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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二十六】

  金花和碧柔原约好在九月二十一日那天,一同去挑首饰,想不到人还没出大门就给挡了驾。

  “你们还想出去?免了吧!一街都是兵。听说紫禁城都被包围了。”孙三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撩着袍角,气急败坏地从外面进来,黑里透红的大脸上现出慌张。

  “紫禁城被包围!”金花吃惊地轻呼一声。这些日子,立山、端方几个朝廷高官不断议论有关皇上改新政,太后反对,守旧大臣和王族亲属趁机挑拨,造成母子失和等等情形,她听得不少,能够想象得出发生了什么事。这使她不免义愤难平,而且为皇上担了份心思。

  “外面谣言多得是,说太后要把皇上下监。”孙三又说。

  “真的?”金花失望已极。她想起那时候洪老爷上朝归来总对她说皇上是个爱国爱民的好皇上。用新人行新政有什么罪过呢?为什么连他的母后也容不得?这样的国家还有希望吗?怪不得洋人都瞧不起,都来欺侮呢!“唉!但愿老天保佑!”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事情终于明朗了。原来皇上因为太后阻挠施行新政,听信康有为的建议,要藉重袁世凯的兵力包围颐和园,迫使太后退位。谁知袁世凯竟到太后的第一亲信、直隶总督荣禄跟前告密,出卖了皇上。如今皇上被囚禁于四面环水的瀛台,他所宠爱的珍妃被打入冷宫三所。康有为、梁启超逃走了,谭嗣同、刘光第、林旭、杨锐、杨深秀和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被逮捕在监。一切维新的法令全部废止。整个北京城处处在搜捕维新党,连金花的班子也来人搜查过,弄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彷佛随时会有大祸临头,平日常到班子里寻欢作乐吃花酒的大人老爷,突然一下子全没了影儿。姑娘们闲来无事,聚在一处绣鞋面,打骨牌,早起早睡,闷得好生无聊。这天金花一早起来就约了碧柔一同去逛街散心。

  她们先到花市买了几盆花,又抄近路到大栅栏,各选了一样名贵首饰,剪了几段衣料,再叫车子沿顺治门大街往前走。到了菜市口附近,车子忽然被前面的人潮挡住。金花朝外面望望,只见万头攒动,一片低沉的嗟叹议论声,便不解地问车夫:“什么事呀?这么多人看热闹?”

  “杀维新派。六个维新派要砍头。”一个站在车旁边的路人,不待车夫开口便气冲冲地抢着回答。

  “维新派?是谭嗣同、刘光第他们吗?”金花吃惊地问。

  “正是他们……”那人一句话没完,只听碧柔叫道:“哎哟!快回去吧!我不敢看!”金花倒还镇静,却也说不想看这种热闹。车夫折腾了好一会,那匹大青骡子竟一步也动弹不得,前后左右挤的全是人。金花苦笑着道:“你别再费劲,反正谁也动不得,这热闹不看也不成了。”

  说话之间,嘈杂的人声骤然静谧下来,轰隆隆的车轮声由远而近,像天上掉下的闷雷似的重浊地敲着人们的心扉和耳鼓,听着那么悲伤凄惨。

  一队七零八落无精打采的兵士,押着六辆囚车走近了。为首的一辆里坐个三十来岁的白面书生,他一路上高声谈论,面含微笑,似乎一点也不惧怕。群众中有人说:“他就是谭嗣同,别吵啊!听他说些什么?”大家果然渐渐安静下来。囚车正从金花的面前经过,只听那谭嗣同道:“翻遍中国外国历史,黑暗的时代里没有不发生政变的,政变没有不流血的,我很骄傲这次流血由我开始,朋友们,不要难过……”车子过去了,谭嗣同还在慷慨激昂地说着。金花心中热血沸腾地嘶喊:“天哪!这几个铁铮铮的汉子真要被砍头吗?老天,你好不慈悲!”

  行刑开始了,第一个就是谭嗣同。他体格颀长,穿了一袭玄青色的外褂,头戴乌绒暖帽,两手被反捆在背后。几个兵勇在前后左右拥着,彷佛怕他拔脚逃跑。谭嗣同毫无惶恐之色,昂首阔步面含笑容地走到刑台上。执刑的官员验明正身,命兵士摘去他的帽子,等在一旁的一脸杀气的刽子手,已经举起了亮晃晃的大刀,准备动手了。

  看热闹的人屏住呼吸,拥挤的广场上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也听得见。午前的太阳柔和地照着大地,刽子手握着的大刀在阳光下闪着刺眼的寒光。这时金花听到谭嗣同大声叫道:“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死得其所,快哉快哉!”他接着面向群众微微一弯腰,笑道:“朋友们,再见了!国事也要靠你们。”说完跪下身去,把头伏在斩台上。监刑的官员又叨咕了几句话,刽子手便高高地举起大刀,一声鼓响,大刀霍地剁了下去。众人尖锐地惊呼了一声,一颗血淋淋的人头已经落地。

  “啊——”半天没出大气的碧柔,木桩般倒在金花怀里。

  “碧柔,你醒醒……”金花原已一腔难忍的悲愤,见碧柔颓然晕倒,愈发激起满心翻江倒海的乱潮。“碧柔,你醒醒啊!”她用力摇晃着碧柔,轻轻拍她的脸颊。

  碧柔终于在金花和车夫的摆弄下苏醒了,醒了就不住地低泣:“我怕,我怕,我好怕啊……”

  “谁不怕呢?你当别人把砍头杀人就不当回事吗?碧柔,我告诉你,吃咱们这行饭的,不能这么弱不禁风。”

  “我知道,可是我真害怕……”碧柔仍含泪喃喃。

  直到斩刑完毕,六个人头一溜排开挂在大街尽头,立在煤灰堆上的一个丈许宽、三尺多高、荆条编成的矮篱上,群众才在静默中渐渐散去。

  金花先把碧柔送回,分手时碧柔道:“金花姐姐,找个时候咱们聊聊,我有话要跟你说。”金花道:“真巧,我也有话要跟你说呢?”过了几天,碧柔来找金花,见面就道:“姐姐有什么话要对我说?你先说了我再说。”

  “碧柔,立山大人和澜公爷为你都快动刀了。两个都想讨你,可不知道你中意哪个?”金花调侃地抿嘴笑。没料到碧柔把雪白的脖子一扬,傲气地道:“我谁也不中意。”

  “谁也不中意?你不知道立山家财有多少吗?虽说岁数大了一些……”

  “姐姐误会了我的意思。我不是说立山大人不够阔。全北京的人谁不知道立山家里金山银山?也不是挑他岁数大。澜公爷更不要提,虽然岁数不大,人是真讨厌。”

  “瞧你把这些王公大人糟蹋的?”金花佯怒地摇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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