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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请你把你的玩世不恭的嘴脸收起来吧!慰祖,我知道你恨我,你恨所有的人。可是孩子是无辜的,请你不要报复在孩子身上。家栋还是个小孩子,他好幻想,总想冒冒险,他又崇拜你,把你看成特立独行的奇人。”庄静努力控制着情绪,可还是越说越激动。“他当你的话是金科玉律,这些天动不动就跟我们吵。家里简直容不下他了,父母差不多就成了他的仇人,总说我和他父亲自私、压迫他、干涉他。口口声声吵着学校不适合他,想不念书了,要去做歌手,还想去流浪,要‘自由自在的享受生命,要做这个大千世界的探索者’。我还当他是亚力山大那里学来的观念呢!想不到是你。要不是你送他摩托车,我们还不知道——”母性使庄静像变了个人,说话的口气是责备的,脸上的表情是恼怒的。她把刘慰祖看成了拐带小孩的骗子,她要从这个骗子的手里抢回她的孩子。

  “因为我送了摩托车,那些观念就一定是我灌输给他的了?”刘慰祖打断庄静的话,嘲弄的反问。

  “是家栋自己说的,我们问了他,叫他老实说——”

  “哦?你们审问他?你们给他用刑没有?”刘慰祖讽刺的笑笑。

  “你?你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他的父母,我们管教孩子是应该的。”

  “应该的?好好的反省反省,你就那么完美吗?就有资格管别人吗?”刘慰祖轻蔑的说。

  “慰祖,你不能把你本身的痛苦迁怒到一个小孩子的身上,你怎么忍心愚弄一个孩子?”庄静的口气软下来。

  “我没愚弄他。”刘慰祖冷冷的来上一句。

  “你没有愚弄他?那么你为什么灌输那些奇奇怪怪的观念给他?”

  “那些观念只是在你们这些戴了假面具的人看来奇怪,其实一点也不奇怪。因为我认为那样的观念对、好,合乎人的本性,所以才灌输给他。”

  “你——你说话不凭良心。”庄静气得脸都红了。

  “我根本没良心。”刘慰祖板着脸,下巴往上翘翘。

  “没有人会完全没有良心。”

  “偏偏我就一丁点儿也没有。”刘慰祖摊开双手一扬。

  庄静沉默了。对于一个自认没有良心的人能跟他论什么理呢?她脸颊上薄薄的肌肉,颓丧的垂着,双手抱肩,怔怔的望着流动的江水。绝望、忧心、愁苦,从她喜怒不常形于色的面孔上,深深的流露出来。

  她设想,如果继续下去,家栋可能的变化:他会像亚力山大和现时欧美社会里,很多很多迷失的青少年一样,心里不平衡,厌弃家庭和学校,任所欲为,追求盲无目的的自由。最后是堕落,说不定会吸上毒,更糟的是做杀人越货绑票的勾当。这类事情她在电视和报纸上看得多了,并非自己吓唬自己的幻想,而是真可能发生的事实,如果真的这样发展……想到这里,庄静已经惊惧得脊背发冷了。她决心要设法制止这个情况继续发展下去,她要用一切的力量保护她的孩子。

  “慰祖,”庄静极力控制着情绪,免得再触怒刘慰祖。“你是个有才气的艺术家,你的天地是大的,像巴黎那样的地方才是你求发展之处。在海德堡这种小地方,特别是给我们装置那样一个小餐馆,对你来说是大才小用了。我想你做得一定没兴趣——”

  “不管做得有没有兴趣,拿人家的钱做人家的事嘛!何况我还有别的目的。”刘慰祖说。

  “慰祖,咱们算是老朋友了,钱的事不提,”庄静不理会刘慰祖的话,继续说下去。“我看,餐馆的装置也做得差不多了,剩下的我和允良可以自己来。你何必还待在海德堡这个小城里呢?你要是去巴黎会好得多,巴黎是艺术之都啊!如果你在经济上有任何需要,我们都可以尽力帮助。你在巴黎应该有间画室,你应该像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那么生活……”

  “请你快闭住嘴。”刘慰祖怒声说。双手往腰上一叉,冷笑着道:“老板娘,你那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呀?你想收买我?我怕你没那能力。告诉你,我要做的事,就没有一个人能阻止。我要做自己的主人,我不听任何人的。你想调虎离山吗?你调不了的,这只老虎就认准了海德堡这个地方,不走了。”

  “你,你……”庄静定定的注视着刘慰祖,看出了他是绝不会妥协的,他的脸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口气里、眼光里,只有恨,只有茫然和失落。她完全的懂了!刘慰祖之肯留在海德堡为他们设计餐馆,目的只有一个——报复,不达到报复的目的决不会罢休。这个可怕的人,她怎么会爱过他,情愿为他牺牲的呢?

  “你……”庄静绝望得不知说什么是好,现在她无暇想刘慰祖这个人的人性和值不值得爱的问题,而是刘慰祖要继续留在海德堡做报复工作的问题。家栋已经不是以往那个傻乎乎、懒洋洋的孩子了。他有一脑子奇奇怪怪的思想,满嘴似通不通的道理,他已经开始蔑视父母,也不肯听管教了,他眼看着要被刘慰祖用来做代罪羔羊,要给毁掉了。这将如何是好呢?

  “你为什么要这样残忍?你就忍心这样对待一个小孩子……”庄静的喉咙像被什么梗住,说不下去了。

  “我对他有什么不好?我叫他认识真正的人生,有什么不对?”刘慰祖还是那个调调。

  “你的那些想法,对你也许是‘真正的人生’,对我们,我们只不过是平凡的小人物,不过是吃饭穿衣过日子、求生存,对于那些超凡拔俗的大道理,一点也不能懂。”庄静委委屈屈的,说着流下泪来,在皮包里掏出了条小手帕,不停地在眼眼上拭抹。“慰祖,不管我曾经怎么不好,惩罚也受够了,你想过没有,一个做母亲的人,三个孩子失去了两个,……现在我们只有家栋一个了,求求你把他留给我们,求求你……”她抽抽搐搐的哭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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