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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大江,送我回去吧!这雨下个不停,马路压起来也没意思,我要看书呢!”织云望着漫天苦雨,悻悻的说。

  “好,我送你回去吧!”

  江啸风看着织云进了宿舍,就掉头往回走。织云叫他打着她的花伞回去,他不肯,只从口袋里把个鸭舌帽型的雨帽戴上了。

  雨依然在淅淅沥历的下,江啸风转到一条小街上,以便借路边的房檐挡挡雨。说是小街,其实很宽敞,一点也不算小,只是店铺都关着门,路灯暗淡,汽车又少经过,就显得冷清一些。

  江啸风顶着扑面的蒙蒙细雨,两手插在雨衣口袋里,迈着大步快速的往前走,不到一刻功夫就走过了一条街。当他转到另一条小街上,一家小酒馆里的景象就使他本能的收住了脚步。

  这家小酒馆的门窗全是透明玻璃,从幽暗的光线中望进去,只见高高悬在壁角上的电视,正放映着有关东方的节目。隔着门,江啸风听不到声音,不知道是电影还是历史纪录片,也不知道是关于那国的?但看到成群的穿著棉袄棉裤、拉着木板车的人,和悬在商店屋檐下“关家老铺”、“广和斋”、“小阳春”之类的招牌之后,就断定一定是有关中国的事。这使他不得不对那电视节目投注更多的关心。

  那些人在街上乱奔乱窜,神情极度的惊慌无助,像是正面临着甚么恐怖事件。镜头很快的转过去了,换成一大队一大队、骑马携枪、拉着大炮、正在行军的日本人。江啸风立刻知道,这不是电影,而是实地纪录的中日战争事迹。

  江啸风迫不及待的推门走进去。里面只有两个人,一个苦力模样的,已经喝得半醉,坐在角落里,不知自说自话唠叨些甚么?另一个是位头发胡子全白的老人,倒是聚精会神的在看。见江啸风进来,便热心的告诉他:

  “这个影集叫‘第三时期的德国’,专讲希特勒时代的前前后后,现在第三集,讲的是中日战争……”

  “唔——”江啸风不经意的应着,目不转晴的盯着电视。就近在靠门的桌前坐下了。酒店的女跑堂过来问:

  “要杯甚么?白兰地吗?”

  江啸风连连点了几下头,就怕她打断看电视。听说明,刚才的一幕是九一八事变,日本占领中国东北。接下去,就是七七抗战。

  女跑堂很快的把酒端来了。江啸风急急的说了声“谢谢”,端起杯来啜饮了一口,还是眼睛也不眨一下的盯着电视。

  “三个半马克。”那女跑堂说。

  “甚么?”江啸风只顾看电视,没听懂她的话。

  “我说这杯白兰地三个半马克,现在就要付钱。”

  江啸风掏出钱包,摸了个五马克的银币丢在女跑堂的手上。

  那女跑堂慢吞吞的打开挂在腹部围裙下面的钱袋,要找钱。江啸风连忙挥手止住她,说声“你收下”,又全神贯注的看节目。

  电视演出的,全是他在历史书上念过,而在脑子里无从想象的情景。

  他看到民国二十六年七月七日,中国人开始不再沉默,不再忍受,向侵略者还击的第一炮,看到成千成万的难民,抛弃了祖宗留下的家园,拖儿抱女,扶老携幼,挤上去天津的火车——那样的火车,不要说他没看过,就是做梦也无法梦到,车头上、车厢顶上、车窗子车门上,全站着、蹲着、趴着、挂着,黑压压的一片,像似一棵老树爬满了野菌。但,那不是野菌,是人,是逃命的中国人。火车像只病弱的老牛,喘着气往前爬。力气用尽了的人,嘴巴一张、手一松,就像一具死尸似的掉下来。掉下来后,自然也就成了真的死尸。江啸风正躭心那趟列车是否会安全的到天津,荧光幕上已经换了另外一幅景象。

  一大群拿着刺刀的日本兵,牵着一长串用绳子捆着的中国人,足有二十来个,看上去年纪都不大,有穿短装的,也有穿长衫的。每张脸都被悲愤膨胀得像似要爆发的炸弹,其中有人张大嘴在说甚么,日本兵冲上去打了那人几个嘴巴,血从那人的嘴角流下来,但他还在张大了嘴巴呼叫,另一个日本兵拿起枪托,死命的打在那人的身上,他被打倒了又爬起来,别的中国人也在动着嘴唇,日本兵又去打他扪。电视的报告员说:“侵略者日本的武装兵士,正在杀戮手无寸铁的中国青年——抗日份子,但中国人是不畏惧的,请看那个被打伤的年轻人,他正在怒骂——”

  江啸风摸索着端起面前的杯子,一仰头把半杯白兰地全灌下去了。他感到混身的血液像涨起的怒潮,急速的奔腾着,热流像通了电似的进入每一个细胞。他的眼睛睁得又大又直,焦灼的注视着影片上的发展。

  那一大串人已被押解到城墙下面的野地上,一字排开。一个留了仁丹胡小军官模样的日本人,把一柄长长的指挥刀高高举起,日本兵们就笑嘻嘻的举起枪来瞄准。那些中国人嘴巴还在不停的动,还在怒骂。忽然,留了仁丹胡的小军官指挥刀一落,那排叫着骂着的人,就一个个像硬木棍般的倒在地上。报告员又在说:“这是中国浴血抗战的开始,日本人占领了华北,又大举南侵……”

  屏幕上出现了南京大屠杀的劫后惨状,被血液染得发乌的大地上,布满了中国人的尸体,妇女赤身露体,受辱之后复遭宰割,孩子们小小的身躯上被刺刀扎得稀烂。跟着是重庆大轰炸,漫山遍野是仓皇奔逃的中国人,满街是被火烧塌了的房子。父母去抢救不及逃出的幼儿,结果一家人同葬身于火窟,疯狂的母亲抱着被弹片击得血肉模糊的孩子,呼天抢地的号哭。漆着膏药旗的日本飞机,像顽童嬉戏般把炸弹下雨一样的投下来,苦难的中国人民在那比野兽更残忍的淫威下,仰天悲号,辗转呻吟。报告员又在说了:“二次大战中,数千万中国人惨死在日本军阀血手之中……”

  “妈的,杀,杀,杀!就知道杀,要不是希特勒那个大混蛋到处乱杀,我的这条腿怎么会掉?”那个老头子忽然发了疯似的大着嗓子叫嚷,并以拐杖用力跺着地板,跺得砰砰的响。江啸风被那噪音弄得倏然一惊,转过眼睛扫了那老头子一下,才发现他缺了一条腿。

  电视上的火还在烧,日木飞机还在丢炸弹,人们还在愤怒的呼号……

  “喂喂!年轻人,你是中国人吧!二次大战你们中国人被杀得好惨。你看,日本飞机还在丢炸弹呢!我这条腿……”那老头子继续大声说,脸朝着江啸风,显然有意要跟他长谈。而一直在角落里自说自话的醉鬼,也开始搭腔了:

  “炸、杀。杀、炸。叫他们发狂去,反正我有老酒喝就行了。鬼上帝,我要他命,我整整一年没事干了,我连喝老酒的钱都没有了……”他好像含了一嘴玻璃球,叽哩咕噜的。

  “我这条腿——”老头子又用拐杖跺地板。

  江啸风霍的一声站起身,连个礼貌的招呼都来不及打,就奔命似的逃了出来。

  外面还在飘着小雨,雨丝在暗淡的街灯下,成了凄迷的烟雾。江啸风的视线在那片烟雾中模糊了,脸上湿湿的,他分不清那是雨滴还是泪水,只觉得眼眶里热热酸酸,像有一股水流往外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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