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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牌楼



  我是被一阵恐怖的叫喊惊醒的,仿佛一个姑娘在被人谋杀时发出的那种叫声。接着,室外传来杜丽丽的声音,“等等,等等,你们这些馋嘴。”接着是猪的哼叫声,和杜丽丽夹杂在其中的声音,“吃吧,吃吧,多吃快长。”
  没等我完全清醒,我就隐约感到了什么不对。整个晚上,我的身体竟被身边最近的热源所吸引了过去,而那热源竟是西蒙。确切地说,我的屁股已经完全拱进了他的大腿窝里,而他那东西也已经在早晨坚硬地挺立起来。西蒙总是这样,以前我们把他的这种情况称为“报时的公鸡”,邝的位置上已经空无一人,她的被窝摸上去已没有余温了,什么时候走的?一定是悄悄走的。西蒙呢,他真的睡着了吗?还是在偷偷地暗笑?
  更不可思议的是,我突然有一种春潮涌动的感觉。尽管昨晚我想了那么多,我的体内仍有一种翻涌的东西,在渴望强力与热流。同时我也在渴望一种舒适的放松。我责骂自己:你怎么成了没有脑子的饭桶,智商低下的动物!我克制住冲动,把身体挪向邝睡的那一边。西蒙动了一下,我浑身一哆嗦,赶紧缩到床脚上,我的行李昨晚就放在床脚,气温大概是有华氏45度左右,我想去拿几件衣服。
  西蒙打了个呵欠,坐起身来伸了个懒腰,然后拨开蚊帐说:“睡得真香,你怎么样?”
  我拿出自己的大衣披在肩上,天冷而使人有点发僵,我的牙齿一边打颤一边说:“在这儿要洗个热水澡该怎么做?”西蒙脸上现出一副奇怪的表情,他又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呢?
  “在厕所的小棚子旁边有个公共澡堂,”西蒙说,“昨天你在拍照的时候我找到的。它是不分男女的,只有一个出口,没有更衣室。我估计它已经长久没人使用了,里面的水已经有了浮垢。如果你要洗热水澡,就要自己把热水带进去。”
  我对这儿的情况已经有了思想准备,但他的话仍让我吃惊,“他们洗澡的水难道不换吗——每天都用?”
  “看起来是这样,上帝,我们在美国是太浪费了。”
  “你在取笑谁?”我说。
  “你呀,你知道你的洁癖有多严重。”
  “我没有。”
  “没有?那为什么每次一到宾馆,你先要把床单换掉。”
  “那是因为他们没有经常更换。”
  “真的?”
  “当然我也并没有在上面发现什么人留下的皮屑或液斑。”
  “好了,不说这些了,去洗澡吧,我支持你去。”
  一时间我真有点不知所措,是去那个澡堂洗澡呢,还是这样苦熬两个星期。
  “当然了,你也可以拿一个大盆在里面用海棉擦一下身,我来给你送水。”
  我假装没听见,为了憋住不笑出来,我面颊上的肌肉都差点痉挛了。我拿出两双长统袜,都是羊毛的,我一向不用纯棉的东西,只可惜带得大少了些。西蒙的建议不错,用海棉擦擦身是蛮好的。西蒙作水保更是难得,我可以乘机拍些照片,他像个埃及奴隶,穿着一件绉巴巴的衣服,一副忍受酷刑的表情,轻轻地把热水浇在我的胸上,肚子上,腿上。我心不在焉,像对待一只水龙头似地说:“太热了!太凉了!快一点!”
  “噢,对了,”西蒙打断了我的思绪,“昨天晚上你又说梦话了。”
  我努力避开了他的目光。有许多人在睡觉时是打鼾的,而我则是说梦话,而且我的梦话不是那种断断续续含糊不清的,而是非常完整有序的句子。夜越深,说得越响,有时甚至会把自己说醒过来。西蒙听到过我说的许多梦话,我曾经要订三份肉布丁,还叫邝把那些鬼魂从我身边赶走。
  西蒙扬了扬眉毛,“昨夜你的话真的泄露了不少天机。”
  妈的,我昨晚做了什么该死的梦?平常我总是能记住自己的梦。现在怎么不行了。难道是西蒙自己在做梦吗?或许我们还做过爱?“梦不能说明什么,”我边说边拿出一件保暖内衣和一顶深蓝色的绒帽,“那不过是些支离破碎的残片。”
  “你想知道你说了些什么吗?”
  “不想。”
  “和你很爱做的事有关。”
  我把东西往地上一扔,说:“我并非如你想象的那么爱做。”
  西蒙眨了眨眼,然后笑了起来:“你真的在做。因为你在说‘西蒙,等一等,我还没准备好呢!’”他顿了有四五秒钟,接着说,“你在兜我。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闭嘴!”我的脸一阵燥热,伸手在皮箱里愤愤地抓出了一双羊毛袜,“转过身去,我要换衣服。”
  “你的裸体我看过不下一千遍。”
  “随便,但不会有一千零一遍了,转过身去。”
  我背冲着他,脱下了睡衣和内裤,心里在责怪自己怎么会投进他的怀抱。他引诱了我!而我却像个傻瓜一样上钩了。我应该明白这只是他的雕虫小计。但我马上又想到了别的,便转过了身子。
  “你不必把肚皮缩进去,”他抓着墙边的窗帘说,“你看上去很棒。你总是这样,我好像从来没看够你。”
  “你这个猪秽!”
  “什么?我们可还是夫妻啊!”
  我拿起手中的袜子向他掷去,他一闪身,袜子扔在了蚊帐上,这蚊帐一定是有上百年的历史了,袜子刚扔上去时,它竟一下撕裂开来,几丝绒线随之轻轻地飘浮在空中。
  我们两人都惊呆了。我就像一个用棒球打碎了邻居窗户的孩子一样,紧张得颤抖起来。
  “噢!”我用手捂住了嘴巴。
  西蒙摇了摇头:“坏孩子。”
  “这都是你的错。”
  “你这是什么意思!是你扔的袜子。”
  “谁让你看的。”
  “我现在也在看。”
  这时我才意识到,我仍然一丝不挂地僵立在他面前。
  我把另一只袜子也扔向他,然后是裤子、帽子、睡衣。扔到没东西可扔时,我就扑到他身上用拳头打他。他抓住了我的手,我们一起跌倒在床上。我们翻来覆去,你推我搡,当彼此都因这场闹剧般的撕打而筋疲力尽时,我们终于面面相觑了。目光是轻柔的,没有笑容,没有声音。在那一瞬间,我们突然猛烈地拥抱在一起,像两只重聚的野兽,在彼此寻找着对方的身体的芳香,舌苔的气息,皮毛的滑润和腋边的汗臭。这一切对我们曾经非常熟悉,而此刻却又分外清新。他变得柔情万种,我则是野性贲张,我们又捏又咬,直至大家都已辨别不清你我,因为此时此刻,我们已经变成了一个人。

  我走进院子时,邝冲我天真而又若有所知地一笑:“利比—阿,你笑什么?”
  我看了西蒙一眼,说:“因为没有雨呀!”不管邝到底是不是我姐姐,我都会感激她让我来中国。
  在她身前的地上,有一只打开的箱子,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小玩意。按邝的说法,这些都是大妈留给杜丽丽的遗赠。只有那个能发出《回家路上》曲调的木制八音盘除外,我拿出相机开始拍了起来。
  邝拿起了一样东西,我和西蒙都凑了上去。这是一个捕蟑盒。“在美国,”邝指着商标一本正经地对杜丽丽解释道,“人们管它叫蟑螂住的客房。①”
  ①捕蟑盒,英文原文为Roach Motel,直译是蟑螂旅馆。
  “啊?”杜丽丽叫出了声,“美国人实在太有钱了,还给小虫子做这么好的房子!啧!”她一边摇头,一边作出一种厌恶的表情。我把她的话翻给了西蒙。
  “是的,美国人还喂它们美味的食物。”邝拨了拨那扇小门,“东西太好吃了,那些虫子都不愿离开,就永远住在里面。”
  杜丽丽拍了邝一把,佯作生气道:“你真坏!以为我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她转而冲着我说,“中国人也有同样的东西,大多是用竹子做的,这里开一个口,里面放一些香甜的东西。你姐姐和我经常一起做这个东西,村里还比赛,看谁捕到的害虫最多——包括苍蝇、老鼠、蟑螂,你姐姐总是因为捕蟑螂多而受到表扬,现在她却来逗我了。”
  邝又拿出了一件宝贝,它看上去更像是一件出自体育用品商店的东西,一个容器。“结实得可以运砖头,有许多口袋,边上,下边,这儿,还有这儿。拉开拉链,哇,看看这儿有什么?”她拿出了一只便携的净水器,一个小的旅行火炉,一个医药包,一个靠垫,一个重新封过的背囊,一个尘封已久的画线工具,一张行军毯。“哇,真是难以置信!”——里面还有更多的东西:一个防水的火柴盒,一个打火机和一把瑞士军刀,“非常实用。”邝像一个化妆品推销员,逐一解释着每样东西的用途。
  西蒙看了看里面的东西,问:“你认为那是什么东西?”
  “报纸呀,”邝说,“上面有关于地震的文章,告诉你在地震到来时如何逃生,在长鸣,你们知道是从无地震的,没有电,没有自来水,也不供热。”
  接着邝又从箱子里拿出了一个塑料的盛衣盒,就是通常放在床下放脏衣服的那种,从里面拿出了劳动用的手套、鞋垫、袜子、毛巾、T恤衫等。杜丽丽一边看一边感叹大妈未能多活些时日以享受这些奢华。我拍了几张杜丽丽站在这些遗产边的照片。她戴着太阳镜,顶着一只49人超级碗①的运动帽。帽子上赫然写着:“冠军”二字。
  ①美国著名的美式足球队。
  早餐吃的是大米粥和腌咸菜,邝拿出了一本记载她三十二年美国生活的相册,和杜丽丽两人坐在长凳上看。“这就是利比—阿,那时才六岁,是不是很漂亮?你看她穿的罩衫,是我离开中国前亲自织的。”
  “这些外国小姑娘是谁?”杜丽丽指着照片问。
  “她的同学。”
  “她们为什么受罚?”
  “受罚?她们又没有受罚。”
  “那她们为什么都戴着高帽子?”
  “噢,哈哈,是的,戴高帽是惩罚反革命的,不过在美国,外国人是在新年或庆祝生日的时候才戴高帽子。这是利比—阿的生日派对。在美国这是一个普遍的习惯。同学要送礼物,当然不是什么实用的东西,只是要可爱好玩。当妈妈的要做一个大大的甜蛋糕,上面还要插上蜡烛,孩子先在脑子里许个愿,如果她能一口气把蜡烛都吹灭,她的愿望就会实现。然后孩子们就把蛋糕吃掉,喝甜饮,吃糖果,一直甜得她们什么都吃不下为止。”
  杜丽丽难以置信地张大了嘴:“啧!啧!每个生日都要开宴会,还要搞什么生日许愿。美国人为什么还有这么多的愿?他们拥有的已经够多了。对我来说,实在不需要什么宴会,二十年中有一次也足够了……”
  西蒙把我拉到一边,说:“去散散步吧。”
  “去哪儿?”
  他把我带出院子,指着两山之间的小路,那是通往下一个山谷的入口。
  我像护士学校的老师那样冲他摆了摆手,“西蒙,你还在想着那个洞,是吗?”
  他故作不悦地看了我一眼,“当然不是,我只是觉得散散步会很不错,我有些事要和你谈。”
  “噢?什么事?”我略带羞涩地问。
  “你知道的。”说着他拉住了我的手。我隔着院墙喊道:“邝,我和西蒙去散散步。”
  “到哪去?”
  “随便转转。”
  “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就回来。”
  “别让我担心。”
  “别担心。”话刚说完,我又多了个心眼,“如果我们两个小时还没回来,就叫警察。”
  我听到她用中文开玩笑地对杜丽丽说:“她说如果他们丢了,就给警察打电话,可电话呢?我们根本没电话……”
  我们在交错杂乱的村巷里穿行,不时经过一些人家,他们充满好奇地看着我们,我们则不停地向他们致歉。一些人从房门里跑出来向我们兜售古币,他们称那些绿锈满身的盘状物至少有五百年历史;我拍了两张照片并在为它们设想一个合适的题目。从那些院门望进去,一些老人在里面抽着烟袋,咳嗽着,年轻的女人怀抱着孩子,在寒风中她们的面颊显得发红,我们还和一个背着一大包柴火的老妇擦肩而过。我们冲着那些孩子们微笑,其中有几个跛足和兔唇的,我想这大概就是近亲繁衍造成的结果。在同一个世界上,人们的境遇竟是如此不同,这样的生活邝曾经历过,而我也有可能经历,这难免不让我顿生感慨。这时西蒙说:“你知道,他们算是幸运的。”
  “你想说什么?”
  “一个小小的社会,家族世代相传,关注于基本的需求。你需要一间房子,就去找些朋友帮你造砖做瓦,不需要去找什么贷款。生生死死,恩爱繁衍,吃饭,休息,家庭就是一切,你还要什么呢?”
  “你指的是本能。”
  “我是严肃的,奥利维亚,这就是……生命。”
  “你怎么感伤起来了。这只是地狱,他们只是在苟存。”
  “我真的认为他们是幸运的。”
  “哪怕他们自己也不这样认为?”
  他顿了顿,撅起了他的下唇,说:“是的。”听他的声调似乎是又想争辩了。我想我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碰到任何问题,我都要将之引入谁对谁错的道德审判呢?这里的人们并不在乎我们怎么想,让他们去吧。
  “我想我明白你的观点。”我说,当西蒙冲我一笑时,心里的那点余怒却又被煽动起来。
  我们一路向山上走去,在山顶上,碰到了两个女孩和一个男孩,都只有五六岁的年纪,在泥地上玩着什么,离他们十几米远有一块巨大的石头,我们看不到那后面的东西。孩子们看到我们时,显得谨慎和警觉,他们的身上脸上都沾满了泥土。
  “你好!”西蒙用生硬的美式语音发出他知道的为数不多的中文短语。没等孩子们注意,我已经拿出相机拍了五六张照片。他们慌乱了片刻,又回到自己的游戏中了。那男孩正要完成他用泥巴垒起的一座城堡,他在用指尖划出城墙和城门的轮廓。一个女孩在用手划下一些草叶,另一个女孩用这些绿色的草叶为一间小屋子在搭屋顶。小屋子房边有几只蚱蜢,它们正是这精致的屋宇的住客。“孩子们很可爱,是吗?”我说,“他们自己为自己制作玩具。”
  “可爱,就是太脏了,”西蒙说,“不过他们确实很聪明。”他指着那个小点儿的女孩说,“她很像你六岁时的样子,就是生日派对上的那样子。”
  当我们向牌楼走去时,孩子们跳了起来,“你们要到哪儿去?”男孩用童腔的普通话问道。
  “去那边看看,”我指了指山洞口,“你们也去吗?”说着他们已跑到了我们前面,可当他们跑到入口处时,却都转过了身看着我们。“往前走啊,”我说,“你们走在前面。”他们没动,只是坚定地摇着头。“我们一道走,”我伸手去拉那个小点儿的女孩,她缩回身躲到了男孩的背后,那男孩马上说:“我们不去!”大些的女孩附和道:,“我们害怕。”三个孩子紧紧地挤在一起,几双大眼睛都盯着那牌楼。
  我把孩子的话译给西蒙听,他说,“好吧,那我就先进去了,他们不去就算了。”当他的脚跨进牌楼时,孩子们尖叫起来,接着就飞快地跑开了。“出什么事了?”西蒙的声音从入口处传过来。
  “我也不知道。”我目送那些孩子的身影消失在远处的山坳里,“也许他们害怕和陌生人交谈。”
  “进来呀,”他说,“你还在等什么?”
  我看了一下牌楼的墙,和村庄里一色的土坯墙不同,这墙都是用巨大的石块砌成的。人们一定是从很远的地方把石头运来的。也许不少人为此而丧命,就像有关长城的许多传说那样。事实上,这里看上去多少和长城有些相似,只是地域不同罢了。难道这牌楼也是修来抵御蒙古入侵者的吗?当我走过牌楼时,我感到自己的脉动在加快,大脑有些发飘,我停下脚步,用手扶着墙。这牌楼大约五英尺高,长度也差不多,像是一个墓穴。我鬼使神差地觉得里面一定有许多人在等着我们。
  而我看到的实际上是一条窄小平坦的山道,一边是被雨水浸泡的牧草,一边是一块一块的田野。中间的这条小路像是一条褐色的缎带,山道两边远些地方是连绵的小山,比我们正面的两个山峰要小得多。这实在是一幅田园罗曼史的绝佳背景,可惜那些孩子受惊吓的面孔让我无法把这想象生发开去。西蒙已经向山下走去了。
  “我们会不会走进什么禁地了?”我说,“这也许是什么私人领地?”
  他回头看看我,“在中国?你没开玩笑吧?这里没有私人领地,都是国有的。”
  “现在未必是这样,他们已经有了私房和私人公司。”
  “放心吧,如果我们走入禁地,他们也不会向我们开枪的。他们只会让我们出去,那我们出去就是了,来吧,我想看看前面有什么东西。”
  我希望会有一个愤怒的农民扛着锄头跑出来阻止我们,可草地上一片空旷,田野里静寂无声。难道今天在放假吗?为什么这里空无一人?那些高高的石墙如果不是防止人们进来,又砌在那里干什么呢?为什么这样死寂般安静?没有生命的影子,甚至没有一只飞鸟。“西蒙,看来好像有些不对头……”
  “我知道,令人有点惊异,这很像是英格兰的乡村庄园,类似于《霍华德别墅》中的景色。”
  大约一个小时,我们穿越了谷地,开始攀登另一座山包,它比前一个山包更加崎岖险峻,路很窄,呈“之”字形蜿蜒而上,我可以看到山下的高墙和牌楼,石灰岩的峰峦就像是被远古海浪冲刷出的凸出的珊瑚。乌云突然遮住了太阳,天气一下变得冷了起来。“也许我们该回去了,”我说,“看样子要下雨。”
  “先到上面去看看,”还没等我同意,西蒙已经走了上去。在向上爬的路上,我想起邝讲的传教士的故事,村民们说他们是被匪徒杀死的。也许这是她诸多谎言中的真话,在我们离开桂林的宾馆前,也就是昨天,我曾经看过一张英文的《中国日报》,头版有一篇关于暴力犯罪的文章,这种在中国曾经绝迹的罪行,现在又开始增加,像桂林这样的旅游地区尤其如此。两天前,在一个只有二百七十三人的村子里,五个人因为暴力犯罪被判刑,其中一个是强奸罪,两个是抢劫,两个犯谋杀罪。而且罪行都发生在去年。五起暴力犯罪,五个人被判刑,竟仅仅发生在一个小村庄内!报纸认为这些犯罪的原因是“西方社会的污染和堕落颓废的思潮”。在判刑前,一个罪犯作了忏悔,承认他是在看了一部渲染暴力的美国电影《赤裸的枪》后心灵受到了影响。但他发誓说他没有参与谋杀,他只是从在山脚下杀死日本游客的歹徒那里买了一块精工牌手表。想到这些,我不由为我们自己是否会遭抢感到担心。尽管我戴的只是一块廉价的塑料卡西欧表,但那些匪徒喜欢把带日历的手表挂在手上。值得庆幸的是我把护照放在大妈的屋里了,听说一本护照在黑市上值五千美元,小偷们为此会玩命的。
  “你的护照在哪儿?”我问西蒙。
  “在身上,”他拍了拍口袋说,“怎么,你认为我们会走到边境吗?”
  “闭嘴,你不该把护照带在身边的。”
  “为什么?”
  没等我说话,丛林里发出一阵响动,接着传来一阵得得声,我想匪徒一定是骑马来的,而西蒙仍然走在前面。我叫道:“西蒙,快回来!”
  “等一会儿,”他转了个弯,人也不见了。
  接着传来了他的叫声:“嘿!嘿!等一等……嘿,等等!”
  他连滚带爬地跑了回来,嘴里喊道:“奥利维亚,快闪开——,接着便风驰电掣般地扑到我身上,在我倒地的瞬间,我觉得心都跳了出来。奇怪的是,我又感到非常清醒和冷静,所有的感觉都敏锐异常。我觉得小腿碰在了一块硬物上,膝上的血管在砰砰跳动,可是一点儿也不痛!我既不怀疑也不害怕那转弯处必定有死亡的威胁。我知道如何预见死亡,尽管我无法解释这种能力,时间突然变得缓慢下来。这是垂死之人方可感到的人生的一秒钟闪回,而我惊诧的是这一秒钟何以持续如此之久,在这一刻里我可以重温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东西——欢笑、望外之喜,西蒙……甚至西蒙!还有爱,宽容,内心的平静,我知道在我离去之后没有留下巨大的裂痕和悔恨。我大笑,感谢上帝我穿着洁净的内衣,尽管在中国没人会在乎这些。感谢上帝西蒙能在我身边,使我在这个恐怖而又美妙的时刻并非孤身一人,感谢上帝能让西蒙伴我而去,不管是上天堂还是入阴间。如果真的如此,那么,艾尔萨又在哪儿呢?西蒙又将飞入哪个天使的怀抱?我的意念变得不再清晰了,时间又开始了它固有的步伐,我站起身来,自说自话地骂道:“真是见了鬼。”
  它们出现了,我假定的杀手,原来是一只母牛和它的牛犊。也许是我的叫喊让它们大吃一惊,它们脚步零乱地停了下来,弄得尘土飞扬。“怎么了?”西蒙问道,母牛冲着我一声长哞。如果自卑是我的宿命,我真应该死去才好。我灵魂的主宰在嘲笑我,我却觉得无力回之一笑。我真的窘极了。我不敢再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判断。我明白了精神分裂的感觉,就像在一片混饨中去试图找到秩序,结果却离题越来越远。
  母牛和牛犊慢慢跑开了。可就在我们回到路上时,一个年轻人拿着一根拐杖走了下来。他身着白衬衣,外面套了件灰色的罩衫,下面是一条崭新的蓝牛仔裤,脚穿干净的白球鞋。“他大概是放牛的吧。”西蒙说。
  此刻我实在不敢做任何假定,“就我所知,他也许会是个劫匪。”
  我们站在路边想让他过去。但他走到我们面前时却停了下来,我以为会问我们什么,可他竟一言不发,表情冷漠,目光严峻,甚至有点尖刻。
  “你好!”西蒙挥了挥手,尽管那青年就站在我们面前。
  年轻人仍然缄口不语,眼睛还上下打量着。我用中文结结巴巴地问:“那是你的牛吗?它们真把我吓死了。你大概听到了我的惊叫……我丈夫和我是美国人,我们从旧金山来,你知道旧金山吗?知道?还是不知道……我们到这儿是来看我表姐的姑妈,她住在长鸣,名叫李彬彬。”
  他仍然不说话。
  “你认识她吗?事实上她昨天已经去世了,就在我们赶到之前,非常遗憾。所以我们想举行一个……一个”我一时语塞,怎么也想不出中文的“葬礼”该怎么说,情急之下,我只好说成“为她举行一个晚会,伤心的晚会。”我边说边紧张地笑了起来,为我蹩脚的中文和美国口音而赧颜。
  他直视着我的眼睛,我在心里说,好吧,小家伙,你要玩这套把戏,我就陪陪你,可没过十秒钟,我还是把目光移开了。
  “这家伙怎么了?”西蒙问我,我耸了耸肩膀。这个牧牛人与我们在长鸣见到的其他人不同,他的手并不粗糙,发型也不土气,相反,他看上去很整洁,连指甲都很干净。身上透出几分傲气。在旧金山,他会被看成是一个在校博士生、大学讲师或者忧郁的行吟诗人。在这儿他却是个牧牛人,而这个牧牛人阻拦我们的原因却让我无从揣摸。正因为这样,我越发想战胜他,让他笑出来,以证明我自己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可笑。
  “我们在散步,”我用普通话说,“顺便四处看看。这里很不错,我们想看看山中有些什么。”我指了指那座牌楼,担心他听不懂我的话。
  他向上看了看,转过身时已是一脸怒容,西蒙冲他笑笑,靠近我说:“他显然没听懂你说的话,好了,我们走吧!”
  我们冲着这位牧牛人说:“可以吗?我们是不是需要什么人的许可?那里安全吗?你可否给我们出出主意?”我弄不明白在长鸣的牧场之外还有什么更美妙的景色,也许他是在嫉妒我们。
  他好像窥到了我的心思,傻笑道:“混蛋。”用的竟是非常标准的英语,说完他转身向山下走去,我们一时被他弄得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西蒙边走边说:“真见鬼,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没说什么。”
  “我不是说你说错了什么,只是问你都说了些什么。”
  “我说我们在散步,还问他到这里需不需要经过什么人许可。”
  我们重新向山上跋涉,但不再手拉手了。两次陌生的邂逅,先是那些孩子,再是这个牧牛人,为我们之间浪漫的交谈盖上了一块尸布。我想把这念头排遣开,却又根本找不到感觉。我担心这是一种警告,就像嗅到了一种臭味,知道它将把事情引向粗鄙、堕落和死亡。
  西蒙把手放在我的腰上,“怎么了?”
  “没什么,”尽管我渴望向他倾诉,如果不是我们的希望,哪怕是我们的恐惧也好。我停下来,说:“这样说听起来可笑,可我真的很担心——这一切都像是一种先兆。”
  “什么事?”
  “孩子们告诉我们不要到这里——”
  “他们是说他们不能进来,完全是两回事嘛。”
  “还有那个小伙子。他暗自窃笑,好像知道我们要去下一个山谷,却不向我们说什么。”
  “那仅仅是一般的笑而已。你怎么像邝一样,把两件不相干的事情联系到一起而凭空起疑呢。”
  我终于忍不住了:“是你问我在想什么我才告诉你的。你不必事事都跟我作对,出我的洋相。”
  “嘿,安静点,对不起,我只是想让你安静下来。你是不是想回去?你真的那么紧张吗?”
  “别说了,听你开口我就心烦。”
  “什么?我又干什么了?”
  “紧张,你只有在说女人和鬈毛狗的时候才用这个词,为了显示你的优越。”
  “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意思。”
  “可你对男人从不用这个词。”
  “好吧,好吧,算我说错了,你不是紧张,只是有点神经质,行吗?”他笑道,“好了,奥利维亚,振作一点,你不舒服吗?”
  “我只是……我只是有些担心,担心我们会进入禁地。我不想再碰到任何人,让他们猜想这些丑陋的美国人在干什么。”
  他把我搂在身边,“听我说,我们已经快到山顶了,我们只上去看一下,然后就回来。如果碰到什么人,我们道歉后就离开。当然,如果你觉得紧张,噢,我是说担心的话……”
  “别说了,”我推开他说,“你先走,我会赶上来的。”
  他耸耸肩,随后大步向上攀去,我站在那儿,为自己的言不由衷而烦躁,但西蒙不理解我的想法更让我气闷。我实在不想发号施令似地说什么,弄得我如同一个泼妇而他却是个逆来顺受的绅士。
  当我到达山顶时,他已经在第二个牌楼那儿了,它和第一个牌楼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更显得破旧,也许是已经有些倾斜。一些墙面上已出现破损,但看上去这些地方不像是岁月浸蚀的,却更像是被突如其来的炮火造成的。
  “奥利维亚,”西蒙在那边叫道,“过来看,真是不可思议。”
  我加快脚步,走上牌楼往下一看,那景色几乎令我惊异和晕眩,就像我在梦中见过的神话境界。这和我们刚才经过的阳光普照、平坦的谷地不同,它幽深狭窄,是被强烈的地壳运动造成的深峡谷,到处起伏不平,下面的沼泽像一块破损的地毯,光与影在上面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图案,在永恒的幽暗中变幻着不同的色彩。
  西蒙的眼睛因激动而炯炯放光:“不觉得很美吗?”
  周围都是土包和岩石,大约都有一人来高。看上去像是墓碑,锥形堆,亦或是一支变成化石的军队;或者也许是罗得那变成盐柱的妻子①的中国式版本,人类弱点的柱标、那些敢于进入禁区并胆敢回头一望者的化石遗存物。
  ①据《圣经·旧约》,罗得是亚伯拉罕的侄子,所多玛被毁灭时,他得到天使的救援而幸免。出逃时,神告诉他不可回头看,但是他的妻子不听,回头一看,结果变成了一根盐柱。
  西蒙指着下面说:“你看那些山洞,至少有几百个。”
  从深谷的底部到峰顶,城墙下面布满了裂缝和洞穴。它们就像是巨大的史前殡仪馆中的柜架和贮物箱。
  “真是不可思议!”西蒙激动地说,我知道他又想到了邝说的洞。他试着走上去,这只是羊肠小道,比上山的路陡得多,有时必须攀爬而行。
  “西蒙,我累了,脚也发痛。”
  他回头说:“你就等在那儿,我下去转个五分钟,然后一起回去,好吗?”
  “不能超过五分钟,而且不许到洞穴里去。”我话音未落,他已经下去了。是什么使他对危险这么健忘?也许这就是男女之间的生理差异:女人的大脑用得更多,功能也更进化,更关心的是感情。人性、忧愁。而男人的大脑却更为原始,他们喜欢冒险、而且若无其事。我讨厌西蒙这种态度,但我也承认,这是有魅力的,他那种男孩子的不屑和信手拈来的幽默。我想我心目中的性感男人是这样的:他们既攀登过喜马拉雅山,也穿越过鳄鱼出没的热带丛林中的河流。我并不是说他们勇敢,而是说他们鲁莽,不顾后果,疯狂而不可靠。
  我看了看手表,五分钟已经过去了。接着是十分钟,十五分、二十分。西蒙到哪儿去了?我最后看到他时,他正在向那片圆锥石群前进。他走进一丛灌木,然后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突然有一滴雨水滴到了我脸上,接着又是一滴,片刻功夫,大雨已倾盆而下。“西蒙!西蒙!”我高声叫着,渴望能听到山谷的回声,但我的声音即刻就消逝了,在暴雨中它显得无声无息。我跑到了牌楼下,雨下得又大又猛,在眼前形成了一帘水幕,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从岩石中传出的金属和矿石的气息。山色暗了下来,不时有闪光。雨水沿着山体形成溪流,一些松动的石块被溪水冲下山去。骤发的洪水,这就是骤发的洪水吗?我诅咒西蒙让我为他担心,但与此同时,我的担心已经变成了惊恐,我必须离开牌楼去找他。我用相机的罩布遮在头上,顶着大雨向山下走去。
  我怀着献身的勇气,努力让自己振作并慢慢地向下走,但当我面对那深不可测的黑暗的深谷时,顿觉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恐惧,四肢几乎都麻木了。我的喉咙一阵发紧,忍不住喊出来:“上帝,仁慈的上帝,请听我说,让他现在就回来吧,我再也受不了了,让他回来,我保证——”
  西蒙真的出现了,他的头发、罩衫、牛仔裤都已经湿透了,看他那样子,倒像是个准备再去捕食的猎狗,我刚产生的轻松不由又变成了愤怒。
  我们向牌楼走去,西蒙脱下了罩衫,把积水拧干。“现在我们干什么?”我忿忿地说。
  “我们先得暖和起来。”他说话时直打颤,他靠在墙上,顺势把我揽进怀里,我的背贴着他的胸口,他的双手抱着我,两只手都冰冰凉。“好了,放松吧!”他轻轻地晃动着,“这样好多了。”
  我试着回忆早晨的那场欢爱,那种意外的狂喜和彼此共享的情感的升华。可是从我体内传来的却是肌肉的紧张和痉挛,我的下腭,面颊和额头都不舒服。我感到紧张和沮丧,们心自问,我又怎么放松得起来?我怎么能对发生的一切置之不顾去做爱?这是需要充分的信任才可以的。
  此时,一种不祥的念头袭上身来,自从我和西蒙分居后,他是否和其他的女人同床过呢?一定是有的!男人两天没有性生活就忍不住,几年前有一天,我们一起看一本杂志上的问卷,题目好像是“你爱人的隐秘性生活”之类的。我向西蒙提问第一条:“你爱人经常手淫吗?”我想当然认为他会选“从不”或者“很少”,可他却说是“每周三到四次,要看情况而定。”
  “看情况而定?”我不悦地问,“看什么情况?天气是否晴朗?”
  “只是兴趣,和其他事一样。”他的话让我觉得我们之间一星期做两次爱是无趣的。
  此刻我突然想知道,自从我们分居后,他到底和多少女人搞过。
  西蒙摸了摸我的脖子,说:“你这里都冻僵了,能感觉到吗?”
  “西蒙,你觉得早晨的事怎么样?”
  “懊,美妙极了。”
  “但你不认为我们应该戴上避孕套吗?”我希望他会这样回答:“为什么?我要开花结果,你明白的。”可是,他却屏住呼吸,摸我的手也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才抓紧我的手说:“噢,我想我是忘了。”
  我闭上眼睛,努力使自己的呼吸平稳下来,我还要再问下去,但他会如何回答我一点也没数。我并不是圣人,我曾和那个市场学的讲师里克睡过,在黑暗中我们彼此拥爱时,从没用过避孕套。原因是他那玩艺儿经常不行,尽管他有时也挺能干,但并非次次如愿。这使我感到一种性羞辱,特别是在我已经做好准备并且身心都已被唤起的时候。
  西蒙的嘴就贴在我耳边,他的呼吸让我想起在海螺中听到的潮水的啸声,这回忆如今盘旋脑际,无尽无终。
  “西蒙,我们还接着避孕套谈——你说你和其他人也睡过觉?”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接着他的头也离开了我的耳鬓,“嗯、嗯,我就是有过也记不清了。”他又抱紧我说,“不管怎么说,她们不是当真的,我只有你。”他说着开始拨弄我的头发。
  “她们?她们有多少个?”
  “嗯?我也说不清楚。”
  “十个?还是十二个?”
  他笑了,“哪有那么多。”
  “三个?四个?”
  他没出声,我也一样。他叹了口长气,稍稍变动了一下身姿,“也许差不多吧。”
  “到底多少人?三个还是四个?”
  “奥利维亚,还是别谈这个了,这会使你反感。”
  我从他身上挣开身子,“我已经反感了。你和四个女人睡觉,可你今早甚至不在意用一下他妈的避孕套!”我走到牌楼的另一端,愤愤地盯着他。
  “只有三个人。”他眼睛低垂着,“而且我都是很小心的,没出过什么事,每次都是用避孕套的。”
  “每次,那要多少盒避孕套!你可曾为我想过。”
  “好了,奥利维亚,别说了。”
  “他们都是谁?我认识吗?告诉我。”我突然想起了一个令我鄙视的女人,她叫维罗娜,她是去年我们为一个项目雇用的自由艺术指导。她的仿制品、名字、眼线,甚至指甲油都让我反胃。有一次我对西蒙说她的乳房那么对称,简直不像是真的,西蒙笑着说,“如果把它们压遍一点就像是真的了。”我问西蒙他怎么知道,他说每次他们一起看展示时,她总是依在他肩膀上,一对乳峰总是顶在他的背部。我问他为什么不拒绝,他说这样只会对她的卖弄风骚更在意,不如索性装作不知道,因为他对此不想做出什么反应。
  “他们中是不是有维罗娜?”我把双手抱在胸前以使自己不要发抖。他张了张嘴,又闭上了,嗫嚅地说:“你是知道的,对吗?你恨那个婊子。”
  “我可没说过,这是你说的。”
  我感到一阵狂乱,“那你告诉我,她的乳房是不是真的?她的乳头是扁平的吗?”
  “好了,奥利维亚,为什么这对你这么重要,说这些毫无意义。”
  “这意味着你从来就没想回来和我在一起!这意味着我无法相信你。我从来就无法相信你。”我真的气坏了,心情沮丧到了极点,恨不得让西蒙也受受这份罪,“我对你来说从来就是无足轻重的!我做的一切只是自欺欺人。邝曾经用她那愚蠢的鬼怪故事戏弄过你,就是那个降神会。你还记得吗?记得艾尔萨是怎么说的吗?你好像已经把她从你的生活中彻底忘却了。你知道什么?邝是编造出来的,她在撒谎。是我让她这样做的。”
  西蒙微微一笑,说:“奥利维亚,你太激动了,你真以为我会相信那个什么降神会吗?我想我们都在和邝开开玩笑而已。”
  我说:“是啊,多么有趣……可惜这根本就不是玩笑,西蒙,她真的在那儿。我发誓我看到了她。你知道她说了些什么吗?忘了她?不对!她是求你忘了我,她让你等她……”
  西蒙把手捂在额头上,“你始终不肯放过这件事,是吗?”
  “我放过?是你始终放不下她!”
  西蒙的眼睛眯了起来,“你知道真正的问题在哪儿吗?你把艾尔萨当成你种种不安的替罪羊,她在你生活中作为法码的重量要比在我这里大得多。你甚至都不认识她,却把那么多的怀疑加到她的身上……”
  我用手拢了一把头发,在他津津乐道地用他那套污言秽语攻击我时,我正在搜肚刮肠地寻找新的武器,这是射向心脏的最后的致命子弹。我想起了曾偷偷读过的一些艾尔萨写给西蒙的信,他们彼此的昵称和青春誓言。我转向他,“你认为我疯了,也许是吧,因为我现在也可以看见她,是的,是艾尔萨!她就站在你的面前,她正说,‘小甜心,你说我不够大是什么意思?’”西蒙的脸色有些变化,我接着说:“你要等着我,我们要一起种下这些树,每年种一棵。”
  西蒙试图用手捂住我的嘴,我躲开了。
  “你看到了吗,”我说,“她就在这儿!她在你的头脑里!在你的心里!她将永远在这儿,此时此刻,在这个鬼地方,带着她那讨厌的预兆,告诉我们说,我们是命定的,西蒙,你我都已被命运锁定!”
  西蒙的脸上终于出现了我前所未见的表情。它让我惊恐。西蒙的身体在摇晃,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正从他的面颊上滚滚而下。
  “你为什么要这样?”他嚎叫道。
  我转身跑出了牌楼,冲入大雨之中。我一路跑过山谷,心都几乎要跳了出来。当我跑进大妈的屋里时,雨已经停了。我穿过院子时,邝又冲我会意地一笑。
  “利比—阿,你怎么哭了?”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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