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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照会送去了吗?”慈禧太后显然不那么生气了。

  “没人敢去。再说洋兵已经进城,送去也未见有效。”

  慈禧太后朝荣禄凝视了一会,见他六十四岁高龄,仍未失去青年时代的英挺秀拔,又始终如此忠诚可信,在危难时刻也不逃避,多么难得!她触景伤情,一时心软,竟至眼眶酸热。“这是什么时候,你还多礼,快起来吧!张罗车马出京。”她的语调使皇上和载澜都有些奇怪,因为从来只知道威严的她,也能说出这么动情的话。

  慈禧太后认为逃亡不能让人识出真面目,决定改装,也不乘宫中车辆。命几个太监到大马路上去拦骡车,好不容易找到几辆。这时载漪刚毅之流和早在暗中准备逃走的王公大臣,听说太后也要离京,一个个急忙赶车到皇宫会合。隆裕皇后、瑾妃、珍妃也被唤而至,光绪皇帝道:“国事弄到这个地步,身为一国之主,我要留在京里。幸好有这么多王公大臣保护圣母出京,我就不随行了。”

  “你不随行?谁准许你的?”慈禧太后不悦地拉下脸。

  “老佛爷,”珍妃恭敬地请了个安。“皇上说得对,他应该留下,家有家长,国有国主,就算收拾残局吧,也得有个做主的人……”

  “二妞,你别出声!”光绪皇帝急忙拦住珍妃,责怪地用眼光向她示意。由于他跟珍妃太亲近,对隆裕皇后太冷淡,太后总替自己的亲侄女拈酸吃醋,对珍妃视为仇敌,百般刁难,偏那珍妃又是小火炮一般的性子,不懂逢迎,说话直来直往,若在平时也罢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她怎么可以插嘴呢?他正想再暗示她两句,只听得慈禧太后狠狠地喝了一声:“我以为是谁呢?原来又是你这个狐狸精。别人都换上民装了,为什么你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你不想走吗?”她阴森森地朝珍妃打量。珍妃并不畏缩,清晰地道:

  “婢子没有逃走的打算。身为大清王妃也没有改穿民装的道理。再次跟老佛爷请求,让皇上留在京里……”

  “二妞,闭住你的嘴!”光绪皇帝急得额头上冒出汗珠。

  “我本来还拿不定主意让不让你走。你既然要做个贞烈的大清王妃,我不如就成全了你吧!”慈禧太后指着站在一边的总管太监崔玉贵,“你来做这件差事,把这狐狸精推到后院的井里。”

  “圣母老佛爷,她不懂事,您罚她打她都应该,可别判她死啊!”光绪伏在慈禧太后脚边,瑾妃也哭着跪下,喃喃地道:“老佛爷,饶了我妹子年轻不懂事。”

  “你们都给我爬起来。”慈禧太后厌恶地一摆手。“你们用不着啰嗦。我叫谁活他就活,我叫谁死他就得死。”

  “老佛爷的话不实在,老佛爷想叫洋人死光,结果他们都活着。老佛爷,皇上不该走,国无君就不成其为国。”

  “二妞,你疯啦!”

  “崔玉贵,你也不想活了吗?还等什么?把她给我推下去。”慈禧太后气得肤色泛青,一脸杀气。崔玉贵不敢怠慢,拖了珍妃就往外走,珍妃一甩头挣脱开,仰面鄙夷地道:“别碰我,我自己会走。”

  光绪皇帝急得连连唤着珍妃的小名,挣扎着要奔过去,李莲英和几个太监七手八脚拉着他,使他动弹不得。珍妃出门时对他回眸深情一瞥:“请皇上保重,来生再见了!”过一会,崔玉贵进来回道:“禀告老佛爷,珍主儿已经殉节。”

  慈禧太后板着脸无动于衷,有条理地分配出京的人马。光绪皇帝倒不叫不吵也不挣扎了,像个没知觉的行尸般任人摆布。慈禧太后说:“我坐载澜的车,大阿哥载俊跨沿。皇上跟溥伦贝子坐一辆车。伦贝子,我可把皇上交给你啦!你要负责照顾好。”光绪皇帝听着一点表情也没有,顺从地跟溥伦上了骡车。慈禧太后又道:“没有大兵跟着保护怎么成?董福祥的兵呢?”“董福祥连招呼都没打,昨天带着部队往西去了。”答话的是载勋。“唉!这个土匪坯子,终是靠不住的。顾不得了,快走吧!”慈禧太后穿着粗布裤袄,头上包条大汗巾子,唉声叹气地坐上骡车。载漪、载勋、刚毅、奕劻、载澜跟随在后,李莲英随侍在慈禧车内,护送的兵勇不过两百人,一行仓仓皇皇地出了紫禁城。

  【二十九】

  “洋兵进城啦!洋兵进城啦……”人们骇极地叫喊。声音凄厉悲惨直入云霄。老人、孩子、连妇女也顾不得体面了,散乱着头发,披着衣服,鞋袜不整,在街上四下狂奔。他们不知要奔向何方,也不知是否能找到地方躲藏。只是直觉地感到洋兵是比野兽还残暴的魔鬼,会吃他们的肉,吸他们的血,取他们的性命。

  火在燃烧,八月盛暑的燠闷中益增灼人的焦热,人脸上被汗水与泪水浸得泛出腻亮的油光,像一只只在炉灶上烘着的挂炉烤鸭,被摧毁生命后等待刀叉宰割。

  道旁的尸体在溃烂,腐肉渗出淡红色的血水,白花花米粒般的蛆虫兴奋而忙碌地钻爬,死人敞开的肚膛或半张的眼眶是它们的游戏场。

  空气的恶浊腥臭逼得人窒息,但受了大惊恐的北京市民已冥然不觉,他们唯一存活着的一线知觉,告诉他们要逃命、要生、不要死。

  枪声像猫叫,喵喵地一阵阵划过半空。绝望的人民有全家服毒寻求解脱的,有放火焚屋自甘结束生命,免受洋兵凌辱的。但更多的是要继续活,要找个安全的角落躲进去。

  洋兵真的进城了,广渠、朝阳、东便,三个城门被攻破,驰着骏马的骑兵队像白天而降的狂流,滔滔不绝震耳欲聋的铁蹄声驱着滚滚烟尘,由东到西浪潮般急急泻开。骑兵们各个年富力强、体魄健硕,宽宽的肩膀挺直的背脊,手上挥舞的长剑闪闪生光。

  两万之众的步兵紧跟在骑兵之后,整齐的服装划一的步伐,结实的大皮靴重重地踏出噔噔的声音,像用一柄巨斧,硬把一枚钝拙的大铁钉凿进人的脑子里那么可怖。接着是新式的战车,坚固得彷佛足以击碎整个世界的大炮,大车轮扬着尘土轰隆轰隆地前进,把沙土地压出深深的沟痕。军官们制帽上的金徽和兵士们扛在肩上擦得锃亮的长枪,在阳光下交互辉映出霜雪般寒冷的幽光,征服者胜利的笑容似水面的涟漪,在他们像刚从漂白粉里捞起那么白的面孔上荡漾。

  中国的老百姓被这从来不曾见过的景象吓坏了。洋兵要把整个北京城的人杀得一个不留的传言,在绝望的人群中高声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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