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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你为什么是一个人?你有家、有父母、有妹妹、可以娶妻生子,你要拒绝他们,自然就永远是一个人。”王宏俊插嘴说。

  “好梦被惊醒的人,就没办法再继续活在梦里欺骗自己。老王,你知道的,我满心创伤——”

  “是吗?我倒觉得你很喜欢给别人制造创伤。”

  “喔……你是指谭家的事?”

  “不光是谭允良家。那时候对林碧,你跟她真真假假的,她可是一片诚心,结果你不告而别,一走了之,算什么呢?对林碧多难堪,多伤她的心。”王宏俊旧事重提的打抱不平。刘慰祖听了彷佛有些愧意,但想了想又悠悠的道:

  “男女交往谈情说爱的事,本来是彼此彼此,愿者上钩,谈不到什么责任。林碧还不是结婚生子给人家做太太去了吗?”

  “你知道林碧傻等了你好几年,见你真的不回来,绝了望,才跟她现在那个美国丈夫结婚了吗?”

  “怎么知道她是在‘傻等’我呢?”刘慰祖习惯的开始抬杠。

  “她自己跟徐聪慧说的。还有,假如你认为男女谈情说爱的事是愿者上钩,没责任的,那你为什么要恨庄静?慰祖,你不应该只要求别人,专门原谅自己。”王宏俊不留情的说。

  “唔……”刘慰祖垂头丧气的,仍然觉得满心的委屈。

  “老王,不是我原谅自己,而是一个人生破碎了的人——”

  “别再谈你以往那个破碎的人生了,往者已矣!重新建立新的吧!回去爱你的家人,你的父母,过正常人的日子。”

  “怎么开始呢?你知道的,我的情形……”刘慰祖说着吞吞吐吐的顿住了,表情极痛苦的。过了半晌,又吞吞吐吐的道:“老王,你知道吗?十年前,我回台湾打听明白了自己的身世之后,曾经到香港去找过我的亲生母亲。她……她给我印象太……太……老王,告诉你真话吧!我母亲做过妓女……”他说着就饮泣起来。

  “哦……”王宏俊微微的感到震撼。

  “你说,这样的情况,叫我怎么原谅他们,爱他们呢?”

  “慰祖,天下没有一个人十全十美,也没有一个人的人生是百分之百圆满的。做人本来就不是顶轻松的事,如果你不能原谅你父亲的话,你还能指望家栋原谅你吗?你几乎断送了他的生命。至于母亲,慰祖,我告诉你,母亲就是母亲,你的身上有她的血、有她的肉、不管她做过舞女酒家女还是妓女,你都不能说她不是你的母亲。”

  “老王,我承认你的话是对的,母亲就是母亲。说句老实话,如果我能做到太上忘情,也就不会自己苦成这个样子了。”刘慰祖已渐渐转为平静,慢吞吞的说。语调是沉闷苦涩的,一点也不像他往日的明快尖锐。“可是真难,难得很啊!你想想,就算我不计较我母亲做过什么?我也没法子接近她,因为她旁边有那个红衬衫——”

  “什么?红衬衫?”王宏俊听不懂。

  “就是她姘居的男人,那个男人总穿着红衬衫,他的外号也就叫红衬衫。当年父亲抛弃了我母亲,我母亲就被这个家伙引诱了。三十多年来,这个红衬衫就吃我母亲喝我母亲,逼我母亲卖淫,可恨极了,就算我容忍我母亲,也不能容忍那个红衬衫,我看他比刽子手还可怕。”刘慰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说。多年来,他一直把这些见不得人的家事闷在心底,天长日久,积压得成为一股忧郁和怨恨,失落的茫然和彻底的失望。他一直试着连根抛掉那些人、那些事,否认与他们之间的血肉相连的关系,有时真能做到这一步,有时却又不能自已的想起他们,他被这种矛盾的情绪折磨着,时而抑郁、时而悲伤、时而愤恨。他从来没像今天这么痛快过,这么毫不保留的向人坦白的吐露心事过。

  “喂,再来一杯。”刘慰祖对柜台里的酒保招呼。“唉唉,老王,事实是如此的,你说我有什么办法?”

  “为什么没有办法?如果你母亲跟那个红衬衫没有感情,你就帮助她赶走那家伙,然后自己奉养母亲。如果你母亲偏不想离开他,你就得想法子叫他改头换面,做个正经人。不过,依我想,你母亲对他是恨、是怕、是不敢惹,要是你挺身出来站在你母亲的背后,她就不肯再受他的欺侮了也不一定。总之,你放弃、自苦、抽开两只手不管,甚至不承认她是你的母亲,可是不对的。”王宏俊热心的给出主意,由于兴奋,圆脸又红扑扑的。

  “喔,你是这个主意?”刘慰祖很犹疑。

  “不错,我是这个主意。要是我,我就这么做。”

  “那么我父亲那边呢?”刘慰祖无奈的苦笑。“说句真心话,这些年我一直强迫自己忘记我父亲,也是很难做到。我常想起他,有时候扪心自问,觉得他应该算个好父亲,至少他是努力往好了做。凭良心说,他对我是不错的。可是每当我想起他对我母亲的始乱终弃,今天还不承认错,还做出君子面孔,我就生气,就觉得说什么也不能原谅他。”刘慰祖低着头寻思了一会,又道:“还有,我不能忍受他们的骗局,譬如说我祖父,明明是个落伍军阀,除了刮了无数的不义之财外,可说没做过什么惊人的事。可是全家要敬他为神明,把他骑着大白马的像放得和半边墙一样大,把他用过的长刀挂在墙上,还口口声声叫我学他。我祖母是一个跋扈专制的老太婆,我们母子是活生生被她拆散的。偏偏她是家里的老祖宗,我得孝顺她,这是什么道理?”他说着又激动了,一会摸摸胡子,一会比比手势。“你说,这不是虚伪、不是瞪着眼在扯谎吗?你说,我怎么不对人生失望?这个世界有什么道理可讲?嗯?你说说看?”他用力的把桌子一拍,旁边几个喝酒的全吃了一惊,有的转过头来看他们。

  “老弟,慰祖,你怎么永远活在过去里,走不出来了呢?你祖父祖母都属于历史了,不属于现代。像你我这样年纪的人,不往前面看,总往长了霉的牛角尖里钻,不是愈钻愈黑,愈没指望吗?”王宏俊平心静气,有耐性的说。

  “往前看,前面又有什么吸引人的?处处是虚伪、欺骗、不公平,有什么值得我为它努力?就算为它辛苦了一场,代价又是什么?最后还不是一场空,除非做个傻快乐。”刘慰祖瘦削的面孔上,又罩上平日那种阴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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