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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洪夫人,你的话说得我伤心,难道我和柏林的所有朋友,对你的友情还不够热情诚恳吗?”

  “伯爵,只对我一个人友善是不够的,应该对所有的中国人友善。”金花和婉地笑笑,有意把气氛引向轻松。

  “对所有的中国人?呵呵,洪夫人,你知道那并不容易。”

  “为什么不容易?因为中国人是黄种人吗?因为中国穷,弱吗?伯爵,如果你们不肯平等对待中国的话,你们就不能阻止中国人仇视你们。”

  “你这样为中国人说话?你亲口说过:在柏林的三年是你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在中国总是吃苦受难,而且,你也看到了那些冷漠的眼光,他们对你轻视,你替他们做了那许多事情,得到的居然是这样无情的回报。”

  “战争把人变得不知该要什么,我为他们做事他们感谢,可是看到我与西方人,尤其是……他们又免不了轻视,也许在他们的眼睛里我是个卖国的女人,如果他们真这样想,我也会伤心的。虽然在柏林那三年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在中国常是受苦受难,到头来我总还是个中国人,我不能不替他们说话。”

  “洪夫人,我想你是对的。”

  “我们的谈话是不是太冷硬了?怎么对得住这美丽的风景?”金花指指远处绵绵不断的青山。

  “的确太冷硬。我的荷西亚已经不耐烦了。”

  “我的‘烟熏海骝’也要发脾气了。伯爵,跑跑去!”

  金花把鞭子一挥,“烟熏海骝”已经挺胸扬尾顺着大路奔跑如风,瓦德西的“荷西亚”也不示弱,立刻跟了上来。在开阔的旷野中,两匹马像两道急浪,在烟尘雾海中飞跃奔腾,一口气跑了三四里。

  金花和瓦德西跑跑遛遛,在野外消磨了整个一下午,太阳快落山前才策马回城。分手时,金花似不经意地问道:“伯爵,八国列强不瓜分中国的事算是决定了?”

  “决定了。”说到和谈的事,瓦德西便连连摇头,“怎么分?谁都想要好地方。俄国人不是不声不响地就把东三省占了!我们的大皇帝威廉第二说得好:‘中国破破烂烂,分了有什么用?而且分赃不匀又会起争端。不如跟中国搞商业贸易,对双方都有好处。’这话总是很友善了吧?呵呵!”

  “哦?”金花听得似懂非懂,但知道中国不会被瓜分了,心里便有几分喜悦,一边盘算着,瓦德西的这几句话,应该一字不易地传给庆亲王和李鸿章。“这样说。伯爵回德国的日期不会远了。”

  “但愿不远了。”

  “伯爵,庆亲王和李鸿章派来的人等你接见呢!”

  “我知道,明天会见他们,希望和议快快达成。”

  “是呀,这些日子伯爵一定会很忙,我就不去打扰了。过些天再陪伯爵骑马解闷。给伯爵夫人写信时请代我问候。”金花在马上与瓦德西微微俯首为礼,掉转了马头,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八大胡同一带也呈现着畸形的繁荣,不过来寻欢作乐的不再是中国的王孙公子,而是黄发碧眼、穿着制服的外国中下级军官和士兵。娼户的姑娘们对接待这帮人原是十分仇视、畏惧,甚至抱着必死的决心的,但日久之后,姑娘们的心变了,出卖灵肉给敌人的歉疚逐渐消失,反觉得穿长袍迈方步的中国官老爷,上了床不如一个毛头小伙子的洋兵更懂得怜香惜玉,事实上是无聊无能,令人生厌。何况洋人出手大,给钱多,有时会带点小玩艺儿来做礼物,让人觉得很舒服,因此他们成了这个区域里受欢迎的人物。

  洋人到的地方,清廷的官员们就不见足迹,没人知道他们的真正心理,是因为怕见洋人,还是心中有愧?抑是要保持泱泱大国男子汉的尊严,不与小洋人在这种场合为伍?总之,他们是不来了。他们情愿去相公堂子和烟馆,乐户的门坎是不再登了。

  金花到家已是掌灯时分,前后几进院子间间屋子灯火通明,年轻的外国军人正在跟姑娘们动手动脚地调笑,鲜活的黑色人影映在雪白的窗纸上,倒像天桥草棚子里演的皮影戏。

  金花怔怔地看了一会,便回到自己房里,丫头老妈子给脱衣脱鞋打洗脸水,报告哪位大人派的什么人来过。金花在外面跑了一天,人困马乏,昏昏然有点睡意,也无心细听,挥挥手命她们先下去,待她歇一会再来。不想丫头老妈子刚退出,孙三就雄赳赳气昂昂,半截黑塔似地挡在眼前。金花瞟他一眼,漠然不理。

  “这么晚才回家?敢情又是去陪那个洋老头子去了?”

  “我愿意陪谁就陪谁,要你管?”金花厌恶地把头一扭,连看也不屑去看。孙三被大大激怒了。

  “我就是要管。这个班子不是你的吗?这可好,你什么都不管,天天就陪着那个老毛子寻开心,大事小事全丢给我,我成了给你打杂管事的了……”

  “你本来就是给我打杂管事的,你当你是什么人?”金花微掀着肉嘟嘟的小嘴唇,冷冷的。

  “我当我是什么人?嗯?……”孙三一个箭步跨到金花面前,大脑袋几乎碰到金花。“我是你的男人。”

  “亏你不嫌肉麻,你别笑死我。”金花真的格格地笑个不停,笑了好一阵才道:“我这种人要什么男人?如果要,也轮不到你……”她一句话没完,孙三啪的一个大嘴巴已经打到脸上。

  “放屁!你敢再说一句看我不要你的命。你个天生的婊子坯,专挑老的往怀里送,那洋老毛子都快七十了,难道他比我的能耐还大,能把你……”

  金花被孙三没来由的一顿攻击,气得心都在发抖,恨不得扑上去剥他的皮,咬他的肉,至少也得加倍还他几个嘴巴。但想想正在姑娘们屋里做乐的洋狎客,只好忍下一口气。如果那些平日对她毕恭毕敬的外国官兵,发现她的真实生活是这样,会是什么想法?传出去该多丢脸?为了保持洪夫人的尊贵,她已藏身在幕后,几个月来,从不在客人跟前露面。若是此刻跟孙三大吵大闹,岂不暴露身份,等于演戏给人看?孙三无非是看穿了这一点,才故意在这个时候找她麻烦。金花轻蔑地注视了孙三一会,咬着牙道:

  “你别以为我对你这流氓坯子没办法!这会我先不跟你计较,你等着吧!算账的一天早晚会有。”

  “你算吧!我等着呢!”孙三说罢闷闷地叹了一声,垂头丧气地出去了。金花并不睬他,只唤老妈子关照厨房,给她煮稀饭,预备几样南方小菜。

  “太太,今天两个洋大兵打了孙三爷。”老妈子忽然说。

  “哦?为什么?”金花大出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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