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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曹大奶奶说是没的好商量,顾妈还是陪笑讨情,最后得她的同意,允许金花带走一些日常用的衣物,和几样具有纪念性的装饰品。

  顾妈叫来一辆马车,主仆二人便在暮色中离开了这幢住了两年多的房子。走的时候弄堂里的邻居特意出来送行,说着惜别的话,眼光里掩不住同情与惊异。到今天他们才知道,原来这位淡妆素抹、常挽着竹篮上菜场的曹师母,竟是名满天下的赛金花。

  金花和顾妈找到一家小旅店过夜。

  “顾妈,告诉我,这是做梦吗?还是真的?”金花突然问。她坐在屋里唯一的桌子前,目光呆痴地注视着油灯,灯光映在她憔悴的脸上,颜色青惨惨的。

  “太太,想开些吧!世界就是这个样子的,没理可讲。”

  “顾妈,你还跟着我?我如今真是两手空空了,你看到的,这就是我的所有。”金花指指屋角。那里立着一幅大油画,一幅卷起来的、上款“半痴山人”、下款“撷英女史金桂敬绘”和盖了“赛金花”印章的兰草,一只亮晶晶的十二个小金人的自鸣钟和两个花布包袱。当然,还有她视为至宝的“采梅图”。

  “太太,你放心,别说你还有这些东西,就算你什么都没有,去讨饭,我也跟了你。”

  “哦?”金花感到一股热呼呼的暖流涌进心里。与曹瑞忠同居的第一天顾妈就进入她的生活,但她从来没跟顾妈深谈,打听她的身世,只把她当成一个普通的佣人。直到曹瑞忠病重、死去,曹家的人找上门,她才看出顾妈的忠心可靠。此刻她不仅对顾妈感谢,也因自己以往没对顾妈看重而歉疚。“顾妈,谢谢你呀!难得你这样忠心。”

  “太太,别这样说,我们都是苦命的女人。”

  “哦?”金花用惊异的眼光打量顾妈,发现她虽称不上美丽,人才倒是很整齐的,而这时她才想起,两年多来,顾妈很少笑过,脸上总像罩了一层乌云,阴沉沉的,三十出头的年纪,两边的鬓角都花白了。由此看来,她的遭遇一定也是很悲惨的。“顾妈,你嫁过人?”

  “嫁过,那死鬼吃喝嫖赌一样不缺。婆婆是个心狠的老虎婆,母子两个打我打得一身青。家产荡光了,他们就把我押到烟花间打野鸡。为了我的孩子,我只好吞下眼泪忍受。后来那死鬼喝醉酒掉在河里活活淹死,孩子也病死,我就从烟花间跑脱了。”

  “你娘家没人吗?”

  “一个老娘,一个傻弟弟。”

  “傻弟弟?”

  “是啊!傻弟弟,十五六岁了,每天就啃手指头傻笑,几次送出去学手艺都给退回来。”顾妈彷佛在说与本身不相干的事,一直都是平静而淡漠的,但金花已感觉出她有意掩饰的苦涩。“我娘家姓蒋,弟弟叫蒋干方。”她又说。

  “你的情况跟我差不多完全一样。我也有过一个弟弟,我最疼他,可惜他死了。”金花也平静地说。

  “这是命啊!有人命薄,有人命厚。”

  “你说得对。拿我而言,想做正经人总做不成,现在我索性认命,下贱到底,还是卖我这点剩余的老本吧!顾妈,你把那十二个小金人的钟递给我。”

  顾妈把钟交给金花,金花打开钟摆下的小门,取出两只菱角大小的金元宝。“瞧,这就是我的开办费,少是少了些,不过比没有强。状元夫人,赛二爷,呵呵,今非昔比喽!将就点吧!”她自嘲地笑笑,把两个金元宝抓在掌心里搓着,发出嘎嘎的响声。

  “天哪!好险,那母夜叉差一点把钟留下。”顾妈余悸犹存的。

  “可不是。幸亏那个老太婆怕‘送终’,不然连这点开办费也没了。”金花说罢忽然恶作剧地哈哈大笑,顾妈先是怔怔地望着她,望了一会,也跟着前仰后合地笑起来。

  【三十七】

  细长一条的弄堂,两排半旧的楼房像两个永远不愿碰头的冤家,僵直挺硬地平行对立着。式样是很单调的,上层一排方格木窗,多半糊着白棉纸,有两家较时髦的换成了透明玻璃,纱窗帘的影子从玻璃上透出来,显得十分突出。下层进门处几乎每个门口都悬只滚圆的大灯笼,晦涩的光晕懒洋洋地溢在暮色里,红纸上写的黑字是姑娘们的花名。

  黄浦滩头初秋的黄昏,灯火一星星地亮起,空气里仍凝聚着夏天遗下的溽热,闷闷的,沉重得彷佛天盖子在朝地上压,举头远望,西边云脚依稀飘浮几抹彩霞的残迹,天空像比往常低了许多。

  寻欢的客人已经出动,这个区域少有穿短打的劳动阶级光顾,但也不是豪门公子和富商巨贾的目标,上海最走红的花国领袖从未在此处露过芳踪,这儿是二流妓女的集中地。

  岁月在流驰,像黄浦江里滔滔的浊水,一波驱着一波,一浪鼓着一浪,六七年来,年年都有新鲜故事,先是光绪皇帝和慈禧太后的死,接下来是三岁的小皇帝溥仪继位,再接下来的是暗潮汹涌了多年的革命,狂风暴雨般地爆发,满清三百年的江山终于被推翻了,如今的中国已经没有皇帝,代之的是个矮矮胖胖身着戎装的大总统,他的像片常常出现在报纸上,名字为袁世凯。

  人称现在的中国为中华民国,领导革命建立中华民国的人叫孙中山。有那不明就里的,还以为孙中山不顾死活地搞革命是为了自己要当皇帝,后来见他当了几天总统就下野让贤,才知道世界上确实有这种不为一己只为众生的奇人。现在被歌颂、赞扬、称羡的,不再是亲王、名臣、状元郎之流,而是革命的烈士和斗士,他们的英勇事迹四处传颂,吴樾掷炸弹炸五大臣,事败身死;徐锡麟枪杀安徽巡抚恩铭,被捕牺牲,心脏被残忍的满洲官兵挖出祭在恩铭灵前。不单男人革命,许多女人也参加革命,杭州女子秋瑾,会做诗会舞剑还曾游学日本,在绍兴起义,事泄遭清廷杀害……太多的传奇故事,比城隍庙里说书的段子还动人心弦,妇孺皆知,几个黄包车夫聚在一处也能绘色绘影地说上一段。

  一切在变,新式学堂里的大洋楼盖得冲天高,男人梳了三百年的辫子剪下去,戴官帽穿朝服的官员绝迹了,最时髦的男士讲究穿洋服,戴呢子礼帽,金丝眼镜,颈上打黑缎领花,手拿亮光光的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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