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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这类的评语令他非常不服气,他扪心自问:认为从没有过看不起人或自认比别人高的意思。他也不认为爱情是投桃报李式的交易,虽然有几个女同学表现出对他是如何的倾心,他也不见得为了感激她们的盛情,非报以她们爱情不可。在他的观念里:爱情不是像一般人习惯的那样,由交友、熟稔、了解,渐渐演化成的。而是一种没有任何感情可比拟的,接近神性,带有牺牲意味的交融与投入。在他所认识的女孩子中,还没有任何一个能激起他的这种感情,他又不肯也不认为有必要去刻意制造爱情——那岂不等于是对自己和对那女孩子,以及对神圣纯洁的爱情的侮辱?

  所以,不管别人怎么说,他总尽可能的保持着君子风度,不伤害人,也不批评人,更不因为有异性对他倾心而自骄或在人前自吹自擂。他愈是如此,便愈增加了对女人的吸引力,愈引起莫测高深的神秘感。“不知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打动他的心呢!”是大多数同学对他的感觉。直到他和一个比他大了两三岁,在银行工作的小职员热恋的消息传到学校,才改变了大家对他的看法,代之的是惊叹、惋惜、挖苦和啧啧称奇。

  他并没打算去爱她,可是他竟爱上了她,爱得死心塌地,爱得忘我、忘家、忘了整个世界。他的眼睛里、心里、意念里,除了她,别的什么都容不下了。如果说人的感情能够达到没有丝毫保留,全部投入的话,他相信已经把整个的自己投进去了。结果,他得到的是什么?竟是无情的抛弃与可耻的欺骗。这个教训改变了他对爱情天真的看法,也使他的眼光锐利起来,看出女人的内心并不像她们的外表那样单纯可爱。她们之中的多数是狡猾而善于造作的。自此以后,他的心被纳入不会轻易动摇的旧轨道中,而且比已往更固定、稳当,拒绝接受任何绚丽色彩的侵入。

  他把渗心入肺的痛,化成了力量,全部投入到学业上,和他一向喜爱的绘画上。受过这场打击,他更清楚的醒悟到:普天之下,只有父子亲情之爱才是真纯,不带一丝虚伪的。他立志要做个好儿子,好子孙,为刘姓祖先,为他一向崇拜的父亲,敬爱的祖母,挑起家业,争大光荣,开拓更美好的未来。

  大学毕业那年,祖母试探着说:

  “慰祖,大学都毕业了,也该结婚了吧?学校的女同学里没有中意的吗?”祖母说得小心极了,家人都体贴他受过创伤,关于这方面的话,平常是不太说的。

  “奶奶,你别急,将来我会让你老人家抱曾孙子。而且也不用非我中意不可,奶奶替我看,奶奶中意的我就中意了。可是现在还不能考虑结婚的事,我还得到外国念博士去呢!”他强做着笑容,顺着祖母的话说。

  “留学回来得几年啊?”祖母不太以为然的。

  “妈,慰祖还年轻,不必忙着先成家,还是把书念出来再说吧!”父亲委婉的表示他的意见。

  “妈,慰祖到了德国一定会遇到合意的小姐。”继母说。

  “我可不喜欢娶个洋媳妇,话讲不通,再生上一群混血孩子。”

  “奶奶放心,我不会做让你老人家不喜欢的事。”他本来正在直着眼睛发愣,听到祖母的话,便随口应着。

  “那就好,慰祖从来就是个听话的孩子,只有被那个姓庄的女人引诱那一阵子,才像变了个人似的——”

  “奶奶,别再提了,以后绝不会再有那样的事。我现在就想好好念点书,别的事都没功夫想。”

  “慰祖是对的,男儿志在四方。”父亲鼓励的说。

  “我不会让大家失望。”他又给了一句保证。同时计划着:先念个学位出来,光宗耀祖,再结婚生子,给刘家延续后代,让祖母抱曾孙,然后便慢慢的接过父亲的事业,做个有身分有地位的实业家。做父亲的好儿子,祖母的好孙子,刘家的撑门之柱。

  他到海德堡留学,便是抱着这种心情来的,而且有百分之百的诚意要真去做,也有百分之百的信心能做好。他一点也不曾想到,连这个荒唐的梦也被惊破,破得那么丑恶,惨不忍睹……

  【第六章】

  刘慰祖拿着王宏俊给他的五百马克,独自游逛了两天,到过附近的小城,坐过不同的啤酒馆,有一天沿着纳卡江步行往上走,直到下午才回来。

  十年以来,他一直做刘浪,努力要忘记以前那个可怜复可笑的刘慰祖。但到了海德堡这地方,刘慰祖竟整个复活,刘浪反而逐渐消失了。他无法抵抗也无法躲藏的,又回到了往日的刘慰祖。有关刘慰祖的一切悲悲喜喜,像纳卡江汹涌的江水般,滚滚的朝他奔来,将他淹没。

  多时以来,他以为自己是个早已从世俗世界中解脱了的人,所谓人世的喜怒哀乐,在他的身上已发生不了任何一点感动的作用。能那么彻底的从他所痛恨、厌弃、鄙视的肮脏虚伪的旧环境中挣脱出来,是他颇引以为傲的一项成就,是极端成功的报复手段,痛快而又解恨的事。想不到的是:到海德堡寻旧,竟把旧日的一切都寻回来了。它们仍然像往昔那样折磨着他,噬蚀着他的心,彷佛这十来年的努力都付诸了流水,刘慰祖还是刘慰祖,绕了一圈又回到原来的出发点,一步也没有从旧有的圈圈中迈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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