄将临。跑马地马场旁的住民深夜被隆隆卡车声惊醒,听到几百人奔走呐喊,有如兵荒中逃难,开窗一看,街上一片凄迷,阴风阵阵,似有人群迎面奔来,将到之际,忽失其踪。
  更神奇的是香港海域急水门一带,黄昏烟霞折射,水面尽赤,中间圆圆的红太阳,形状恰似一面日本国旗。民间谶诗有两句“鲤鱼有日翻洋海,百载繁华一梦消”,就在英国庆祝开埠驻港一百周年的纪念日传诵开来,隐喻着日本将推翻英国殖民政府,人们惴惴于百载繁华一梦消的传言之中。
  英国人对迫在眉睫的大战却掉以轻心,以为港、九要塞构筑的防御,便能吓阻日军的轻举妄动。他们低估日本军的战斗力,相信种种错误的情报,诸如机师不敢夜间飞行,日军不习惯夜战,投弹又欠准确等等。英国人盲目轻敌,以为香港可幸免战乱,一直到驻扎深圳的日军一度冲过罗湖边界,港督罗富国才大起恐慌,开始撤侨,勒令驻港的英国妇孺离境。从一九四○年下半年开始,安排船只免费搭乘前往马尼拉。香港政府对撤离政策有明文规定:纯种的英国妇孺得以从马尼拉再转往澳洲,欧亚混血的只能滞留马尼拉,但生活费皆由港府负担。
  此举引起轩然大波,不少留港服役的军人批评港府的种族阶级歧视,对高官巨贾的眷属特别优待。华人对港督以纳税钱疏散少数白种或欧亚混血,任由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华人妇孺自生自灭也大感不满。妻子被迫撤离的留港丈夫也有话说,他们甚至组织“独身丈夫团”示威抗议政府拆散他们的家庭。
  驻港的英籍妇女为了避免被遣送,不少临时离埠出游,或是登记担任紧急岗位,当护士,加入救护队,甚至当文件检查员、密码翻译员。英格丽·贝克是留下来的一个。黄理查洋洋得意的说她是因为离不开他,完全是为了他而志愿留下来。太平洋战争结束后,英格丽回到她伯明罕的老家。一个飘雪的午后,她结束圣诗班的练唱,步出教堂,望着树枝上的白雪,终于领悟到她之所以留下来,是为了了断她与黄理查的故事。
  英格丽被分派到希尔达·史东医生手下当义工。希尔达是留下来的英国女性当中官阶最高的一位。生有一头火红的头发的她,思想激进,是劳动党活跃的成员,随着医务总监的丈夫来港,自己任职卫生署,早两年与殖民地几位热心的英国女士组织一个“禁娼会”,由最富声望的女作家史蒂拉·班森执笔,完成一份陈情书,呈给当时的香港总督。希尔达也是第一个在殖民地推行节育计划,带头召集了五十个华洋医生,鼓吹家庭生育计划。
  自以为是进步女性的英格丽,早就想加入希尔达的圈子。当她还在梅夫人妇女会的图书室审查小说时,每读到书中描述具有新思潮女性如何在伦敦、纽约推动妇女解放、女权主义运动,英格丽总爱把书中的人物和希尔达联想在一起。
  战争使她成为希尔达小圈子中的一员。她结交了一群殖民地保守的妇女心目中离经叛道的反传统叛逆分子,其中包括帮助印度脱离大英帝国独立的女革命分子,因主张节育在纽约坐过牢的女权运动者,专注于社会改革、要求两性平等的活跃分子……在驻港的英国妇孺尚未被遣送到马尼拉、澳洲之前,希尔达和她的同志是半山圣约翰大教堂对面的“闲话角”那些专爱饶舌闲话是非的女人们议论的对象。
  “希尔达·史东,那个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女医生,”威士忌酒商的妻子首先发难,“对我们正眼不看一眼,反过来自己降格去跟什么孙中山夫人,那黄皮肤的女人组织什么优生学会……”
  小官员的太太打断她:
  “说到优生,她们圈子最近又多了一个,从纽约来的,捧了个大肚子下船……”
  “哇,这种情况下长途旅行,”裁缝店的女老板表示同情,“不要说她自己,做丈夫的也够折腾的!”
  “哪里有丈夫陪着来,”小官员的太太压低声音,“那女人一个人来的,希尔达·史东亲自接她下船。”
  女人们全都向她围拢过来,小官员太太让她们催促到有点不耐烦,才神秘兮兮地透露她的小道消息:
  “那个女人是个未婚妈妈,史东医生帮她接的生。两个人同进同出,亲密得什么似的!”
  女人们听了,捂住嘴,面面相觑。
  诸如此类的议论,“闲话角”从没止息过。
  英格丽接受护士训练结论后,有几次跟随希尔达押送医疗用品到大陆,差点跟她去汉口巡视军医院。希尔达回来后叫苦连天,抱怨她住的汉口法租界旅馆,又热蚊子又多,没睡上一天好觉。
  日军来袭的前两天,驻港的英国人仍旧在跑马地快活谷举行赛马,人潮熙来攘往,热闹非凡。皇家苏格兰乐队老远从九龙深水涉渡海到马会来演奏以娱嘉宾,同天下午威尔斯的兵团还在木球协会进行比赛,晚上各大酒店的盛大宴会,港督杨慕琦最后决定出席半岛酒店以筹款购战机为名的舞会。
  十二月八日清晨,当三十架日本零式飞机亮着猩红耀目的日章徽号,飞到启德机场上空,九龙城的居民以为又一次防空演习。连警报也没来得及响,日机开始做五十呎低空屠杀式的扫射,短短几分钟之内,机场五架古老的军机和八架民航机悉数炸毁。
  开战才五天,新界、九龙相继陷落,日本司令官酒井隆中将原来估计需要半年时间才能占领香港,没料到英军如此不堪一击,他所训练的日军牛刀未能大试,短短十八天就攻下香港。
  日军攻打香港那十八天,希尔达和她小圈子的密友被困在山顶圣安娜医院。窗外枪声呼啸而过,这群进步女性在极度紧张压力下开始争吵,为微不足道的小事细故而反目,闹得不可开交,英格丽眼见她们亲密无隙的友情如同窗外的炸弹一样爆炸成碎片。
  香港沦陷前三天,她被派去浅水湾酒店医护伤兵。战争期间,酒店成为避难所,英军布防顽强抵抗,伤亡颇重。英格丽背着救护箱,离开希尔达和她的反目成仇的进步女性,坐上军用吉普车时,她长长的舒了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如果再在医院待下去,下一个无故寻隙吵架的极可能轮到她。
  英格丽在烽烟炮火中远远看到依然无恙的浅水湾酒店,她曾经想望有朝一日与心爱的人结婚后,到酒店来度蜜月,住在面海的房间,清晨与新婚丈夫手牵手在棕榈树下漫步,黄昏时并肩坐在沙滩上看日落,晚上相拥在豪华的舞池,跳舞跳到夜深!
  她所憧憬的蜜月胜地变成了人间地狱,走廊楼梯躺满饿得奄奄一息的避难者,客房床上躺着断肢流血的伤兵,而酒店外的枪炮一声紧似一声,愈打愈激烈。圣诞夜前夕,浅水湾酒店终于失守,日军持枪大摇大摆冲进来接收,钉鞋敲击着长廊长驱直入,用枪尖押走一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的避难音。他们冲上二楼,踢开房门,眼看一屋子伤兵就要死于日军刺刀之下,穿着护士服的英格丽不知哪来的勇气,突然挺身而出。
  “想杀他们就先杀死我吧!”
  日军竟然被她的决绝所震慑,垂手放下刀枪转身而出。这件事曾通过当时驻港的西方通讯社报导,成为头条标题。
  驻港的英军投降了,并不意味着抵抗结束。
  我在湾仔专卖旧书的摊位,意外地找到一本《港九大队抗日纪实》的旧书,读到当年抗日游击队的英雄刘黑仔如何在英军溃败后,率领手下从北角一路搜集英军丢弃的武器、弹药、口粮物资,用来武装游击队,又组织了市区中队深入日军防卫森严的中环市中心,昼伏夜出散发反日传单,惩罚趁火打劫鱼肉良民的流氓烂仔。
  书中最引人入胜的一节,是记述市区中队抢救在香港沦陷后来不及撤出成为瓮中之鳖的精英人士,他们多半是左派的文化人士。
  “刘黑仔与同志潜伏城中安排联系逃亡。日军欲除心腹之患,多次突击搜查市区中队,都被胆大心细的刘英雄化整为零,日军毫无所获……”书上如此写道:
  
  随着搜捕抗日分子及重庆分子的渗透,日本人的监视愈来愈严密,封锁交通清查人口,安排出逃的工作更形艰巨。走水路偷渡的人士,黑夜从铜锣湾下小艇,到九龙西贡转大木船。为了躲避敌人截查,往往在海上漂游数日才抵达海丰。陆路逃亡,更是艰难重重。日军夜晚宵禁戒严,白天沿途关卡岗哨检查证件截停盘问,寸步难行。幸亏日本人为了减低粮食负担,实施归乡政策,逼迫港人回返原籍故乡,刘黑仔和同志们混入归乡人潮中,化妆成回乡的难民,在约定的地点以暗号接引素未谋面的逃亡人士,辗转逃离。

  刘黑仔护送重要左派文化人士何香凝逃亡时,碰到前所未有的难题。兵荒马乱,老太太丢弃了所有的行李细软,惟独舍不得四大箱国宝级的古画书法。随着日军捕抓重庆分子风声愈紧,逃亡者就是空手穿过敌人的封锁已非易事,何况避过检查运出四大箱文物字画!
  难为市区中队的队员合力想出一个妙计:
  “把国宝字画装入棺材,队员们头扎白布身披重孝,扮成送葬的行列,哭哭啼啼穿过日军的岗哨。吹鼓手一曲曲催人酸泪的哀乐,引得日军禁不住鼻酸眼红……”
  不知怎的,那个吹喷呐的游击队员,使我想到姜侠魂,当他还在优天影粤剧团当武生时,曾经跟着乐师学吹得一口好唢呐。
   
7

  身为旅居香江的外来客,我很是不能理解同属外来的侵略者,何以香港人对英国的长期统治,比日本人三年零八个月短暂的占领要来得心悦诚服。今年八月香港庆祝脱离日本统治的重光纪念日,电视上又出现老百姓捧着当年日本人强制兑换、战后形同废纸的军票,要求日本政府赔偿,而几个慰安妇被隐去颜面,首次在银幕上控诉日军的兽行。
  坊间大量出版日占时期的书籍、历史图片,渲染日军当年的残暴。以港人抗日为背景的电影也相继出笼。
  殖民政府趁机呼应港人对日占时期这一段历史的回顾与重新省视,由市政局策划了一系列的演讲和座谈会,同时在大会堂高座的展览厅陈列日本统治下香港民不聊生的凄惨景象图片。
  黄蝶娘做完电视台的云园回顾专辑之后,对编写她家族史的剧本,已显得意兴阑珊。
  我拉她去听市政局主办的演讲,希望使她得到启发,黄蝶娘左挑右选,答应我去听一场“日军尖刀下的香港妇女”,主讲者是位港大社会系的女教授,独身的女性主义者,最近为了声援慰安妇站出来讨取公道而备受媒体追逐报导。
  “香港沦陷前的十八天战役,”女教授以清冷的语调述说着:
  “日军不分昼夜,强行进入民屋奸淫妇女。被侵袭的住民敲击家中铁锅脸盆等金属器皿,希望召来警察保护,邻居也响应敲击,使闯入的敌人知难而退。整个晚上,敲击锅盆声不停……”
  “守军投降,日军入城。”女教授说,“日本将领为犒赏攻港的部队,特别给兵士放三天假,任他们胡作非为。这时连伤兵医院的护士也难逃受辱,医生不得不把护士装扮成病人,用绷带包扎头发,避开眼露淫光的日军。一般妇女也人人自危,故意穿上残破的衣服,并以油污泥垢涂面,作为掩护。”
  幻灯打出希尔达·史东的照片,这位英姿潇洒的女医生被演讲的女教授赞誉为战时的女英雄,她的义行保护了许多良家妇女,免受日军糟蹋。黑白的幻灯,可惜看不出她一头火红的头发。
  日军举行入城仪式那天,卫生部长江口声称新年快到,如不赶快辟出军妓所,供应四万日军,后果由港人自负。希尔达·史东女医生不能忘记英国守军投降那天,那个黑色的圣诞日,战时改为临时的圣史蒂芬学校内有五十二个伤兵死在日军刺刀下,看护的中外护士惨遭强奸、轮奸,无一幸免,三名英籍义工被凌辱至死。
  希尔达·史东医生透过关系辗转介绍,由日本牧师鲛岛盛隆陪同,往见江口少校,透过牧师翻译,江口表示立刻要五百名军妓。史东医生解释香港遵守日内瓦禁蓄奴条约,不容许有公娼。但她在地图上指出水坑口塘西的私娼寮,几年前鼓吹禁娼时她曾去探视过。
  接下来,女教授不胜感慨:
  “史东医生的建议保全了香港的一般妇女,没想到回到山顶家中后,却看到女佣衣衫不整地坐在地板上哭泣,她被以清查户口为名的日本宪兵强暴了。”
  演讲厅静默了下来,连黄蝶娘也收敛了她惯有的嬉笑之色。下一步是开辟慰安所,湾仔大佛口附近一百六十多户居民,在日本宪兵的刺刀威胁下,限三日之内搬出。
  “居民流离失所,”幻灯打出大佛口的一栋旧楼,“一个生病的妇女不能在限期内搬出,被日军从这栋楼的窗口丢下活活摔死;她的丈夫奔下去探看,当场被乱枪打死……九龙的慰安区也使千户人家一夜之间无家可归。日本人把旺角一所中学校舍改作为军妓院,每天从各处载来一车车的妇女,不甘受辱撞墙自杀或呼救死干刺刀之下,满载尸体的卡车不断从慰安所开出……”
  日本人也不放过港、九的基督教、天主教堂,拆掉礼拜堂内的座椅、讲坛用来养军马当马厩,“这还不够,差点把九龙城的浸信会教堂改成军妓院。”女教授在唏嘘声中结束了演讲。
  “我的上帝,”我禁不住惊呼,“这不把你祖母黎美秀活活给气死?”
  黄蝶娘点点头:
  “要是日本人真敢这么做,她威胁要自焚殉道,然后再放一把火与教堂同归于尽!”
  自从日本人把圣安德烈天主堂改为神社的那一天起,香港就在黎美秀的心中死亡。她穿了一身黑为香港守丧,把自己关在云园的钟楼足不出户。她派人去搜集日本人散发给市民游行挥舞的“红膏药”国旗,用剪刀将血红的太阳剪了出来,缝成开裆裤给佣人的孩子穿,使太阳旗胯下受辱。当上帝的圣殿可能沦为军妓院时,黎美秀再也沉不住气了,她在黑色的胸前挂了一个白银的大十字架,到玛丽医院找希尔达·史东引见鲛岛牧师,带她去见日参谋长营波。如果日本人不收回成命,她将在教堂前引火自焚以身殉道。
  黎美秀挂着十字架,一脸悲壮的决然走进玛丽医院。
  “希尔达正在给病人动手术,传话出来,派当义工的护士英格丽带去见日本牧师。”
  “谁带黎美秀去?再说一遍!”
  “英格丽·贝克,黎美秀的丈夫的情妇。”
  看黄蝶娘煞有其事似的,我忍不住推了她一把:
  “拜托,你在编剧啊,哪来这么巧!”
  黄蝶娘说我少见多怪。
  “很多时候,真实要比想象来得更戏剧性,更充满传奇!”
  黄理查的妻子就这样出现在英格丽面前,在她毫无防备的愕然之下打了照面,英格丽差点忘形地脱口而出,问她黄理查人在何处?他可从澳门回来了没有?
  香港战争爆发的前夕,黄理查告诉她有个商界朋友过生日,他特地搭船到澳门去庆生。走后没两天,日本人扫射启德机场,英格丽背上她的护士背包,锁了小绿屋的门,投入红十字会的救难工作,自此与黄理查失去联络。
  黄理查还在澳门。又一次他靠动乱狠狠地发了一笔横财。香港开埠以来碰上第一次战争,港澳海上交通断绝,黄理查被羁留在澳门几个月。他逮住时机,利用战乱货运中断百货奇缺的机会,囤积货物高价出售以获取暴利。他雇了拖船、小汽船载棉纱、白甘油、电话仪器到广州以物易物,换回粮食、面粉、米、大豆、糖,再以黑市价卖给日本人运回东瀛。黄理查的船经过日军集结的海上,要悬挂日本的太阳旗;一遇到国民党的海军,又换上青天白日旗。遇到海盗拦劫,不仅整船货物尽失,船员被脱去衫裤,剥得赤条条的。只有黄理查才敢冒险去赚这种刀口上的战争财。
  日军参谋长营波毕竟没有胆子把九龙城的浸信会教堂改为军妓院。黄蝶娘向我透露了十分耸动的秘辛。根据她的说法,黎美秀趁丈夫滞留澳门,婆婆心系悬念被关在赤柱集中营的情人,幽居楼中不下红梯,她擅自作主张,提供云园的西翼,给管波接待东京来的贵宾,以之作为交换,保全了浸信会教堂的清白。
  “黎美秀的秘密交易可害惨了云园。”
  黄蝶娘至今仍是一脸忿恨。据她说,日本鬼子跑进云园,把西边房间的家具搬之一空,铺上榻榻米、装纸门,改成和式招待所,取名叫“千岁馆”。夜晚点上纸灯笼,召来艺妓在榻榻米上舒手探足跳扇子舞,日本人喝清酒,唱歌,不闹到天亮不肯罢休。
  “云园变成上帝的代罪羔羊,”黄蝶娘忿忿地,“这都是黎美秀的杰作,她出卖了云园!”
  古堡的地窖,传说也在这时成为日本人的秘密刑场,深夜传出拷刑反日分子的惨叫凄嚎声,连续数月不止。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黄理查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从澳门搭船摸黑回家,云园的日本人才稍稍收敛了些。总督矶谷廉介上任后,对港人采取以华制华的政策,组织“华民代表会”,黄理查是二十一名各行业的委员代表之一。他又被推选为华民慈善总会的会长,带头乐捐,向绅商劝募,把筹集的款项交给矶谷廉介,再转给慈善团体。对丈夫替日本人粉饰太平,黎美秀居然并不反对。在最艰难的岁月,香港几个慈善团体还能维持,不能不说是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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