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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


  金花和魏斯炅住在樱桃斜街一个两进的四合院里,顾妈之外,只有一对江西来的刘姓远亲夫妇算是佣人,女的浆洗打扫,男的掌灶,日子过得十分简素。魏斯炅有天对金花说:“我是个两袖清风,靠薪俸过日子的人,你不会觉得委屈吧?”

  “斯炅,你问得我好难过。难道你看不出我的心?跟着你,哪怕讨饭挨饿也是痛快的。”

  “有你这话句就够了。金花,你知道我有什么打算?我要跟你正式举行结婚典礼。”

  “不,不需要的,这样跟你在一起我已经很满意了。”

  “需要的。正式结婚表示我对你的尊重,也让所有的人知道你是我的妻子。”魏斯炅郑重而胸有成竹的。

  “你的妻子?唔,斯炅……”不待金花说完,魏斯炅继续道:“南洋的邝女士跟我已经分手。家乡的元配对我从来没有一点点了解,两人之间连话都少说,可是她是个老式的农村妇女,没办法接受离婚,说穿了她更可怜,也是个牺牲者。这次我特别回去把这件事了了,虽然不办离婚手续,夫妻的关系是解除了。她留在家乡,我长住北京,孩子——儿子已故世了,女儿早已出嫁,小孙子跟我们住。你同意吗?我看开始筹备婚礼吧!”

  “叫我说什么呢?斯炅,你把我脱胎换骨变成了一个新人。”金花笑着频频抹眼泪,嗫嚅地掀动着嘴唇,却说不出想说的话,她恨不得跪在地上感谢上苍赐给的这份好造化,一个像她这样卑贱的苦命女人,不但获得她所挚爱的崇拜的男人的心,还将成为他明媒正娶的妻子,该是什么样的幸福和荣耀!她太激动了,滚热的眼泪一阵阵地上涌。

  金花和魏斯炅的婚礼在上海的“新旅社”举行,新娘穿着水粉色缎质瘦腰拖地礼服,头披同色薄纱,手捧绿叶扶衬的粉红色玫瑰。新郎身着黑色燕尾服,里面是浆得硬挺的雪白丝料衬衫。颈间打个黑蝴蝶结,手托大礼帽,看上去黑白分明神采奕奕。

  婚礼是最新式的,金花坐着花马车,前面军乐队引路,到场的贺客四百余人,有魏斯炅的革命伙伴,有沪上政界和商界闻人,席开三十五桌,证婚人是信昌隆报关行的朱经理。当证婚人宣读结婚证书时,大家听得清楚,新郎四十九岁。新娘四十七岁,新娘的名字不是赛金花,也不是富彩云,更非曹梦兰,而是任何人都没听过的三个字“赵灵飞”。金花要做新人,连名字也洗刷得不带一星旧痕迹。

  金花从此成了国会议员魏斯炅的夫人。

  民国七年,欧战结束了,德国战败,政府决定将耸立在东单西总布胡同的克林德纪念碑拆除,涂掉当年庆亲王奕劻和李鸿章所拟的碑文,把整个牌楼移到中山公园,改名为“公理战胜牌坊”。迁移的那天召开盛会庆祝,主办人念及金花与牌坊的建立有直接关系,特别送请帖邀她参加。

  对金花而言,昔日的她已不存在,今天的她是魏斯炅的太太魏赵灵飞,她不愿听到任何人提起赛金花的名字和有关赛金花的事情,包括好的与坏的。也不去触碰以往的旧关系。不久前,已成伶界大亨的素芬故去,北京很闹哄了一阵,开了规模很大的追悼会,她收到讣告却没有去。跟立山、卢玉舫等的后人她也不来往,总之,她只想做魏太太。因此她犹豫,拒绝还是接受?倒是魏斯炅极力鼓励:

  “去吧!这是你一生的荣耀,怎可以拒绝!我陪你去。”

  庆祝会十分盛大,到场的贵宾数百人,金花在众多的男士高官之间,异常触目,显得又特别纤小羸弱,她亦步亦趋地依在魏斯炅高大的身躯旁,彷佛怕失去他的保护似的。

  庆祝会开始了,首先由国务总理段祺瑞演说,接着一些军政要员如钱能训等人,也纷纷上台,全是慷慨陈词,国家民族公理正义等等。金花万没料到竟有人提议道:“各位也许不知道,我们的来宾中有位不同凡响的人物,庚子之役时名震九城的赛二爷就在此地,我们总得请她上台说几句吧?”

  跟着这句话是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所有的眼光都集中在金花的脸上,他们打量她、研究她,像要在她身上找出异于常人之处,但他们显然失望了,站在魏斯炅身旁的金花穿着黑色外衣,襟上别着一朵庆祝会发给的红色绒花,薄施脂粉的面孔上挂着矜持的微笑,脑后一个如意小髻,耳垂上一粒小小的白珍珠,清雅质朴得看不出一点名花的气韵。窃窃私议之声像上涌的暗潮,一句句地涌进金花的耳鼓:“她就是跟八国联军统帅有过一腿的赛金花吗?真看不出她有那么大的风头。”“你看她,装模做样的挺像回事,学正经人呢!”“装也白装,方净的《孽海情天》,樊樊山的《彩云曲》已经交待得明明白白,清白是装出来的吗?”“唉!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啊!她要是庚子之役过后便死掉,就好得多,何苦到今天还装这个神气现眼。”……

  金花听得真切,矜持的微笑消失了,换上了一副冷漠倨傲的面孔,她微扬着下巴颏,睁大微微上吊的凤眼,不屑一顾地回望着那些人。有人还在叫:

  “请赛金花女士讲讲斡旋和议的情形。”

  “请赛二爷说说和瓦德西将军认识的经过。”

  “赛女士不要客气,我们很想听听你在庚子之役时候的故事。”

  “哎,金花,我看你上去说几句话吧!不然大家哪会罢休。”魏斯炅轻轻碰了金花一下,压低了声音说。

  “不,没什么可说的。我想回家了。”金花惨淡而带点忧伤的。

  “怎能半途而退呢?还是等散会再走吧!”魏斯炅暗中紧紧地捏了一下金花的手,金花默默对他回眸一笑。

  金花和魏斯炅待到散会才离去。散会前有个节目是合影留念,金花个头小,又是女性,被安排在最前面的位置。

  魏家的生活没有大门大户的气派,四合院里的日子却是温暖的,金花和魏斯炅像两个热恋的情人,在家有说不完的话,外出总是如影随形同出同进。前些时金花从苏州接来她的高龄老母,魏斯炅从江西金溪接来四岁的小孙子阿全,祖孙三代,融洽和乐得宛若四条在水中嬉戏的鱼,如果说生活里也有烦恼,便是那对刘姓夫妇和顾妈之间的磨擦。顾妈多次向金花抱怨刘嫂子对她歧视,故意在她面前出口不逊,编排金花,金花总劝她:“忍耐吧!装聋吧!任她说什么都别接茬儿,咱们这点安静的小日子经不起折腾。他们是魏先生的亲戚,咱们也不好给魏先生添心事。”每当她这么说,顾妈就会冷笑道:“太太,你变得越发不像你了,你变得好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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