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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我的那个词能变得这么好听啊!”

  “这不算好听,我回去还要重弄,要润色,会更好的。”他把小本子合上,用铅笔在上面轻轻一下一下的敲。“织云,到现在你还没听过我的作品呢!”很遗憾的口吻。

  “我听过。”织云抬起眼睛,带笑的看着他,状颇神秘。

  “你听过?甚么时候?”江啸风掩不住喜悦和惊奇。

  “就是我闯进钢琴室那天,我在外面听了好久,先以为是静慧弹的呢!闯进去才知道是你。”织云说。

  江啸风怔怔的凝视了织云一会,若有所悟的转成温柔,他捧起她的脸,轻轻的吻着。“我懂了,织云,我懂了,你是我的知音。”他喃喃的说。整个人沉浸在幸福里。“我本来想说的,现在更觉得该说了。织云,我们将来一定要结婚的,是不是?”他俯下眼光期待的望着她。

  “唔——”织云有点羞涩,一时答不上话来。

  “我想我们该一同回去。织云,我本来打算最迟年底就要回去的。”

  “年底?”织云为难的敛着眉。“大江,为甚么忙着回去呢?在国外再多学点,多充实充实自己不好吗?”

  “每个在国外的人,都说要多充实自己,可是‘充实’是没有限度的事。我已经出来五六年了,人生一共才多长呢?我总不能一辈子就在国外充实自己,是不是?我出来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回去做点事。”

  “可是我才出来不久。”织云很有理由的说。

  “我想过了,你研究中文,国内的环境比这里不知好了多少倍。研究中文,该在中国,不该在德国。”江啸风尽量把话说得婉转,但织云听来仍不是味道。

  “依你说,弄中国东西的人,根本没资格到外国来。”她反感的问。在地上捡根树枝,用手慢慢的剥那上面的皮。

  “谁愿意到外国是他的自由,谈不到资格,不过你总不能说研究中文非得留在国外不可。”

  江啸风把树枝拿下来丢在一旁,握起织云的双手。看着她:“织云,你不愿意跟我结婚吗?如果你像很多女孩子那样,要求我给你‘安全感’,在外国定居、买房子、买车子,我是办不到。但是我能给你另一种生活,一种有广一点的内容、大一点目标的生活。织云,我们回去结婚吧!”他定定的看着她,迫切的等待她的回答。

  “大江。”织云垂下眼睑,困难的道:“大江,你知道,国内很多父母对子女的期望,我的父母,也是一般的父母,也那么期望我。我的家境也并不像我外表看来那么好,为了我出国,家里费了好大的力。你想想,我怎么能这样就回去?”

  “哦?”江啸风恍然大悟的怔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这一点。“你的意思是,你根本不能回去?”

  “至少现在是不能。”织云想起母亲信上的话,吞吞吐吐的又道:“老实说,我现在都不敢把我们的事告诉家里。免得他们——”她尴尬的笑笑,代替了说下去。

  “我懂了。你家里根本不会接受我这样一个人,他们会反对,所以你不敢说。是不是?”江啸风坐直了身子,嘴边闪出点冷冷的笑。

  “大江,你该懂得做父母的心,他们只要儿女幸福,少吃苦,并不关心他的目标大还是小。而且目标的大小,他们有另一种看法。”织云自以为用词很含蓄、委婉的说。

  “以他们的目标来评定,我想做的事是不值一文,毫无意义,是吧?而你是听话的好孩子,预备顺着他们的意思去找个有安全感的平凡生活,对吧!如果你的目标是这样,我们就不必谈下去了。我们的想法差得太远了。”江啸风收回了他握着织云的手。

  “大江,看你这脾气,怎么这样容易激动?”织云看着他那张挂着失望的脸,只好勉强做出点微笑。“大江,为了我,你一点也不肯牺牲吗?”

  “如果现在突然发生了甚么灾难,我们两个人之中只能活一个,我会毫不犹疑的把活的机会让给你。如果我们只有够一个人吃的东西,另一个必需挨饿,我就情愿做那饿肚子的。这样的牺牲,我能。可是,说句真心话,织云,无论我怎么样爱你,也不能牺牲我的理想,如果放弃理想,我会觉得空到世界上跑一趟,会觉得白活了,会永远不快活。”江啸风说。声音虽然不是很高,却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铿锵有力。

  “大江。”织云的烦恼布满在脸上。“你总说要回去提倡自己的音乐,创作‘我们的歌’,可是又说并不想做教授。那么,你到底是要怎么做呢?”

  “我认为,音乐并不只属于少数人,也不光属于学院里,更不是给人在穿暖吃饱之余取乐的。它代表一个民族的心声。我要把‘我们的歌’从基层发起,要每一个人都听、都唱,特别是那些认为只要是洋歌就了不起、看不起自己音乐的人。或是那些对靡靡之音迷得如醉如痴、‘商女不知亡国恨’那一类型的人。更得听、更得唱,更要知道中国人要唱中国自己的歌。我会找些志同道合的朋友,组织合唱团,到乡村城镇去免费演唱,让每个人都知道我们有自己的歌。当然,我还是会教书,可是我不想教大学,倒想教师范,因为师范的学生就是未来的小学老师,他们会在孩子们一开始受教育的时候,就让他们懂得一个国民唱自己的歌是多么重要。如果今天每个中国孩子都唱中国自己的歌,十年二十年之后,不就每个中国人都唱自己的歌了吗?或者我根本就自己去教小学,我原来就是小学教师出身的……”江啸风滔滔不绝的说,早已从坐着的树干上站起来,偶尔比比手势,以加重语气。他那双常常像有“音乐”的眼睛,这时没有音乐了,只有一股希望的狂热,那股热,让人躭心会随时化成火焰冒出来,他轮廓清晰的面孔上,有着焕发的神采。长长的身躯,宽阔的肩胜,彷佛就接着那些千年的老松树,和树梢顶上的蓝天。

  织云迷惘的看着他,心中震撼的感动。她知道世界上的男人有很多种,但还不曾知道有江啸风这样的男人。他彷佛完全忘记了自身的荣辱利禄,也无视于身外的现实世界,他就活在理想、幻想和梦想中。她觉得他的质量很伟大,但这样的质量用到实际生活上,并不是让人很容易就能接受的。至少,她不能忍受他只想做个小学教员的志向。

  “大江,理想和现实是两回事。像你这样只为理想而活的人并不多。”织云沉吟了一会,终于这么说。

  “如果一个人没有勇气把理想和现实化成一回事,那就不成其为理想,而是空想。”江啸风答得干脆利落。

  “你对一般人不能这样要求,这境界太高了,芸芸众生中有几个人能达得到?”

  “织云,这个话真不像你说的。对于别人,我不要求。可是对于我爱、也爱我的人,我就要求。除非你不爱我。不然,我就这么要求你。”江啸风又犯了他固执的老毛病。头一使劲,额前的头发又荡浪下来了,完全是电影上“性格”人物的造型。

  “我并不就是一个人,我后面还有别人。”织云悻悻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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