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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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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祖母的话,娃娃立刻变成了慰祖。 慰祖每天就跟着那个七十多岁的孟老师画画、写字、背唐诗、念四书五经、下象棋、围棋。 孟老师是个不会发怒的人,终日笑眯眯,闲下来没事就吟诗,声音怪怪的,逗得慰祖嘻嘻的直笑。孟老师总夸奖慰祖聪明,每当他画了什么,孟老师就摸着下巴上稀疏的白胡子,细眯着眼,嘴巴啧啧做响,一句连着一句:“真好、真好,这孩子有点才气。”他信任孟老师,对别人不敢说的话也敢跟孟老师说。 “孟老师,昨天夜里我梦到妈妈。” “哦,你梦到妈妈?她好吗?跟你说了什么?”孟老师问。 “她什么也没说,就对着我笑,我正想抱住她,她就不见了,我也醒了。” “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可怜的孩子,你是太想念你妈妈了。慰祖,听孟老师的话:人死不能复生,就别再想妈妈了。”孟老师把慰祖揽在怀里,抚摸着他的手。 慰祖沉默了半晌,悠悠的问: “孟老师,你也说我妈妈死了?” “咦!她不是死了吗?谁都知道她死了。”孟老师推开慰祖,隔开一段距离,挺古怪的盯着他。 “我知道她没死,有天她来把我偷偷的带走了。我奶奶带着老丁和丁妈又把我抢回来,我妈抱住我不放,直叫‘娃娃、娃娃’。老丁力气大,我妈抢不过他。”慰祖闪动着毛茸茸的大眼睛,小脸上罩着忧郁,不自觉的抱紧了自己的双肩,彷佛这样抱着便能保存住母亲拥抱过他的余温。母亲的怀抱是温暖又柔软,让他永远想念也永远不愿忘记的。 慰祖再也没料到孟老师和别人说的是一样的话: “孩子,那是做梦,那不是真的。你母亲已经去世了,是你祖母告诉我的,不会错。” “喔——”慰祖摸摸他的小脑袋,只好相信母亲是真的死了,自己所想的,看到的一切,全是在做梦。 过了不久,一天他正和孟老师在书房画菊花画得起劲,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吵闹。 “刘继先那乌龟骗了我,你们又抢我的孩子,还有没有道理?快把娃娃交还我……”慰祖一听这声音,立刻丢下了笔,面色严肃的仔细聆听。 “你这女人老来吵什么,钱也给你了,人货两清,面对面说好的,你怎么又不认账了?”是老丁的声音。 “铜钿也拆不散我们母子,还我娃娃来。” “你们这种封建军阀的人家,仗势欺人……”一个男人在粗暴的咆哮。 “不还孩子来我就去告,告到法院——”慰祖听到他母亲在叫。他不懂法院是什么地方,但听懂了她并没死,在闹着要把他带回去。处在这样的地位,他该怎么做呢?跟妈妈回去吗?还是留在祖母这里?他肯定自己是爱妈妈的。但是妈妈身边有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贼眉溜眼的,梳着老高的飞机头,穿着一件惹眼的红衬衫,哄着他叫爸爸。他从爸爸自外国寄回的相片上,看过爸爸是什么样子。爸爸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脸上架着一副眼镜。那模样一看就知道是不会乱吵乱叫的好人。跟那穿红衬衫的男人,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稳,一开口就像要打架似的样子可不一样。他明明知道穿红衬衫的男人不是他爸爸,自然就不叫。 “这孩子是混种,那种人家不会养出好东西来。”因为他不肯叫爸爸,穿红衬衫的男人就气呼呼的对他妈妈说。 “别骂他吧!他不过是个小孩子。啊!我可怜的小宝宝。”妈妈抱住他哭了。妈妈的眼泪是热的,怀抱也是热的。 慰祖想到这儿,再也忍不住了,推开椅子就要往外跑。他刚一起步,就被孟老师拦腰抱住。 “慰祖,别跑,老师带着你一起去。”孟老师的老脸上像挂了一层霜,一点也不像平常那样笑眯眯的了。 当孟老师牵着他的手,走到两个院子之间的月洞门时,祖母已先在那里。她穿着墨绿色织锦缎拾袍的矮小身材,挺直僵硬得像似钢铁做的。 “不必跟他们吵,他们不过是要钱,给钱得了。……”祖母板着脸对老丁吩咐。一转眼见孟老师带着他来了,立刻不高兴的道:“孟老师不带着慰祖在书房里念书,到这里来做什么?” 他和孟老对望了一眼,两人只好转身回到书房去。在转身的剎那,他远远的看到老丁和他母亲,还有那个穿着红衬衫,引诱着他要他叫爸爸的男人,正在往外走。 他和孟老师回到书房,两人都找不出话说,菊花也画不下去了。隔了许久,还是他先开口: “孟老师,现在你知道了吧?我妈妈没死,她活着的。” “是啊!她没有死。可是啊,可怜的孩子,这情况比她真死了还糟啊!唉唉,你这个苦命的孩子呀!”孟老师抚摸着慰祖的头,唉声叹气的。 “孟老师,我想妈妈,我想跟妈妈在一起。”慰祖瞪着黑亮的眸子,信任的望着孟老师。“可是我不喜欢那个穿红衬衫的男人,他叫我叫他爸爸,我才不叫。” “喔,你想去找妈妈?” “有点想,可是又怕那个穿红衬衫的人。” “你爱奶奶?” “嗯。爱是爱的,可是也怕。不是我一个人怕奶奶,谁都怕奶奶。” “我看你奶奶是疼你的,就在奶奶跟前做好孩子吧!”孟老师又深深的叹息。 “孟老师,你总跟着我好不好?”慰祖忽然紧紧的抱住孟老师。 “傻孩子。”孟老师一下又一下的抚摸着慰祖的背脊。“孟老师是愿意跟着你的,可是孟老师已经七十出头了,你还不到六岁。”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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