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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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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他们的背影,织云忍不住微笑,奇怪这两个人怎么就配得那么好,她爬上四层楼,回到房间里,打开箱子,把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在衣橱里。她的衣服真不少,洋装、旗袍,各种质料,各种颜色。她本来觉得没有必要带这么多衣服的,特别是那些镶珠镶片的缎子旗袍。但母亲坚持要给她做,说:“国外应酬多、晚会多,穿这样的衣服才打眼、才亮。”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一边往柜子里挂衣服,一边就想起了静慧告诉她的:那个叫江啸风的家伙,说“知识嫁妆”的话。这句话使她很不舒服,以至整理完毕箱子,把化妆箱里的瓶瓶罐罐,面霜、粉底、口红,一样样拿出来的时候,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可笑的感觉,彷佛自己真是出国来采办“知识嫁妆”似的。 时间还不到吃饭的时候,织云拿出纸笔,匆匆的给家里写了封信,预备明天和静慧上街时寄掉。信写完,又无事可做了,她计算了一下,如果在台北,现在该正躺在床上做好梦呢!她也实在很困倦了,但总不能晚饭也不吃,这么早就躜到床上去睡觉。来到德国才几个小时,她已经感到那份无法形容的空虚,开始想家了。一抬头,她发现英格床铺侧面的墙上,挂了大大小小好几个镜框,就按捺不住好奇的过去看看。其中一张最大的,似乎是他们的全家福,中间坐着一对中年夫妇,后面站着三个年轻人,两女一男,两个女孩全梳着弯曲的短发,面孔也都很美丽。她们之间的男孩,看来比较年轻,好像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一家五口,全咧着嘴在笑。织云对那像片盯着看了好久,心里在纳闷,像以色列那样的国家,地方那么小,四面八方全是敌人,如果受到攻击就无路可退。在这样的情形下,他们还笑得出来?但他们明明在笑嘛!而且那笑容不像是假的,是从心里笑出来的,她再看另一张像片,上面是个穿军装的女孩子,手里拿着枪,脸上的笑容甜得滴出蜜来。她正想再往下看,门被推开了,一个娇小女子走进来。 织云立刻认出她就是像片上的女兵。一个能当兵的女人,在她的想象中,一定是高大健壮孔武有力的。英格这样娇小秀气,她真没想到。 英格已经走过来,和织云握手,打量着她道: “欢迎你,海兰娜,听史密特小姐说来了这样一个好的室友,我连大衣也没来得及脱就跑上来了。”她说着脱去大衣。 “我德文还不敢开口说,请原谅我说英文好吗?跟你住在一起,我觉得荣幸。”织云用英文说。 “别怕,海兰娜,学语言,就是怕不得,非大着胆子说不可。今天我跟你说英文,明天可就一定要跟你说德文了。”英格爽朗的笑着。 “好罢!明天开始说德文,说了你一定会笑。” “我不会笑,我会纠正你。海兰娜,以后你在德文方面有疑问,可以问我,德文也算是我的‘母语’。” “你不是以色列人吗?”织云不解的打量她。 “我当然是以色列人。不过在我以前,我家好几代都住在德国。二次大战时候,希特勒杀了那么多犹太人,我父母逃到美国去,我父亲就在美国念书、工作。他是有名的火箭专家,打完仗,我的父母回到以色列,回去不到一个月,我就出生。”英格把嘴唇用力闭了一下,又道:“所以,我是一个百分之百的以色列人。” “你当过兵?”织云又好奇的问。 “那年阿拉伯国家打我们,在国外的犹太学生全回去从军,我自然也要去,我们都准备好了去拼命的,谁想到战争六天就完了。所以我又回来念书了。”英格笑咪咪的,看来又甜又和善,让人怎么也想不到她会拿枪去拼命。但她指指墙上的国旗,又说:“这次出来,我带了面国旗挂在床头上,以便天天看,天天提醒自己,我的国家多难,不要因为自己过得太安逸就忘了她。” 英格的话,使织云无端的感触起来,找不出甚么合适的话来回答,只赞美的道: “英格,你英文说得这样好,英文也算是你的‘母语’吗?” “我真正的‘母语’当然是以色列文,不过我可以说六种语言,除了英文、德文,西班牙文、意大利文、法文也全能说说看看。”英格很轻松的说,彷佛这是很自然的事。 织云听得十分惊讶:这么一个年轻秀丽的女孩子,念的是医学,精通六国语言,当过兵,出来留学带面国旗挂在床头上。这可是个甚么样的女孩子啊!她想。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在她已往的生活中是闻所未闻的,突然之间,她竟觉得自己像象牙塔里走出来的傻女孩。 世界真大,她不知道的事多着呢! 【三】 下了德文课已快下午四点,织云扣好她的皮大衣,用围巾包好了头,就走出那幢古老的大楼。 雪已经不再那么没头没脑的下了,只是又起风,风是打旋的,每来一阵,地上的雪就像用筛子筛着的面粉般,飞扬起来,扑在脸上,又冷又痛。 织云把围巾又裹紧了一点,只露出那张白净得像剥光鸡蛋似的脸,这样就不致感到那么冷——到慕尼黑一星期,真是把她冷怕了,动不动鹅毛大小的雪片就洒下来,漫天遍地,好像谁在天上抖散了鹅毛被,又像谁在开玩笑,把整个城浸在肥皂沫子里。 幸亏她购置了御寒的装备,都是她到此的第二天静慧陪她到玛琳方场去买的,想不到德国物价这样贵,只她头上的白色纯羊毛围巾,就花去她四十马克,当时她试了又试,很舍不得买,因为用台币换算,竟然是五百元,在国内谁会用五百元台币买条围巾?但最后她还是买了。一来因为需要,再就是,她注意到德国的年轻女孩子,都有这么一条大大软软的围巾,包住头发之后,还让它前后各长长的垂下一截来。那样子又优雅又帅。 脚上的深红色高跟齐膝皮靴,和同样色质背在肩上的大皮包,也是和围巾同时买的。这两样东西的价钱加起来,等于国内一个中级公务员的整个月薪水。她之所以一狠心把它们买下来,是因为实在太喜欢那式样和颜色。她以前从不知道有这么美丽华贵的皮包和靴子,在美国的时装画报上也没看过。 织云站在大门前,犹犹疑疑的拿不定主意。回宿舍?还是去音乐院找廖静慧? 织云已经三天没见到静慧了,静慧每天要上课、要练琴,不可能天天来陪她,她不是不知道。但她们约好的,应该昨天见面,结果她在宿舍足足等了一下午,等得心焦得冒出火来,也不见静慧的影子。她好失望,想问问究竟,是否那个颠三倒四的人根本把这回事忘了?无奈静慧住的地方又没电话,无从问起,此刻她觉得心里闷得像池死水,就想找静慧聊聊,也想知道她为甚么要失信?如果回到宿舍,又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同房的英格总要近七点才回来,别人顶早也在五点以后露面。自己此刻回去,除了史密特小姐那张瘦长得鞋底一般的脸,和那个言语不通、只会比手划脚的意大利籍烧饭的老太婆之外,甚么有生气、让人赏心悦目的事物也不会看见。这么一想,她就顾不得那越来越大的雪花和越吹越紧的风。把围巾又裹得严密一些,腰干子一挺,就往与宿舍相反的路上走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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