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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过分膨胀的怒气,塞得他的胸腔满得像随时可能爆炸开来的汽球。他无论如何服不下这口气,为什么害了人的人反倒有好结果?反倒能过得心安理得?为什么他刘慰祖永远是个被害者?是个被牺牲的角色?不行,他就是输不下这口气,也痛恨这种黑白颠倒的现象,他一定要反抗,要报复——虽然他早说过:无论什么时候遇到庄静,也要报复。但在江边上的长谈,在小馆里的默默相对,使他几乎改变了心意,几乎想收拾行囊离开海德堡,把过去的创痛和忿恨一笔勾销了。因为,他在她那对墨黑的大眼眸里,看到了当年在淡水河边看过的神情,那神情似乎在说明一项很重要的事实;她对他仍然在爱着,一点也没变。他差不多心肠立时变软了,也差不多恢复了一些对爱情的信心。觉得爱情这东西可能还是有的,人心并不像他想的那么冷酷绝望,他甚至觉得对这样一个深情的女性报复是下不了手的。可是,当他看到她对谭允良的态度,他们一家三口那种美满和谐的情形,便明显的看出,自己是又一次被愚弄了。他发誓非报复不可,他双手抱着头,满面愁容的寻思着,怎样给伤害他的人以还击?

  【第十一章】

  谭允良和庄静从一开始就担着心思,怕餐馆不能按着预定的时间开张。因碍着面子及逃避刘慰祖怀疑他们干涉他的自由,对于工作的进度从不过问。谭允良有时还要客气的说一句:“刘先生辛苦了,慢慢做好了,不必赶,不要累着啊!”

  事实上这位刘先生是个百分之百的随意潇洒派,压根儿就没想赶,更没想把自己累着,一切都依自己的兴致和方便。兴致来了,可以画到第二天清晨,整个海德堡都睡了,他还站在梯子上抹抹涂涂。遇到情绪不佳或无心工作,他就整天不拿画笔,不是躺在床上睡大头觉,就是躲在屋子里看书抽香烟,烟灰盘里的烟头总堆得像个小山。自从由王宏俊家搬出来,他就不必为不愿看伊莉萨白的长脸而克制烟瘾了。

  有时他也会出去遨游,沿着江岸散步,偶尔也到树林里无人的地方去徘徊,还会架起画架来写生。他是再自由也没有了,心里差不多根本就没有主与雇的观念,他想的是:“你们是主人又怎么样?我认为我更是呢!你们找了我就要听我的。”幸亏谭允良为人老实忠厚,庄静又看在旧日的情分上不忍伤害他,不愿让他知道;当初郭新治是用什么样的言词说服谭允良,他们才雇用他的。郭新治说:

  “谭先生,你请别人也是付钱,请我这个朋友也是付钱,你就请我这个朋友得了。我看他落魄得很,景况相当糟,你就先把机会给他,以后怎么安顿他我们这些老朋友会想办法。都是中国人嘛!等于帮个忙,报酬也多给点才好。”

  在这种情形下他们雇用了他,他倒反宾为主,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工作进度慢得令谭允良夫妇暗自着急。但他们从没摆出过主人的嘴脸,否则怕早就闹翻了。

  这天刘慰祖又情绪不佳,睡到十点多才起床,起来后抽了一阵子烟,到街上咖啡馆吃了个大早餐,可就是提不起兴趣到餐馆去工作。在街上逛了一阵,他决心回去取画具,到哲学路上去写生。

  刘慰祖在一棵大树下支起画架,一手拿着调色板、一手拿笔在画布上涂抹。

  “哈啰,刘叔叔。”

  刘慰祖吃了一惊,转过头来,见家栋站在旁边。

  “哦?是你。”刘慰祖打量着家栋。家栋梳着鼓鼓的大包头,穿着紧绷在腿上的牛仔裤,脚上一双木制拖鞋,手上提只塞得十分饱满的皮质大书包。也许是走路急了些,两边脸颊热得红扑扑的。虽然个子跟他不相上下的高,那张面孔倒还是孩子脸。“你没上学?”

  “下午没课,上午是满的,可是最后一堂的数学课老师请假,我就早回来了。”家栋笑着说,显然老师请假使他很高兴。

  “怎么没骑车?”

  “拿去修了。”家栋把大书包往旁边的长木凳上一丢,叹了一口气,挺消沉的道:“这辆车老出毛病,爸爸妈妈说要给我买辆新的,我说不要,要嘛就买摩托车,要嘛什么都不要。为什么亚力山大可以骑摩托车我就不可以?”

  “谁是亚力山大?”

  “我的朋友。亚力山大只比我大一岁,就可以骑摩托车。我说买摩托车,爸爸妈妈总说等到十八岁再说。后来又说骑摩托车危险,说是不如到十八岁的时候买辆二手货的汽车。唉!实在我什么别的车也不喜欢,就喜欢摩托车。”家栋耸耸肩膀,坐在长木凳上,踢掉了木拖鞋,把两只穿着红袜子的大脚踩着草地。“不过也没办法,爸爸妈妈的话总得听,他们总是为我好。”他说着忽然顿住了,微微的扭着眉峰,过了一会又道:“我爸爸妈妈都不太喜欢亚力山大,说他家教不好,不喜欢我跟他太接近呢!”

  “亚力山大的家教怎么不好呢?”

  “他爸爸妈妈都是天体会的会员,顶讲究自由的。所以亚力山大也自由,想做什么都行,他抽烟、喝酒、想念书就念,不想念就不念,可以随便到狄斯可舞厅去跳舞,也可以不在家里睡。”家栋说着神秘的笑笑,有点不好意思的道:“刘叔叔,说了也许你不信,亚力山大已经有过三个姑娘了,他自己告诉我的。”

  “三个姑娘?”刘慰祖还不懂,但立刻也就明白了。看着家栋那纯洁的娃娃脸,他心情竟有些矛盾。这个孩子在跟他吐露心事呢!对他该是很信任的,说不定他的意见对这孩子会发生些作用。那么,他该跟他说什么?叫他听父母的话,做个“好孩子”?问题在家栋是庄静的儿子。一个把他的生命闯出第一道缺口的人,他倒反而帮助她“愚”她的儿子让她省心省事,平平静静的过日子?不!他刘慰祖不是那样宽宏大量的人,何况他对什么父母、家教、听话一类的观念是嗤之以鼻的。“家栋,依我看,亚力山大的父母是对的。亚力山大的日子过得多有趣呀!”他说。

  “你认为是这样的吗?”家栋很为刘慰祖的话感到意外。他直着眼光思索了片刻,悻悻地道:“亚力山大的日子才像大人过的。当然有趣啦!可是如果我像他那个样子,爸爸妈妈一定会伤心的。”家栋说着站过来看刘慰祖作画。

  “家栋,你爱你的爸爸妈妈吗?”

  “谁会不爱自己的父母呢?唉!刘叔叔,你这是画的什么呀?”家栋不解的指指刘慰祖画了一半的画。

  “是纳卡江。家栋,人不一定非爱父母不可的,也有人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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