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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公历新年过去了,金花的肚子已鼓得让她低头看不见自己纤纤的金莲。婴儿不出一个月就要出世,金花很为该去医院还是在家里生产而踌躇。苏菲亚说,柏林的医院有妇产科,设备完善技术精良,助产的不是接生婆,而是在大学堂里习过医技的专门医师。“在医院生产,无论对孕妇还是对婴儿,都比在家靠一个接生婆安全得多。”苏菲亚说。

  金花知道苏菲亚的建议是对的,但医院里的医师都是男人,洪老爷会答应吗?就算勉强答应,馆里那些人恐怕也要笑破肚皮,不定会用多难听的话来糟蹋她呢,然而她还是试了:“现在文明的德国家庭,都到医院去生产……”

  “又是苏菲亚给你出的花样吧?”像每次说起苏菲亚一样,洪文卿微蹙着眉,语气里透出不耐与不屑。“她真是个不知进退的人。我们请她来是给你做陪伴,并不是叫她来做谋士,她管得太多了吧?这个洋女人真没分寸。”

  “你不要骂苏菲亚,她是为我的安全。”金花不悦地顶他。

  “听你的口气,好像只有苏菲亚才关心你似的。你想想,医院里的医生全是男人,也是洋人,他们给你接生你不在乎吗?就算你不在乎的话,我的脸面挂得住吗?要说安全,接生婆接生也是安全的。你,我,我们认识的人,谁不是靠接生婆来到人世的?别乱想吧!还是在家里生。我们是中国人,礼仪之邦的泱泱大国,跟洋人不同。”洪文卿绝口反对到医院去生产,只一句“我们是中国人”就令金花反驳不得。

  那一天终于到了,金花经过整整一昼夜的阵疼,昏厥了三次,才在奄奄一息中产下了她的孩子。

  “是个女娃娃,多美的脸蛋!高鼻梁,黑头发,皮肤粉扑扑的。夫人,她真像你。”接生婆把洗净的婴儿抱给金花看。

  “她像我吗?”金花倦得半合着眼睛,笑瞇瞇地端详着那个小得像玩具娃娃一般的婴孩。“啊!她好可爱哟!好小哟!调皮的宝宝啊,你可是把妈妈疼坏了,你要乖啊……”她端详着,喃喃着,无限自豪,从来没像此刻这么骄傲过。

  洪文卿对新生的婴儿十分疼爱,一心要给她取个高贵而响亮的名字。“德宫,是个合适的名字。她生在德国京城,你怀她的时候进过皇宫,威廉二世的皇后还派人送了鲜花和小衣服。都是跟皇宫有关的。对,就叫德宫。”他兴致勃勃地说。五十出头的人,突然又做了父亲,而且是这么可爱的一个小女儿,他感到心满意足。

  见洪文卿喜爱德宫,金花便释怀了,她原来还担心他会不会因生了个女孩子而失望。他的态度给了她信心和鼓励。“下次一定要生个儿子,叫他长大了也点状元。”她说。

  “对呀!再生嘛!我定效劳。”洪文卿有点轻佻地笑着,睨视金花把乳头塞到德宫的小嘴里。“嘻嘻。我还行的。”他轻轻地拍拍胸脯。

  “你行什么?整天就闷头写你的元史,万事不管。”金花嗔怪地瞟着洪文卿,任德宫的小嘴用力地吮她的乳头,小娃娃吮得那么用力,疼得金花禁不住忽然“哎哟”一声。

  “疼吗?我看还是雇个奶娘吧!”

  “不,我要自己喂,喂到奶不够了再说。”金花的背脊挺得笔直,俏皮的尖下巴朝上昂了昂,语气中有不容商量的坚定,那神情就像正在从事一桩伟大的使命那么庄严。

  自从德宫出世,金花便有一种奇异得难以形容的感觉。她依稀觉得自己与婴孩出生的同时重生了一次,如果说不可能重生,至少也被从里到外整个地冲洗了一遍。脏的、坏的、耻辱的,全随着污水流尽,如今的她是个干净的母亲。她的被男人蹂躏过的身体是她孩子最依恃的温床,她的被戏耍玩弄过的双乳是养育她孩子的源泉。如今她可以理直气壮地对那些瞧不起她的太太奶奶们说:“我也是母亲,我跟你们一样。”

  做母亲的感觉太好了,这样好是她从不知道的。有了德宫,她才真正懂得,原来母亲对儿女的爱是这样深,这样切,这样炽热。

  “你是状元家的大小姐,将来要嫁给有才学的贵公子,你父亲要给你许多许多的嫁妆……”金花有时会突如其来地对德宫说。说着说着,她会惊觉地一下子停住,也会婆娑地流起泪来。有次洪文卿进卧房,见金花泪痕未干,诧异地问:“咦,你是怎么了?”金花只顾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怀里的德宫,面色沉沉的,过了好一刻才道:“我想起我母亲。一个做母亲的把亲生女儿送给人家去糟蹋,心里一定痛得滴血。生了德宫我才体会到我母亲的心境。我总是怪她,怨她,说话刺她。我不应该……”她说着眼圈又红了。

  “过去的事,何必再去想。将来把你母亲接到我们一起住,让她也过过享福的日子。金花,你要放宽心,你看到的,你这一生再也不会吃苦了。有我呢!”洪文卿温柔地说。

  “唉!我也弄不清我是怎么了。自从有了德宫,我想得好多。老爷,你将来要请教席教德宫读书认字,我多想把她养成一个知书识礼的大小姐啊!”金花已经破涕为笑,开始重复她一长串计划中的一个。

  “用得着请教席吗?状元老子还教不了自己的女儿?将来我老了,就每天在家教德宫读书写字,我们的女儿是琴棋诗画无一不精的……”洪文卿也说了一串他的计划。

  德宫是个美丽的孩子,继承了父母双方所有的优点。她一天天在长大,笑比哭的时候多,很是讨人爱,上从洪文卿,下到小听差阿福和老妈子阿祝阿陈,整个馆里的人没有一个人不疼她爱她,正如苏菲亚形容的“德宫给安静得叫人受不了的非今馆,带来了笑声和春天。”

  天气渐渐暖和了,金花常常像那些年轻的德国母亲一样,推着婴儿车,到动物公园去散步。园里树木葱郁,春天清新的植物味飘浮在空气里,满眼一片绿油油。她和苏菲亚谈着、走着、逗着德宫,会在林间小道上绕半个下午,一派悠闲逍遥。但她不是没有忧虑,每想到越来越近的回国,便产生一种无以名之的不安,每思及苏菲亚不久将返回故乡慕尼黑成婚,就会情不自禁地陷入惋惜与惆怅的情绪中。

  苏菲亚与她的男友彼得于六月间正式订婚,请金花去参加典礼,金花道:“等你们结婚我再去吧!现在也走不开。待把德宫慢慢地交给阿祝,我离开几天也放心些。”

  “一言为定,我们的婚礼你一准要到,否则我多难过啊!不知道洪公使愿不愿意做我们婚礼的贵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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