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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你有批评的资格吗?也许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有批评的资格。可是我觉得我就没有批评的资格。”江啸风把“没有批评的资格”几个字语气说得特别重,他面色阴沉,毫无笑容。众人的眼光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各位,想想看,我们身为高级知识分子,我们是那么多的中国人里,机会最好,从社会取得最多的少数幸运儿。可是,让我们问问良心看,我们为自己的国家做了甚么?为社会尽了多少力?我们躲在安全的角落,把自己的利益保护得好好的,只求独善其身。对那些真正为国家尽力,实际在工作的人,毫不容情的挑剔,对那个曾经培育我们的社会,肆意侮辱、攻击。这种态度对吗?为甚么我们要求别人那么苛刻,对自己那么宽厚、原谅?这是不公平的。当然,钓鱼台是我们的领土,被人强占去,我们无论如何服不下这口气。这是全体中国人丢脸的事,连我们自己也在内。为甚么日本人敢占我们的地方?只因为我们的国家不够强。如果钓鱼台是美国、苏联,甚至是德国的地方,他们敢去碰一下吗?我们该检讨的是,为甚么我们不够强?为甚么日本人对我们不在乎?我想中国人的一向不关心国家、不顾结、太自私、总想依赖外国的心理,都是使我们没办法强起来的大障碍——”他一字一字的,激昂清晰,整个会场鸦雀无声,只听到他一个人在说。

  “老实说,如果检起我们中国的历史来看看,就会知道,我们民族的自尊,从来没这么低落过。我们对别人过份崇拜、过份依赖,对自己缺乏信心、缺乏责任感。一个民族连肯定自己的勇气都没有,怎么会不受外国的欺侮?刚才有人说要去质问美国,问他们为甚么这样势利?在这里我要再说一句老实话,如果我们以为美国和我们有同甘共苦的友谊,以为他们因为友谊才帮助我们,那就错了。美国帮助我们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如果不帮助我们也是为了他们自己的利益。我们不必对美国存那么多的幻想,幻想越多,失望越大,焉知美国有一天不会做出,比支持日本侵占钓鱼台更对不起我们的事?如果我们每个人都肯牺牲一点自身的利益,都肯为自己的国家尽一点力,也许有一天我们会强得全世界都抢着来支持我们也说不定。我们学历史,读到义和团那一段,总认为他们愚昧、可笑。就没想想,像他们那样以血肉之躯去抵抗洋枪洋炮,需要甚么样的勇气?在那个落后的时代,还有人肯做这种笨事,今天的时代是进步了,人也聪明得只会蹲在温暖安全的角落里埋怨别人……”

  “那么,请问你现在在甚么样的角落里?”姓陈的冷笑者问。

  “我正在求个人的光荣、独善其身,这件事使我一直不安、自责。不过,好在我人还虚心,改过也还得及,我想我有天会回去……”江啸风接触到织云惊惧的眼光,他本能的顿了一下,深深的看了织云一眼,又说:“是的,我有天会回去。”

  “我有天也会回去,等我六十五岁养老的时候吧!”汤保罗另一边那个乔治佟眨巴着两只细小的眼睛说。

  “我是到死也不回去的,我可没有大江那么爱国。甚么国家社会的,听了就叫人混身起鸡皮疙瘩。”汤保罗怪声怪调的。说着从西装的小口袋里掏出镜子和梳子,把大包头梳理了一阵。

  “你的皮根本有毛病,太贱了,怎么会不长鸡皮疙瘩。”天才儿童忽然伸着长脖子叫。

  “不许人身攻击。”角落里有人在叫。

  “打啊——谁再胡说就打谁。”

  “这还有甚么希望?本来是商量国家大事,结果变成了打群架!”一个叫洪招男的同学叹着气说。

  “别吵了,别勾心鬪角了。想想大江的话说得对不对?”警报老生也扯开嗓子叫。

  “大江的话有道理,我全力支持。”杨文彦举起一个拳头。

  “你支持个屁,你就知道赚钱,你只能支持你的大师傅。”

  “狗熊、狗熊!就会跟自己人厉害。”

  “不许吵,不许吵!”主席声嘶力竭的大叫。但众人早乱成一团,没人听他的,一些女同学已经起身走了。

  面色冷漠,沉默了好久的江啸风正想叫着织云一起走,却发现她的坐位是空的,伊人早失了踪影。他愣了一下,连忙站起身,也没和谁打招呼,就随着人走出来。

  江啸风站在街边上,东张西望,就是看不到织云。他想她是早回去了,不用说,一定又生了气,他那句要回去的话,又深深的伤了她。这使他的心痛苦得痉攀起来。他不想伤她,不想与她背道而驰,他爱她,不能缺少她,愿意为她改变自己,而且一直在朝那方向做。但自从他强制自己为她改变之后,就觉得自己这么高大的身躯,被硬塞在一个小小的坛子里,所有的活力都被扼死了。如今他已完全失去了生活的乐趣,成了一架吃饭、睡觉、念书、谈恋爱的机器。这种生活对很多人都算很充实了,唯独对他却是不够。正如织云所形容——他是一匹不驯的马。他并不要过一般高级知识分子循规蹈矩、优裕高尚的生活。他要任生命在理想的原野里驰骋,要摔掉功名利禄的羁绊,往既定的目标奔跑。他强迫自己为所爱的人变成她所希望的。但太难了,太苦了,也太让他瞧不起自己了。多时来的压抑,使他在激怒中说了真话,当时织云错愕责怪的眼光使他几乎没有勇气再说下去,然而他还是说下去了:“是的,我有天会回去。”他肯定的这么说。现在他真的这么想了,想他还是该回去,多时以来,他们就为回去或留下的事争执,他不知是否有力量说服织云,她已经气跑了,这应该是很明显的答复了。

  江啸风沿着马路垂头丧气的往前荡,迎着逐渐加深的暮色,矛盾与凄苦在心中翻腾。既然织云已经回去,他也不预备到宿舍去找,找了她也不见得会得到她的理睬,就是理睬了也免不了一场辩论争执。他的心在此刻已疲惫、苦恼得无力承受这些。他需要静一静。

  江啸风在街上乱绕了一阵,发现已到英国公园附近,便信步进去了,园里的冰雪还没化尽,更无游人,几盏微弱的路灯光芒从树丛里射出来,四野寂寂。他东绕西绕,就绕到中国塔下面,尖尖的塔顶像似一只通天的长矛,阴森的躲闪在暮色里。

  塔角上的铜铃,在寒风吹袭中,断断续续的响着,叮叮、叮叮,那声音使他想起在小乡镇中度过的童年,和孤苦无依的少年岁月,也使他想起与母亲共住过的小屋、屋角上叮当作响的风铃。他的脑海中又出现了母亲临终时那张瘦弱无告的脸,喃喃嚅动的嘴唇,彷佛听到她微弱的声音在呼唤:“孩子,回来,回来——”

  “母亲,我该回去,我离得你太久太远了——”他心中凄惶的答。

  是的,他离开母亲太久也太远了,在遥遥的异国,他像一粒被风吹起、飘浮在半空中的种子,着不了地,也无从发芽生长,只有回到埋葬他母亲的那片大地上,他才会落实,才会真正的成长,变成一棵茁壮的大树,才能为那么多人挡住灼人的太阳,才能在燥热中映出一片荫凉。是的,他还是该回去,像他以前决定的一样。回去,织云会跟着吗?回去,付出的代价会是甚么?烦恼、矛盾,矛盾、烦恼。“我该怎么做?我到底该怎么做?……”他反反复覆问自己,却问不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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