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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这么看,只有我们学生最穷了。”织云自嘲的笑笑。

  “要看怎么说吧!譬如说学理工的,念书的时候苦一点,念完了总会找到收入不错的事,一做事就不穷了嘛!像你们学文法的,除非有教中文的机会,否则就很难找到职业。不但做学生的时候穷,做完学生也一样穷。所以学文法的,念完了都急急慌慌的,赶快打道回府,再不就像杨文彦这样,动脑筋开餐馆。像我们学音乐的,”静慧指指自己的鼻尖。“更是死路一条,当然喽!像你的令未婚夫又当别论,人家有的是天才……”

  “甚么叫令未婚夫,多难听!”织云嗔怪的微敛着眉。

  “瞧,戒指都戴上了,不是未婚夫是甚么呢?”静慧指指织云手上的戒指。“余织云,我真不懂你是怎么回事?两个人那么好,为甚么你去瑞典做工不让他知道?我这个直肠子的人,常就存不住话,几次碰到他,都差点说出来。”

  “你告诉他啦?”织云捧着一堆正要装进箱子的东西,定定的盯着静慧。

  “没有,没有。小姐,别着急。可是你的葫芦里到底卖的甚么药?叫他到时候找不到人,来怪我们吗?”

  “你别怕,绝对不会连累你和杨文彦,我等会就告诉他。”

  “明天早上走,今天晚上才告诉他?”静慧不解的摇摇头。

  织云不回答,只闷着头装箱子,装了一阵,才站直了身子,望着静慧悠悠的道:“静慧,我真羡慕你和杨文彦。”

  “羡慕我们?”静慧调皮的笑笑。“我们既无财,又无才,有那一样值得你羡慕?”

  “你们一心一意。”织云认真的说。“难道你跟江啸风不是一心一意吗?”静慧愕然的看着她。

  织云又默然了。她已把箱子装好,扣上了锁。开始装一个手提的旅行袋。

  “我也说不清,静慧,我烦恼得很。你知道,我们订婚,是瞒着家里的。”织云重重的垂着眼睑。

  “为甚么要瞒着家里?”静慧更吃惊了。

  “你也见过我父母的。尤其是我母亲,你觉得她会接受江啸风这个人吗?”织云把眼睛睁得老大的,睨着静慧。

  静慧想了想,长长的吐了一口气,道:

  “我认为你母亲会很失望。不过将来大江有了博士学位,在国外有固定职业,他们也许就同意了。”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祇是我父母,还有别的,更难更大,怎么也解决不了的。”织云颓丧的叹口气。

  “那是甚么问题呢?”静慧立刻关切的问。

  “算了,别说了,说不清的。”织云一扭头,长头发像一片乌云似的飘起来。

  “你去瑞典做工瞒着他,跟这问题也有关?”静慧还不放松,关切已经转成焦急。

  “有一点关系。”织云沉思着说:“大江太辛苦了,你知道他到飞机场去做苦工为的是甚么?”

  “当然是为了赚钱嘛!”静慧爽利的应着。

  “他有奖学金,并不需要这么苦,他赚钱是为了我。我的生活和学费现在就由他做工来负担。”织云又习惯的微微敛着眉,轮廓美好的嘴唇紧紧的抿着,很自责的口气。

  “是这样啊?你家里不寄钱来了吗?”

  织云摇摇头说:

  “不是家里不寄,是我不肯再要。我母亲总说家里的钱全用在我一个人身上了,总提醒我要把弟弟妹妹全弄到国外来。你想想,我和大江会有那个力量吗?所以我想自己找工做,不要家里的钱,把那些钱留着给弟弟妹妹将来出国用。结果就找不到能做的工,大江就说由他去做。用他这个钱,我心里真不舒服。”她说着倒勾起了满腔心事,连东西也懒得整理了,干脆就坐在椅子上。

  “你们婚都订了,将来反正要结婚的,还分甚么彼此,用他一点钱有甚么关系?我跟杨文彦根本就用一个存折。”

  “你跟杨文彦一心一意的要开餐馆,我们……”织云本想说:“我们将来如何不得而知。”一但话要出口,忙警觉的收住了,改说:“虽然没有关系,可是他吃不消呀!你想,他每天做六小时的工,又要写论文,又要做曲,还要上课,那里还有休息的时间?而且这样拖下去,他甚么时候才能念出那个博士学位来?”忧虑已明显的挂在织云脸上。

  “是啊!所以你到瑞典去做工是应该的呀!为甚么要瞒着他进行呢?”静慧头一歪,一手撑腮,做无法了解之状。

  “大江总说我身体不够壮,做不动工,他会反对我去瑞典。”织云有点不好意思的说。

  “哎唷唷!这么娇啊?你可别出毛病,不然可不是我们倒霉。”静慧无意间看了一眼手表,立刻霍的一声跳起来。“糟糕,杨文彦跟我说好四点半在玛琳方场见面呢!我怎么就说话说忘了!”

  “你不从来就颠三倒四的吗?”织云说。

  “懒得跟你抬杠,我要走了。”静慧嘴上说走,脚可没动,还在那里磨蹭。“你要不要一起走?大江不在那里等你吗?”

  “我们不像你们,一天到晚总去玛琳方场。”

  “当然喽!码琳方场有甚么意思?英国公园多有情调啊!”静慧走到门口,又回过头郑重其事的道:“明天一大早车站见。别忘了啊!六点五十六分的火车。”

  静慧走后,织云快速的把东西拾掇完了,就洗脸换衣服,按着约好的时间去会江啸风。

  江啸风本来该去做工的,但织云坚持他今天不要去,要他在英国公园门口等她,说是一起在中国塔下面的露天小馆里吃晚饭,然后一起在园里走走。他先还弄不清这是甚么日子?后来突然想起,就是去年的今天,他们真正好起来的,在那个湿淋淋的阴雨天,在小道尽头那片空旷的原野上,他第一次吻了她。

  想到这些,江啸风的心里充满了温暖与惶愧的感觉,在茫茫人海之中,有织云这样的知己与她共赴理想,使他觉得温暖。而他竟忽略了这一天对他们的意义,则使他惶恐自责。有时他就会怪自己,实在不够温柔体贴,动不动就和织云辩论。他的良心告诉他好多次,像织云这样坦诚、纯洁的女孩子是可遇而不可求的,除了她,谁肯跟他回去创造“我们的歌”呢!只凭这一点,他也该对她格外温柔些、忍让些。虽然她有点小姐脾气、有点任性,他也不该认真,在爱的羽翼里,有甚么不能容忍的呢?他决定了,今天无论织云说甚么,也不和她争执和辩论,尤其在有这样重大意义的日子,就更不能。

  他两手插在长裤口袋里,东张西望的,等待着织云的到来。

  织云出了地道车站,就急急的往英国公园赶。远远的,她便看到了江啸风修长的身影。他穿着天蓝色的衬衫,袖子挽到臂肘下面,长腿上是米色的西服裤子,背脊挺直,站立的姿态稳当得像一座永不会移动的山。她总觉得江啸风的气质和任何人都不一样,彷佛他身上有某种特别因素是别人不会有的。总之,她说不出,但她常是远远的看到他,就会有一种莫名的沉迷和感动,虽然他们常常辩论,意见不同。“也许这就叫爱情吧!也许爱情就是这么无理可讲的吧!”她有时就会这么想。

  “织云。”江啸风已经迎上来,笑得那两颗虎牙若隐若现。

  “大江。”织云亲切的叫,把一只手给他,两人牵着往公园里走。

  夏天的傍晚,公园里到处都是人,他们直接就到中国塔下面的小吃店去。百十来张桌子,全坐得满满的,他们看了半天,才找到一张空的。

  这个露天餐馆是自助方式,每次都是江啸风去端食物,织云坐着占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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