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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女方华(6)


  史顿赫太太如婴儿般穿着防湿裤已不是一天的事。最初只是小便失禁,她为此感到羞愧,不愿别人知道,特别注意衣裤臀部的部位是否够平整,刻意要装出穿着普通内裤一样。这一点她的转变尤其惊人,已经不只一次,将尿布解下来在空中挥舞,脸上喜笑颜开,得意的形状宛若是热情助阵的啦啦队员。

  最令院方震惊的一件事,是夜晚大楼里所有的门都锁上之后,她竟撬开厨房的后门溜到院子里,抱着床厚厚的鸭绒被,瑟索地蹲在大门洞里,次日清晨才被发现。

  史顿赫太大无疑是已成了最引人头痛的老人。她被迫穿上那种给变态人专用的外衣,终日双手抱肩动弹不得。她进院时特别要求自带的梳妆台,也被搬出了房间,原因是她常常从早到晚坐在镜子前,石像般一动也不动,口里反复地叨咕:“那老丑女人不是方华,快把她打出去。”有次她说着便集中力量用头闯去,将镜面闯出碗口大的破洞,额角的裂缝流得满面红淋淋的血,送到外科医生处缝了十三针。

  院方当然通知史顿赫太太的儿子康纳德。

  “妈妈,我是康纳德。你不跟我说说话嘛!”同样的话康纳德已说了几遍。史顿赫太太仿佛什么也不曾听到、看到,只把眼光直直地瞪视对面的白色墙壁,口里不停地念叨:“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妈妈,你连我也不认识了么?”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妈妈!”康纳德似在祈求,脸上充满无助的悲苦。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妈妈……”康纳德踯躅了刹那,终于双手蒙着脸跑了出去。临出门时丢下一句话:“你们就按照院里的既定方式处理吧!我也没有办法了。”

  * * *

  玛丁娜从出纳室领到最后一笔薪金,算算数目,实习打工三个月的总合,勉强可供下半年读书生活的开支,收获不能算太小。想到立刻离开“苍松”,她大大地吐了一口气,天知道,她与原来的自己已经切断了。和同学们仅通过几封信,与彼德是实习开始就未见面,两人只靠电话联络。今天彼德要来迎接她,这使她心头涌着一股暖流,温温热热的。

  不过她也有种难以解释的矛盾,在这段短短的时间里,看到了一个以前从来不知道的,人间世界的另番面貌。这个对她陌生又奇特的世界,这里面的一群古怪又麻烦的人,有时会使她感到恐怖、厌恶,但引起她不忍、悲悯,心上像被堆积巨石般沉重时更多。如今离别在即,行囊皆已打好,竟有些依依不舍起来,其中最不舍的,当然是由她整整照拂了三个月的史顿赫太太。

  史顿赫太太的情况,未好转亦未更恶化。像只老旧失修、但仍能断断续续滴嗒前行的时钟。她的日常运作并未停顿,有时甚至过分的旺盛,食欲好时可把一道全餐从菜前沙拉到最后的甜食,吃得碗盘如洗过的一般干净。而只要是醒着,嘴巴准定不停地念念有词,忽而德文忽而中文,说的总是相同的一句话:“那不是方华。”仿佛这是一句千古不可变更的魔语真言,不可稍忘亦百说不厌。

  但史顿赫太太也曾有过极端衰弱的时候,有次她双手胡乱挠抓胸口,半张着嘴,眼球朝上翻得只见白不见黑。护理长一看便说:“是心脏出了大毛病,推到急诊室。”史顿赫太太的生命力量颇出大家预料。在她被嘱咐整理房间,以接纳下一个老人时,史顿赫太太已脱离险境,精神反而比以前更抖擞,“那不是方华”的念叨声音高了许多。

  史顿赫太太的健康恢复,差不多是令人失望的。那天几位护理人员在一起聊天,就谈到安乐死的问题:“活到这个程度,已经失去了生命的意义,给别人造成沉重的负担。”“确是很讨厌的事,只有消耗人力物力,这种生存不值得鼓励。”“不过上帝是公平的,给人什么样的生命,小小的我们不能论断。”“她儿子媳妇也不来探望她了。”“她儿子媳妇没有错。他们要生活,要工作。”……你一言我一语,讨论不算热烈。她未出一声,心里却有点形容不出的不自在。

  事实上,院里的老人并不都像史顿赫太太那样子能活,她已见过几次,前晚还是能动能说的人,第二天躺卧在床上的却是一具苍灰色的僵硬尸体。她也曾想过:会不会某天早晨走进史顿赫太太的房间,见床上躺着一个面色惨白,半张着口和空茫的死鱼般的眼,蜡像状的尸体。她的脑海中确实出现过这样的画面,令她毛骨悚然。

  * * *

  彼德开着他那辆车龄超过十年的老爷车,到达“苍松疗养院”时,玛丁娜已在大门口等了一阵。“嗨,玛丁,都准备好了?”那浑身都是劲的金发大男孩,下了车先抱住玛丁娜吻上一阵,接着就把地上的衣箱、旅行袋,和一只装吉他的盒子放入车内。玛丁娜已经安坐在车里,当彼德问:“可以走啦?”她点点头,他发动马达开始上路,她又摇头说:“不,等等,我得去跟一个人告别。”她匆匆而下,朝那维多利亚式的建筑物奔去。

  玛丁娜知道,向史顿赫太太告辞,说不说“再见”,都是无意义的事。她也相信,再与史顿赫太太见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几乎是没有。但如果这样连头也不回地绝情离去,似乎是艰难得令她做不下去的。她想起史顿赫太太对她说“玛丁娜小姐,你是对我最和善的。你真是个可爱的小天使”时信任的眼神。也想起她说“我也想长几颗青春痘玩玩呢”时的诙谐笑容。坚信史顿赫太太应享受人与人之间的尊重。

  玛丁娜推开史顿赫太太的房门,见那肤色枯白五官清秀的老妇人,仰面平躺在床上,四肢和身体都包裹在一个紧套在床上的、为防止病人动弹特制的被子里。史顿赫太太睁大的眼睛定定地对着天花板,眼神里像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一丁点的喜怒哀乐那样,有种悸人心肺的荒寂空茫。最能表现史顿赫太太生命之力的,仍是念念有词不肯稍停的嘴:“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史顿赫太太,请看看我,我是玛丁娜。”玛丁娜用手轻抚了两下史顿赫太太的脸颊,温柔的笑容里流露着怜悯。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我是你喜欢的玛丁娜。我已实习完毕,是来向你告辞的。亲爱的史顿赫太太,试着想起:玛丁娜,玛丁娜。”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史顿赫太太……”玛丁娜焦躁又失望地叫。

  “那不是方华,那不是方华……”

  “那是方华,史顿赫太太,你就是方华,方华就是你。”情急之余,玛丁娜倏地灵机一动,换个方式激一激,满心期望能收到效果。可是那史顿赫太太自始至终都无变化,一直两眼空空地对着天花板喃喃不绝地念叨:“那不是方华。”

  玛丁娜放弃了。默默地站立了片刻,便快步跑出去。

  彼德把收音机开得很响,一个极富磁性的女声有感情地唱着:

  “Happiness lies in your own hands,
  it takes me much too long to understand
  how it could be
  until you shared your secret with me
  ……”①

  彼德快乐地随声哼唱了两句:“这女人唱得的确不错。哈,巧,这会儿车里有两个玛丁娜。”他闪过视线抹了玛丁娜一眼,不禁纳闷地“哦”了一声,“你哭了?为什么?我得罪了你?”

  玛丁娜用纸巾擦干泪痕,微笑着默默不语,只紧握了一下彼德伸过来的右手。她的思绪像正在沉淀中的混浊水,愈来愈澄清:“年轻真好,我多幸运。至少不会再为脸上生青春痘之类的事烦心了。这我敢保证。”她挺有把握地想。

  ①英文歌词翻成中文是:“幸福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我用太长的时间才了解到,直到你把你的秘诀与我分享,才得达到这个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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