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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巴黎是对像我这样的流浪汉最有机会的地方。我可以在赛纳河边上摆个摊子,有什么人经过给画张像,或是画点什么中国的花啊鸟啊的玩意,骗几个钱维持生活。想维持得好是不可能,只求保住这口气别饿死,还做得到。”刘慰祖用两个被烟熏黄了的手指,把香烟从嘴上夹下来,说完又插在嘴上。

  “你以前去过巴黎?”

  “去过。”刘慰祖一下一下的吸着烟,嘲弄似的道:“那种生活方式是你们这种正经人没法子过的,可是有他的可爱之处,至少能做到真。在那个环境里,谁也不必假惺惺故做态。尖头馒在那个社会里会是可笑的人物。当然,有时候扯谎还是不能完全避免的。譬如说一个老得连徐娘期都过了的女人,偏希望我把她画成年轻的美女。不照她的希望画吧,就得不到钱,就买酒吃肉抽香烟的钱都没指望了。于是只好把她画成她女儿那个年纪的人。这么一来她就乐了,一乐也许多给几个钱。这个钱赚得并不光荣,说得难听一点是扯谎钱,好在扯完谎,她人跟谎——我的意思指她的画像,都走了,这辈子再也见不到面,我也就忘了,就阿Q兮兮的当从没做过,就成了。如果叫我陪这样一个老女人睡觉我是不肯的,画张像还行,谎也就扯到这个程度为止。”他说这一长段话时,脸上是一副嬉笑怒骂满不在乎的表情,声音中却掩盖不住深重的苍凉。

  王宏俊面色凝重的专心听着,过了一会,才悠悠的道:“慰祖,这都是为了什么呢?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之间来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变成这个样子?真是想不到,真是想不到。”

  “人生本来就是一出奇峰迭起的闹剧,想不到的事太多。”

  “听,伊莉萨白他们回来了。”王宏俊忽然说。跟着他的话,跑进一男一女两个孩子,那个女孩子抱住王宏俊的腿尖着嗓子叫:“爸爸快帮助我,米契想弄我痒。”

  “卡蒂亚和米契不可以闹,有客人在这里呢!”王宏俊一手牵着一个孩子,用眼光指着沙发上的刘慰祖。“叫刘叔叔,用中国话叫。”

  两个孩子龇着掉了门牙的嘴,嘻嘻的笑了一阵,同时叫了一声“刘叔叔”。

  “他们还会说中文?”刘慰祖诧异的指指两个孩子。

  “会说,还会认几个字。我教,伊莉萨白也教,你知道吧?伊莉萨白是念中文系的。”王宏俊忍不住得意的笑了。“她崇拜中华文化嘛,所以不嫁中国人也不行了。”

  “伊莉萨白是念中文系的?真想不到。”刘慰祖果然感到意外,他对着米契和卡蒂亚注视了一会,又有了新发现:“咦?这两个孩子怎么长得这么像?”

  “他们是双胞胎,卡蒂亚比米契大半小时,是姐姐。你看这多省事,生一次,就连儿带女都有了。”王宏俊拍拍卡蒂亚的头顶,又拍拍米契的头顶。“去玩吧!告诉妈妈有客人来了。”他一句话没说完,两个孩子又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你的一切都很理想。”刘慰祖几乎有点羡慕的说。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吧!能求得一分俗人的幸福也不容易。”王宏俊坐回沙发上,颇有感触似的。“最困难的阶段总算撑过去了,那时候我刚拿到学位,在医院做小医生,伊莉萨白还在念书,一对双胞胎就出世了。我们是经验、时间、金钱样样不充裕,幸亏伊莉萨白家里——”正说到伊莉萨白,伊莉萨白高高的身材就出现在门口了。“伊莉萨白,你还认识这个人吗?”王宏俊指了一指刘慰祖。

  “我——”伊莉萨白显然对这个不速之客的光临感到惊奇,用充满怀疑的眼光定定的注视了一会,道:“这不是刘慰祖先生吗?不是你们中间的才子和惨绿少年吗?慰祖,真想不到你会又来到海德堡。”她用带着外国腔的华语说。

  “我本来是去巴黎的,火车从这里经过,就跑下来了。”刘慰祖趋上前与伊莉萨白握手。“我预备待会儿搭夜车走——”

  “走什么?住下来。十年不见了,怎么可以来了就走。”不待刘慰祖说完,王宏俊就打断了他的话,不容商量的说。然后又对伊莉萨白道:“伊莉萨白,慰祖是我们的老朋友,既然来了,总要在我们家住几天叙叙旧,是不是?”

  “喔——”伊莉萨白含蓄的笑着,对刘慰祖整个的人又快速的打量了一遍。“当然,亲爱的,慰祖是我们的老朋友,我们要留他住两天。我这就帮助松达太太准备晚饭去。”

  伊莉萨白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屋子里又剩下刘慰祖和王宏俊两人。刘慰祖以为王宏俊会继续打听他这些年来的行止呢!没想到王宏俊一句也没再探问,只谈些以前同学们的近况。什么老何去了美国,小张回台湾后春风得意,做了处长,金荣志是台北的名律师,袁大头在东吴大学做教授,郭新治在本地教汉学,原在卡斯鲁念工程的陈光明新近结的婚;其中有几个他还记得,有的竟记不清面貌了。当然,他也轻描淡写的,谈到林碧在四年前和一个美国商人结婚的事。

  从王宏俊和伊莉萨白的态度上他看得出来,今天的这个刘浪,是他们认为怪异、可怕、不太敢沾惹的人物,他们之肯于接待他,纯粹是为了面子——老交情不能一笔抹杀,世俗之人要勇敢到不讲面子也不容易。如果他还是以前那个刘慰祖,是少爷、公子、戴着假面具的君子,也许他们就欢迎之唯恐不及了。

  如此这般的一想,刘慰祖的心中就无法遏止的升起一些不平和的愤怒,也兴起了一些想恶作剧的念头。

  “老王,到了海德堡这地方,我的感情激动得很,十分十分的怀旧,也许真要多住几天,好好的寻寻旧呢!”他点上一支烟,慢吞吞的吸着。暗中窥探着王宏俊的反应。

  “你多住几天。明天我要工作,伊莉萨白也有事,不能陪你,你自己去逛逛,反正旧地重游,地方你都认识的,过两天我有空了,要跟你好好的长谈。”王宏俊彷佛很胸有成竹的说。

  刘慰祖用力的喷了一口烟,把靠在沙发背上的脊背坐直了,用嘲弄的口气道:

  “地方我是都认得,可是没钱哪里也去不了。老王,说句真话,我到海德堡来找你,也有一半的目的是来借债呢!”

  刘慰祖一点也没觉得不好意思,理直气壮的就开口借钱,真让王宏俊大大的吃了一惊。他稍稍犹豫了一下,道:

  “好的,你等一等,我去取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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