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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我来不到一星期就是复活节。那时候我也住宿舍,可是宿舍在过节那四天要关门,任何人都得离开。人家都有个去处,我是连鬼也不认识一个,眼看着别人一个个的都走了,直到宿舍大门要上锁了,我还提了只箱子,不知该往那里去。后来实在想不出办法,就想住旅馆,要命的是又不知道那里有旅馆,该怎么找?我找地图,找不到,想起是忘在音乐院的存东西箱子里了,想重买一份,铺子又都关了门。放假日的前一天是四点钟关门嘛!唉!真惨,我没办法,就跑到音乐院去找地图,音乐院的门倒还没锁,不过除了看门的老头之外,连鬼也没有一个。我取了地图出来,一下台阶,正遇到杨文彦从那里走过——”

  “于是,就一见钟情了,对罢!”织云还带着眼泪,却笑着打断静慧的话,有静慧陪着,又吃了稀饭,她的情绪已完全好转。

  “没那回事,钟甚么鬼情!在那以前我也不是没跟他见过。”静慧急切的辩白,又急急的忙着说下去:“他看我提着箱子,就问我要去那里旅行?那时候我和你一样,眼泪来得个多,没说话就先哭。后来他知道了我的困难,就陪我到青年会宿舍去,那里不关门,可是人杂,多半是过路的外国学生。我一天花八个马克,就在那里住了四天。”静慧说着自己就忍不住笑了。“我和杨文彦,就是那么熟起来的。”

  “你看,可不是真的一见钟情了嚒?”织云先是开玩笑,接着又认真的说:“你们倒是过了顶难的一段,像我,连学还没入,将来谁知道会怎么样?”

  “别想那么多,走一步说一步罢!我们过了顶难的一段又怎么样?一点出路也没有。像我这种学音乐的,用扫帚扫的话也能扫一大篓,如果指望凭音乐换饭吃,怕只有饿死一条路,你没看到玛琳方场上卖唱的那些人吗?那就是音乐家,何况我连卖唱的资格也没有。杨文彦嘛!你看到的,堂堂的法学博士,职业就是饭馆跑堂。”

  “这稀饭真香。”织云已吃完,把碗放在旁边小几上。“你们怎么打算呢?学完了回国去?”

  “依着我,觉得不如回去,回去我们都是有用的人,在这里我们甚么都不是。”静慧说着叹口气。“不过杨文彦不愿意回去,他想留下来开餐馆,我也无所谓,就依他吧!”

  “你们要开餐馆?”织云用研究的眼光看着静慧,她想不通为甚么老远的跑到外国来念书,念得那么苦,用那么多时间,最后却是开饭馆。在她的观念里,音乐和法律跟经营餐馆拉不上甚么关系。

  “我们是这么打算。余织云,你不知道开餐馆是多赚钱的买卖。譬如说:那天我们去的那家大东酒家,老板叫邓国强,原来是念政治的,念完书也是不想回去,弄了点资本,就开上了饭馆,本来只有一家,又小又窄。现在人家怎么样?慕尼黑两家,哈奴瓦一家,奥国还有一家。一家比一家大。又是百万富翁,又是侨领,最近盖了幢房子,据说装修得漂亮极了,花了一百万马克。”静慧如数家珍,掩不住语气中的羡慕。

  “开餐馆资本很大吧?你们有吗?”织云有点感兴趣的问。

  “我们两个每年暑假都到瑞典去做三个月工,工资不少,杨文彦又在餐馆工作,现在我有奖学金,杨文彦住在教会宿舍里,不花钱。所以我们存了一些资本,不过数目还差得远,也许再过两三年才能把这笔钱凑出来。反正我们也不忙,现在重要的是守住据点,不让别人抢先。”

  “守住据点?甚么据点?”织云不解的望着静慧。

  “据点就是那个馆子和那个厨子。余织云,咱们是好朋友,我才告诉你。你可不能和别人去说,要是走漏了风声,杨文彦不骂死我才怪。”

  “我跟谁去说?你不愿意就别说了。”织云故意沉下脸。

  “哎呀!别这么小姐脾气,我当然告诉你。杨文彦从那个厨子口里,听说这餐馆的主人觉得自己岁数大了,身体也不好,想回国去,说是死也要死在自己的地方。所以想把餐馆卖掉。杨文彦正和那厨子商量,将来我们合股,一起把馆子买下来。”静慧说得兴奋,声音也高了,手势比个不停。

  “哦!原来开个饭馆也这么难!”织云恍然大悟的。

  “你待得久才会看出来,中国人在外面做那一行都不容易。”静慧老三老四的说。又突然想起来问:“你怎么好好的也病了?是不是衣服不够暖?”

  “衣服倒够暖了。还说呢!都是你害的。”织云指指静慧。

  “我?”静慧一手抚着胸口,眼睛瞪得溜圆。

  “不是你是谁?我冒着大风大雪去找你,来回都走错了路,冻着了。”织云想起那天的遭遇,没好气的说。

  “去的时候走错也罢了,怎么回来还能再错呢?”静慧嘻嘻的笑。

  “去的时候在路上遇到个中国人,看上去书呆子兮兮的,好像姓何,说是在一个甚么实验所工作,也在工业大学教书——”

  “啊!我知道了。是何绍祥。戴付眼镜,样子满斯文的。是不是?”织云还没说完,静慧就打断她。

  “对,就是他,是叫何绍祥。你认识他?”

  “谈不到认识,见面点个头就是了。人家是太字号的人物,那有功夫理我们这种凡俗之人。”静慧嘲弄的撇撇嘴。

  “甚么叫太字号的人物?”

  “你真是新毛头,甚么也不知道。”静慧把身子从椅背上直起来,道:“我们慕尼黑这地方。中国人少说也有上百个吧!里面也有几个龙虎之辈的人,何绍祥就是一个,他外号叫‘何太上’。”

  “这个外号一点都不好,讲不通也不俏皮,根本就不像外号。”织云以她研读中国文学的水平来评判。

  “我说出来你就会认为这外号有道理了。那个何绍祥,脑子是一等一的,在科学界很有名气。可是听说这位先生除了吃饭睡觉,就呆在实验室里,跟谁也不来往,中国人有集会也不参加,对女孩子更是毫无兴趣。他也快上四十岁了吧!就没听说过他追那个女孩子,无论中国的外国的,他全不动心,其实他条件是特等的,很多女的对他印象好,他可偏就像六根清静了似的,谁也不理。”

  “我懂了,你们是说他‘太上忘情’了。”织云笑起来。

  “怎么样?你到底承认这外号不错了吧!那么大个男人,见了女孩子像木头一样,不动心,可不是太上忘情了吗?”静慧说着又嘻嘻的笑。“我们这里也有嘴巴缺德的,有人说怕他是先天就有毛病呢!”

  “简直不象话!”织云笑着摇摇头。

  “咦?你刚才说甚么?在路上遇到他!”静慧好奇的。

  “我找不到路,遇到他,他告诉我怎么走,我就找到了。回来时候天黑看不清路,也没遇到人可问,就走错了。现在懂了吧?”织云想起那天的狼狈情形就生气。受了那个穿黑色高领毛衣的人教训的事,她一个字也不提,提起来觉得失面子。“你这个人也是差劲,既然不能来,为甚么不打个电话通知我?害得我跑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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