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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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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不清,我就是不能回去。英格,今天的中国人的处境和思想,你们犹太人不会了解。当初我出国的时候,就没有一个人认为我该回去,特别是我的父母。我回去会使他们失望,唔,还不祇失望。总之,我不能回去。”织云忙乱的解释着。忽略了这样的说法会使英格对她的父母产生甚么样的印象。果然,英格思索了一下,道: “我不懂为甚么你回国你父母就会失望,我的父母正相反,如果我不回去,他们才会失望呢!” “唔——”织云接不下话去。 “海兰娜,你认为大江回去弄中国音乐,有意义吗?” “唔,意义当然是有的。”织云迟疑的说。 “你还爱大江吗?”英格紧钉着问。 “唔——”织云半天答不上来,沉吟了好半天,才吞吞吐吐的道:“我不爱他了,我恨他。” “海兰娜,不要嘴强。如果你不爱他了,就不会这么痛苦。你也并没真恨他,你只是想让自己恨他罢了。” “……”织云无言以对。 “海兰娜,我建议你回国找他去。”英格鼓励的看着她。 “不,我不能。英格,我真的不能。”织云的头摇得博浪鼓似的。眼光里的茫然无助使她看来像个找不到家的孩子。 “海兰娜,你是多难让人了解啊!”英格叹喟的说。 江啸风离去十多天后,第一封信就到了。织云原说了永远不看他的信,但当她看明白了信封上的笔迹是江啸风的,就忘了那句话,连忙拆开了。江啸风写了满满的两大张,叙述他回到离别了八年的祖国,最初的印象。他说回到那个培育他长成的小镇,说那里的人们质朴善良,一如往昔,不同的是多了许多新房子,而“小孩子已经长成大人,很多老人已经死去了”。他去看了他的母亲的坟墓,“在那里徘徊良久”。他在台北待了两天,感到:“像个陌生人,陌生得以为是在欧洲的某一个国家。新建的大楼比比皆是,市容整个改了,人民生活的水平和八年以前完全不同,改善了太多,经济的发展率是惊人的。这是了不起的成就,一个社会要安定,人民的生活必得富足。据说还有许多惊人的建设,过些时候得去看看。”对于一切有关物质的成就他都赞不绝口。有关精神思想和风气方面的,牢骚就大了:“人们想的、说的、耳朵听到的、眼睛看到的,全是被洋化过,不中不西的东西。满街都是吵死人的靡靡之音,连五岁的孩子都会唱,而且连这样的音乐也还是舶来品呢!平剧虽然没有绝迹,已引不起年轻人普遍的兴趣。逛了两次书店,得到的印象是:一般文艺作品缺少时代精神,视野还走不出个人悲喜的小世界。有些时髦的作家们,发明了一些十分难懂的西化中文,西化到已经不像中国文字了。也翻了翻街边上的书报摊,非常失望,真正文学的或学术的正派出版物很少,黄色、黑色、软绵绵的粉红色,和武侠小说最多,事实是甚么样的作品都有。电影院门口的海报,百分之七十不是奇情艳恋就是凶杀武打。这种文化污染,文化腐蚀的情形,真让人躭心。我想现在人们的生活太好了,太沉醉于经济的繁荣了,社会也太平静了,才会有这种情形。也许我们需要一次冲击,才能让一般迷迷糊糊活着的人,重新振作起来,检讨当前的情况。”发了这么一大堆牢骚之后,他又兴冲冲的谈“我们的歌”了: “在我回来这三四天里,已经和林信荣以及另外几位有志于音乐的朋友们聚过了,说起我的计划,他们全赞成。我们在计划组织合唱团,到各处去演唱,唱自己的歌,抵抗外来的靡靡之音。回来的第二天,我就开始整理过去谱的曲子,看到你写的那首:‘我们的歌’和‘同样的月亮’,我的感触不知有多深。织云,还记得吗?那些在山上的日子,多美,多好!你那首‘我们的歌’,将是我们合唱团唱的第一首歌。也许你会奇怪,我的合唱团在那里?我的合唱团就是我以前读过的中学的师生,校长还是以前我做学生时的老校长,他说这工作很有意义,不但自己要支持我,还呼吁地方上的人及学生家长们也来支持我。” “一切的东西都是由根生起,音乐也一样,必得由广大的民间发起,回来后,我更觉得这个想法正确。我想,就先从这个小镇下种,假以时日,它会发芽茁壮,长大成荫,会伸延到城市,到每一个人的心。”最后,他写道: “没有你,我不是一个完整的人,痛苦常像一条绳子似的捆着我,织云,回来,让我们一同创造‘我们的歌’,共同完成我们的理想——” 织云捏着那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大粒的泪水滴下来。在她被那么深重的痛苦与想念折磨之后,这封信无异是一付止痛剂,给了她无限的迷醉。但紧跟着来的,仍然是怨恨,是被忽视被侮辱的感觉。她已决心在任何情形下都不原谅江啸风,当然也不会回给他片纸只字。哼!回去跟他一同创造“我们的歌”!叫他一个人去做好梦吧! 她把江啸风的信揉成一团,丢在字纸篓里。虽然丢得那么用力,心里的积郁却一点也没丢出去。最后她又把它检回来,弄平了,迭好放在抽屉里。 那天下了课,织云往“杨子江大酒家”打了个电话,找静慧。预备第一句话就责备静慧不够朋友。江啸风回国的事,静慧不会不知道,然而静慧居然一次都没来找过她,看过她,这算是甚么朋友呢?她的情绪不会好,孤独得痛苦得简直无法忍受了,需要朋友的安慰,难道静慧连这点都没有吗? 接电话的是杨文彦。 “是你喔?余织云,廖静慧就叫我打电话找你,我找了几次,你都不在。”杨文彦彷佛正在忙着,急急的说。 “你给我打过电话?我一点也不知道。”织云这时才想起,曾告诉过宿舍里的人:“凡是有男人打电话来,就说海兰娜不在。”她的意思是跟江啸风赌气。以为他不会真的就走,会再打电话给她,求她一起走,那么她就拒听他的电话。却没想到,江啸风真就走了,别人打电话找她反倒打不通。“静慧叫你打,她自己怎么不打给我呢?”她问。 “廖静慧病了,在家躺着呢!又吐又呕的。” “哎哟!甚么病?请医生看过没有?” “看过了,其实也不是病。”杨文彦忍不住笑。“她有孩子了。” “有了孩子?”织云大感意外。 “她直说要去找你,就是害喜害得太厉害,起不来床。你去看看她好不好?”杨文彦说。 “好,我这就去看她。” 织云到静慧家,敲了两下门,就听到里面传来猫叫似的声音:“谁呀?门是开着的。” 织云推门进去,见静慧正无精打彩伏在床上,许是听到有人叫门想起来,上身往上挺着,两眼望着门口,姿势就像只翘首观望的母狮子。 “你怎么变得这副怪样子啦?”织云走到床前,注视着面色枯黄、瘦了一大圈的静慧。 静慧见是织云,立刻又伏在枕头上。 “别提了,可把我难受死了。” “你为甚么不吃药?听说有那种药片,吃了就不吐也不难过了。”织云坐在床对面的椅子上。 “医生给了药,我不要吃。”静慧摇摇头。 “为甚么不吃?” “我怕吃了对小孩会有甚么不利的影响。” “真不得了,母爱真伟大,现在就开始啦!”织云故作轻松的笑笑。又道:“其实不会有不利的影响的。” “管它!还是小心一点的好。”静慧在枕头上抬起眼睛看看织云。“如果你想吸烟,就拿出来吸,我不在乎。”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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