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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你对日本人的成见这么深?”织云大为叹息。

  “有些事是忘不了的。”江啸风冷冷的道。

  “甚么事?”织云不解的看着他。

  “他们杀了我的父亲。”江啸风的脸忧郁的沉下来。

  织云看江啸风的神色,知道这件事触动了他的痛处,便不再往下问。江啸风也很快的就恢复了谈笑,也不知怎么就谈到了维也纳。他说:

  “奥地利那个国家不行,人民太懒散,不够积极。不过维也纳是个很让人喜欢的城,文化气氛重,尤其像我们学音乐的,在那里真有点如鱼得水的感觉。如果想听音乐会,几乎天天都有机会。”

  “当然喽!维也纳怎么不让人喜欢,那里还有魏葳呢!”江啸风话刚说完,织云就接上去。

  “你认识魏葳?”江啸风诧异的问。

  “我那里有那资格,我又不是音乐家。”织云酸酸的口吻。

  “干嘛那么酸溜溜的,魏葳管我们甚么事?”江啸风坦然的笑笑。

  “当然管我们的事。我想知道你是不是真的爱她?”

  “当时我们倒也真正的好过。你想,一个面孔漂亮,肚子里又有几分墨水,头脑里还有点思想,能跟你谈谈莫扎特,能背出艾略特的诗,有教养的小姐,怎么能叫我这种人不动心呢?”江啸风还是那种半玩笑半认真的口气。

  “真正的好过,又不能不动心,怎么还分手了呢?”织云冷笑着问。

  “自然,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呀!像我,一个学音乐的穷措大,谈谈恋爱,还算‘诗意’,谈婚姻吗?条件可就太差啦!没有远景、没有保障、更没有安全感。”江啸风摸摸下巴,用嘲弄的口气道:“所以,她就跟一个能给她安全感的人结婚了。”

  “你还在爱她吧?”织云颓丧的说。

  “谁说我还在爱她?”

  “你自己说的嘛!‘我们真正的好过’。”织云学着江啸风的语气,把江啸风逗笑了。“那么你恨她?”

  “我也不恨她。”

  “喔!原谅她了!”

  “原来你也这么会疲劳轰炸呀?”江啸风无可奈何的口气。“你为甚么总提她呢?我原不原谅她,对你、对她,甚至于对我或对任何人,又有甚么重要?织云,这种现象的造成,不是某一个人的错,是整个时代的悲哀。我们这个时代,缺乏理想,人心全被物欲腐蚀了。我悲哀的,是这个时代,不是恨某一个人、怪某一个人。”

  “不得了,原来你们的爱情跟时代都有关系!”织云讽刺的撇撇嘴。

  “事实是如此,这个时代的男女关系,是恋爱的时候要谈理想以增加诗意,制造不平凡的气氛。结婚嘛!理想就变成碍事,酸得叫人受不了的东西了。结婚是越现实越好。”

  “你这人看事太偏激,其实也不见得人人如此。”

  “希望不是人人都如此。至少希望你是例外。”江啸风嘴角一牵,笑得露出两旁的虎牙。

  “你这个人,魔鬼一样。”她望着他,摇摇头。

  “我像魔鬼?”江啸风对她做了个鬼脸。“这真不算恭维。”

  “大江,为甚么我们在一起总像开辩论会似的?你一开口就是甚么时代、潮流、理想之类的?”织云突然问。

  “因为我关心这些问题,觉得重要。”

  “大江,你不觉得,你的作风和想法,都太刚性了,一点也不……嗯,也不——”

  “一点也不解温柔,是吧!”江啸风笑着打断织云的话。“如果跟那些言情小说上的男主角比起来,我简直就是个不解风情又不解温柔的大笨牛。那些人物多风流潇洒,满心想的就是谈恋爱,爱得死去活来,最大的英勇就是跟情敌拼命,人生最后的目的就是结婚生孩子。结婚生孩子是好事,我也不反对,可是如果说这是人活着最重要的目标,这个人的一生也就太简单了。”

  “看你胡说些甚么?大江,你像一匹不驯的马,好像甚么都拘束不住你,随时会跑掉。”织云被他的话说得有点脸红。

  “不驯的马并非真的不驯,牠只是不能任人随便关在马厩里。牠的天地是旷野,是要用牠的精力去驰骋。如果有人懂得牠的性情,还是能驾驭的。”江啸风对织云咧着嘴笑。

  “谁去驾驭野马,太费力了。”织云扬扬眉,又摇摇头。

  “你现在说这样的话还来得及吗?”江啸风一手托起她的下巴。

  “唔!大江,别说了,你让我好烦。”织云拂去他的手。

  “你烦,因为你心地真纯,不然你甚么感觉都不会有。”

  上次就那么鬪了一下午的嘴,今天,织云发誓不跟他鬪嘴了。

  终于等到了那辆大汽车,手提胶袋、面带笑容的江啸风走下来。“喂!织云。”他叫。过来搂住她的肩膀。织云抬起眼睛看他,两人同时噗嗤一声笑出来。

  “织云,我发誓今天不跟你开辩论会。”江啸风说。

  “那最好。我也发过誓了。”织云也说。

  他们又到每次去的松树林里。两人话多得说不完,发现有要“抬杠”的趋势就连忙打住。江啸风的胶袋里全是报章杂志,织云见了,如获至宝的说:“这下日子可就好过了。”江啸风也带了野餐的三明治面包和水果,两人坐在砍倒的树干上边吃边说话。小松鼠在他们左右乱跑,织云丢几颗花生在地上,牠们抢了就走,急急忙忙的去埋在树下,埋好之后再来找新的花生,找到后再去埋起来。织云和江啸风看得有趣极了。树林里有点小风,送来阵阵树的香味,虽是盛夏季节,因为山高,林里还是有些初春时候的清冷。江啸风搂着织云的肩,织云倚在江啸风身上,翻着他带来的报纸和杂志,自然而然的就谈起国内的生活。太多的回忆,太多的眷恋,两人都怨自己的国家离得太远了,于是谈话的题材又变成“乡愁”。

  “将来我们一同回去吧!”江啸风说。

  “回去?”织云对这提议的本能反应是惊奇。

  “你不愿意回去吗?这里也不是我们的地方,我们赖在这里做甚么呢?回去为自己的祖国做点事不好吗?”江啸风温和的说。

  “回去提倡唱‘我们的歌’吗?”一提回去,织云就变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嗯,你不赞成吗?”

  “赞是赞成。可是你弄‘我们的歌’,我做甚么呢?”她不认真的随口说。

  “当然是我们一起弄啊!”

  “我又不是学音乐的。”

  “可是你是学文学的,你会写作,创作歌曲不能光有谱子,也得有词。我作曲,你写词,我们合作,一起创造中华民族自己的声音,那多有意义,多好。”江啸风热情的说。

  “哦?”织云不信任的哦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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