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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壁炉里的火烧得旺,四个助产士忙得团团转,阿祝、阿陈忙进忙出,洪文卿坐在外面的起坐间里等消息,急得在地上迈着方步兜圈子。她痛苦得以为自己要死去了,但她没有死,而且得了一个可爱的小女儿,长圆圆的小脸,亮晶晶的眼睛,柔软白净得小粉团似的。她是多么爱她呀!孩子的爸爸也说:“金花,难为你,给我生了这样好的小女儿,我们给她取个什么名字呢?叫德宫吧!”……平日跟她交往的那些高官的太太,和各国使节夫人都差人来送花、玫瑰、郁金香、康乃馨、玛格丽特,插了满满一屋子,粉白黛绿幽黄淡紫,多悦目啊!然而任何一种美丽的花都不会比她的小女儿更可爱,她是怎样用整个的生命在爱着她,护着她……

  “把德宫给我抱来。”金花忽然大声命令。

  “德宫?金花,你在说梦话,你醒醒——”

  金花猛地惊醒了,眼睛睁得又圆又大。她看到母亲矮小的身子站在床前,苍老的脸上每条皱纹里都盛着怜惜。她真的清醒了。这里是上海滩上的一幢小民房,她正在接受上天给女人的折磨,尖锐的疼痛凌虐了她整整一夜,耗去了她最后的一分精力。她以为自己已经死去了,看到母亲,才知道还在活着。身子像被掏空了肚肠那样空虚,痛楚却在减退,屋子里有婴儿在啼哭,那是她的孩子吗?

  “金花,你醒了,吓坏了我。是个男孩呢!你生了个男孩。”母亲强笑着,余悸犹存的。

  “太太,看,一个小少爷。”接生婆把包在小棉被里的婴儿放在金花身边。

  金花苍白的脸上立刻浮现出奇异的光彩,她半侧着头对婴儿的小脸凝视了好一会,嘴角浮上一抹幸福的笑意,眼光里全是慈爱的柔情。“小东西,你怎么这样瘦,这样小?像个刚从蛋壳里爬出来的小鸡。像个小老头。你多像你老子啊!长大了也是个念书的?要是你点了状元,你娘也就知足了,吃多少苦也值得了。”金花对着婴儿细声细气地说了一阵,又对她母亲道:“妈,洪家不许我的孩子姓洪,我偏要他姓洪,他是洪老爷的儿子,不姓洪姓什么呢?他姓洪,叫承元,继承他父亲点状元,呵呵。”她得意地笑了。

  “洪少爷这一死,洪家要是知道你生了个男孩,改了主意也说不定。”洪洛不久前因病死去,金花母女因此又产生了些新幻想。听母亲如此说,金花怔怔地想了一会道:“其实少爷还算是个厚道人,唉!你们出去,叫我睡一会吧!”

  炭火和洋油灯的光影在黑暗的屋子里映出幽淡的光影,衬托出感人的静谧。金花在那片静谧中冷静了,倦意慢慢地上升,一些现实,恼人的问题也慢慢地缠上来……

  一到上海,就租下了垃圾桥保康里的这幢民房,大大小小六间,倒也够住了。她拖着笨重的身子,母亲出门找不着东南西北,一个人不敢上街,弟弟阿祥生性腼腆,身体又多病,也不能跑街办事。幸亏离苏州前她福至心灵,想起了阿陈,而阿陈不忘旧恩,愿意追随,跟着来到上海,探事购物找产婆,都一把抓了。虽办得不是桩桩让她满意,日子倒还能勉强维持着,如今有了承元,她像在黑暗的夜里看到一线星光,心里敞亮得透明。尽管未来仍是一片茫然,无依无靠无金钱来源,她也要咬着牙关活下去,为了她的儿子,她愿做一切能做的。

  “一切能做的。”这句话引她感叹。以她这样的一个人,身如浮萍,如任人践踏的贱草,连一己的去留荣辱都做不了主,又能为自身以外的人做什么?别的不提,只如何抚养承元一项便使她忧心忡忡,她不能给他荣誉,为了有她这样一个母亲,他必定会终生受人嘲笑,抬不起头。她不能给他一个父亲,拖油瓶的命运都是悲惨的,再嫁人从良的下场到头来不过如此,她不想再去尝试。她没有钱,洪銮带着她的五万块钱逃遁了,她给承元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来给他请老师,教他读书,上考场,像他父亲一样点状元呢?她能给他的,只有她的爱,和她的乳头,她要把乳头塞在他的小嘴里,任他吸吮,让她的爱随同乳汁一同流进他小小的身体。她又想起了柏林,那令人怀念的人和事、可爱的生活、从苏菲亚那儿她听到爱情这个字,从华尔德那儿她经验了爱情的神奇,美丽的回忆使她坚信人间有爱情,她也相信自己胸腔里的那颗创痕斑斑的心仍能去爱,像她此刻爱承元。尽管她的力量有限得可怜,尽管她命苦,她也不会退缩或畏惧,她要像一只老母鸡保护小鸡那样保护承元,谁要抢她的孩子她便跟谁拚命,失去女儿已是夺了她半条命,剩下的半条她至死不会放松。

  思絮似冲不破的云层,金花在其中飘飘浮浮、迷迷蒙蒙。小腹的部位仍在作疼,过度的疲乏支解了她的身体;她被人抚摸、玩弄,泄欲、从来不曾真正属于过她的身体,也散成一片片,东一只脚西一只手,零零散散地飘浮在晦暗的云层里了。盆里的炭火鬼眼似的闪着幽光,清晰的事物渐渐模糊,柏林、悬桥巷的洪状元府、洪銮、大运河、妓女富彩云,全让浓雾般的云吞没了,她只清楚地知道,她的孩子,她的干干瘦瘦的小小的儿子,平安地睡在她的身边,于是她便沉沉地睡熟了。

  洪家始终没有承认承元的意思。承元三天两头的咳嗽发烧,大病小病不断,但是他在长大。金花整个的心寄放在承元身上,一切的喜怒哀乐全与承元有关。他生病,她便愁得茶饭不思,夜不能眠;他病转愈,她便像获了财宝,喜形于色。“这孩子,真是他老子的儿子!体质也是这样弱。”金花常常端详着承元拳头大的小脸自言自语。“妈妈,这孩子太单薄了,不会养不大吧?洪家的男人好像都短命,你看洪少爷不也年纪轻轻的就死了。”有次她说。

  “你这孩子,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孩子生下来底子弱一点,照样可以养得好,阿祥生下来还没有承元硬朗呢!”

  “假如他体质像阿祥那么弱的话,是不适合像他老子那么苦读的。其实不点状元也不要紧,平平安安就是福气。将来做什么营生呢?做生意吧!开水果行?你看十六铺那边有多少新开的水果行,生意蛮兴旺嘛!”多虑的母亲为儿子计划着未来。“也许开当铺要好些,你外祖父就是开当铺的嘛!水果行多辛苦啊!承元哪吃得消!”外祖母陪着一起做梦。“不管做什么,一定要把承元养大,洪老爷也算留下点骨血。”金花说。“唉!说起来洪家也太过火了,连承元也不肯承认。要是他们肯认承元,洪家也就不至绝后了。”母亲照例叹气。母女二人便常常这样以承元为题目谈个不完。有时金花会突如其来地道:“不行,小赤佬,你还是要多多地吃!多多地睡,长得壮壮的,好好念书点状元吧!”她把奶头塞进承元的小嘴里,他用力吮着,吮得金花格格地笑。“对呀!这样才会长大,才能点状元。乖宝宝,你点了状元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洪家讨你姐姐。你坐着八抬大轿,打着状元纱灯,鸣锣开道,浩浩荡荡,一口气跑到悬桥巷,指着他们的鼻子说:把我姐姐德宫立刻交出来,不然哪,嘿嘿,看我不把你们交到衙门里去查办!”金花说这话的当儿,眼角眉梢浮动着傲气,俨然她的状元儿子真替她报仇雪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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