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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去的春天(2)


  那上面的人,穿着深色的衣服,头发抿得光光的往后梳着。哟!是从什么时候她梳起髻来的呀?好象也有十年了。其实她那时候不过五十岁,一般的太太们在这个年纪都还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呢!她却早早的就把自己装扮成老太太了。这张像片仿佛是她去年照的,平心而论,那张脸还是很清秀的,她年轻时候的轮廓还能看出一些来,不过眼神是全变了,想起他们年轻的时候……

  “贾宝玉说女人是水做的,你就象。看起来冰肌玉骨的。”热恋的一阵,他常情不自禁的这么说。

  那是在抗战期间的重庆,说起来蛮有诗意的。一个年轻的造船工程师,到银行去为公家提款,柜台里的一张面孔,立刻象磁石一般,把他的眼光牢牢的吸住了。

  “她真美,真美”他心里叫着,从那以后就三天两头的去跑一趟,一共不过那么几个老法币,今天存明天取,跟她说几句话就能整个星期过得快快乐乐,虽然说话的时候心总怦怦地跳,脸一阵阵地发烧。

  嘉陵江上的月色,不知照亮了多少情人的心。他们象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在江畔白花花的鹅卵石上,缓缓地漫步,诉说着内心的衷曲。她是属于害羞的那个类型,但在夜色的遮掩下,她竟告诉他,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心里也曾象被什么击了一下似的,怦然一动。于是,海誓山盟过的情人,相约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她是父母双亡的孤儿,自小跟着姑父姑母长大,当他第一次走进她姑母的家时,迎面碰到的却是个标致风流的年轻人。一条黄卡其布的裤子、白衬衫,一张嘴就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嘴唇红红的。别说女人,他一个男人见了都不免要多看上几眼。

  “这是表弟王俊,在复旦念外文。”她介绍说。

  他和王俊聊起来,哈!那小子红嘴唇里的舌头可真会说。“你表弟比你小多少?”后来他问。

  “两岁。”

  “你们常常在一起?”

  “我五岁到姑母家,怎么会不在一起?”

  “哦!早没听你说过他——”

  “我不是早告诉过你,姑妈有个儿子吗?”

  “唔,是呀!你是说过。我是说,你怎么没有提到他长得……唔,他一定有女朋友吧?”

  “他啊?”她摇摇头,笑了。“交了又吹,吹了又交,没有固定的。女的全喜欢他,他傲得很。”

  “当然噗!要是我生得那么一表人才,我也傲得很。看他那风流潇洒的劲儿,简直就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嘛!”话说得象开玩笑,可不能不承认心里有点酸溜溜的。

  “他姓王,怎么会是张生?你姓张,你才是张生呢!”她刚说完,就发现自己的失言,羞得脸都红了。

  “我是张生,我是张生。”他出声地笑起来。

  从那以后,在他们两人之间,他的外号就叫“张生。”

  它们结婚的时候,那个姓王的“张生”做男傧相。

  “新郎长得高高大大,其实蛮神气的,可是那个伴郎太漂亮,把他比下去了。”有那多嘴的来宾这么说。

  新婚后的第一个清晨,当他悠然地自梦中苏醒时,映入眼帘的是一团暖烘烘的粉红色。他看清了,那是她——他新婚的妻。她娇艳妩媚得象春天的花,腮边的酒涡盛着甜甜的笑。它想起了昨夜的温柔,细细地回味着那种属于夫妇间绝对私有的、独占性的亲密,他陶醉得要昏迷了。

  “娟,你过来!”他叫她。

  “做什么?”她仍笑眯眯的,可站着不动。

  “不做什么。新婚之晨,你干嘛起得那么早?”

  “给你做早饭。”

  “看你,一点罗曼蒂克的气氛也没有。”他噗的一声笑出来。

  “谁有你那么多的罗曼蒂克气氛呀!我的张生。”她也忍俊不禁地笑出声来。那声音很轻,她一生也没有放声笑过……

  抗战终于胜利了,他带着妻儿回到上海。

  他决心要改善家中的生活,也想看看外面广大的世界。因此,他接受了商船上“大管轮”的职务。

  临行前,他把家搬到公司的眷属宿舍里。那是一层楼里的一套房间——宽宽敞敞的四间房。看到妻儿住得满意,又有同事们的家眷做伴,他便很放心地出海去了。

  那是他们一家人初次别离。

  海上生涯是另一个世界。他们常常连看好几天看不到陆地,眼前永远是天连着水,水连着天,茫茫无尽的远。

  他怀念家中的娇妻幼儿,一空下来,就拿起纸笔来写上一段,那上面全是些刻骨相思的话。每到一个码头,同事的海员们很多上岸去找女人寻刺激。而他却是买邮票打信箱,寄起那些相思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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