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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决定要冲进那间充满污秽气的屋子去。他真的去了,但到达门口时,又畏缩的退了回来。十年前在这间屋子里看到的丑剧、受到的侮辱,他一点也没忘记——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他怕见到她,也受不了那个穿红衬衫的家伙的侮辱。犹疑踌躇了好半天,他终于走出了巷子。

  他一鼓作气的,说回来便急急忙忙的回来了,真回到台北之后,又觉得此行是荒唐而多余的。“那些人跟我还有什么关系呢?我见他们做什么呢?”他想。

  背着沉重的大背囊,提着大大的画具袋,在台北的大街上逛荡。这条街逛到那条街,那条街又逛到另外一条街,逛累了就进小饭馆里叫点吃的歇歇脚,歇完了脚,吃饱了肚子再逛。他逛,因为拿不定主意,回去?还是不回去?如果不回去,就该找家小旅馆住一夜,明天想法子找架飞机离开台北,去继续他的永没有止境的旅程。

  台北的变化太大了,比他十年前回来那次不知变了多少,楼高、商店多、车多、人更多,好一片繁华气象。他走一阵就站在街头看一阵。看楼、看车、看人。看到那些人脸上洋溢着的快乐表情,他几乎怀疑自己的浪迹天涯是不是值得的了。“为什么他们可以过得那么好,偏偏我不能呢?”他不禁悻悻自问。得到的答案是:命运对那些人特别施恩,让他们在境遇上一帆风顺。再就是,有很多人,无疑的只是个“傻快乐”而已。

  “傻快乐”这个名词是他的得意发明,不管在国内国外,美洲亚洲还是欧洲,他觉得处处都有傻快乐——一个人明明受过许多不公平的待遇,吃过许多苦,前途也未见得有什么特别的好景致,但他们却彷佛很健忘,又像有比宰相更大的肚子,能容下各形各式苦难的船,活得又起劲又乐观。这种人不是傻快乐是什么呢?

  他看人、人也看他,走过去的还要停住脚步回头张望,眼光里充满了好奇和同情,好像在说:“这个流浪汉从哪里来的?要去什么地方?他背后的包袱那么大,不重吗?他的样子怎么那样疲惫?他是多么可怜啊!”

  如果换成个面皮薄的,说不定早在那些眼光下羞窘或自惭形秽了。他可没有,谁看他他就赶快回看,表情是嘲弄的,等于明白的告诉他们:“你们这群傻快乐,你们看我可怜,我看你们才真可怜呢!”

  他绕来绕去的转了许久,觉得这个城市里的一切都很陌生,连街上走着的那些人的面孔都陌生。虽然他们跟他一样生着黄色的皮肤和黑色的头发,但在心境上是活在两个世界里,这一点他感觉得再真实、再深切不过了。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陌生得一如他走过的,在地球上不同角落里的许多大大小小的城镇一样。在别的地方他是无根的萍草,在这里照样是。

  他终于绕到“德谨园”前面的一条巷子,心里仍在嘀咕着,回去?还是不回去?他觉得对那个家,和那个家里的人,多少还是有些怀念的,竟有点无法抑制想看看他们的欲望。但是当他忆起他们做过的那些见不得人的事,那一张张伪善的面孔,怀念就变成了纯粹的恨,就不单不想见他们,甚至想点个火把来烧房子。

  他决心找个小旅馆寄身,明天一早再开始踏上旅途,至于目的地是哪里?此刻他还不知道,反正他口袋里有本外国护照,去哪里都不难。

  入夜了,路灯倏的一闪,全亮起来,把正在涂着墨色的巷子,罩上一层淡黄色的光芒。

  他背着那个沉重的大背囊,掉过头回到来的路上,在寂寥的巷子里,踉跄而行。在经过一幢矮矮的灰砖墙围着的小房子时,才不知不觉的停住了脚步。小房子临街的窗子深垂着窗帘,一线明亮而柔和的灯光,从缝隙中流出来。他注视着那抹温柔可爱的光,心底竟兴起难以压抑的激情。怔怔的望了一会,终于快步的往“德谨园”走去。

  正要按门铃,就被里面的一片哗笑声惊动了。这就更引起了他的好奇心,决心先不声不响的窥探一番,看他们为什么笑得如此开心。

  把大背囊靠着墙根立稳,踩着它攀在墙头上。

  大客厅的门是开着的,对着前院的是一排落地长窗的白纱帘都拉开了,里面灯火通明,人声喧嚷,热闹得倒像正在上演好戏的舞台。他上半身伏在墙头,摒住了呼吸,用心的观察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他看到大厅里摆了五桌酒席,铺着红桌布,墙上挂着大红软缎幛子,幛子中间是个大大的金色“寿”字。这时他才想起,今天是阴历二月初五,祖母的生日。十年前他回来那次,祖母是七十整,那么今天该是她的八十大寿了。

  祖母坐在大寿字前面,最中间的位子上,笑呵呵的接受着众人的祝贺。

  他发现祖母在十年里老了很多,远远望去,好像她那头一辈子都梳理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已变成了纯白色。以前永远抹得雪白的脸,现在是枯黄的,她的上眼皮重重的下垂着,搭在下眼皮上,把原来很大的眼眶挤得成了一条细长的缝。祖母照例的穿著真丝旗袍,戴著名贵首饰,那一片珠光宝气,让他联想到埋在地下的往昔一些贵妇的尸体。

  他看到父亲和继母在客人中间周旋。那些客人有一半是他认识或见过的,无非是他父亲业务上的熟人,和一些与家里有旧关系的过去政客,都是自认很高贵而在他的眼睛里一文不值的人物。那一张张面孔上庸俗的应酬笑容,和大厅里一派繁华的气氛,刺激得他热血沸腾,原来对家的一点幻想,对祖母的一点同情,统统化为乌有,代之而起的是厌恶、愤恨、不平,和恶作剧性的报复心。

  没有人发现墙头上有人在偷看,只有看家狗“真理”在甩着尾巴汪汪的叫个不停。

  十年前他第一次回来时,“真理”才来,是祖母买来送他异母妹妹惠娜的生日礼物。那时“真理”四个星期大,一身闪亮的黄毛,又肥又软,抱在手上就像抱个棉花球。它一点也不厉害,柔顺得像只小绵羊,两只深棕色的大眼珠,洋溢着信任与依赖,诚实得好像连心也要挖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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