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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每天上午十一点和下午四点左右,是邮差送信的时间。织云总在这时站在客厅的长窗前,居高临下的张望。当穿着灰蓝色制服的邮差,穿过花园里的石板路,把信投在门旁的信箱中时,便是她心中最燃烧着希望的时候,她是多么希望能看到国内来的邮件,不要说是家人朋友的来信,就是任何一种报章杂志,也能给她极大的安慰。如果等了一场,只等来些本地的邮件和账单呢!她就会感到难以形容的失望。

  今天她终于等到了信,是凌云的。他已替陈永华打听好回国升学的事,并附了些简章表格之类的东西。织云因为身体越来越不便,医生又叫要格外小心,近来很少出去和洋太太们喝下午茶,也不太常上街,这几天原就闷得心慌,收到这些数据,心想正好出去走走,随即到老城区把东西交给陈家和。

  从那次静慧在和陈家和见过一面,以后就没见过他,不过她曾打了一次电话给陈家和,说他托的事已写信去问了。陈家和千恩万谢,好像她是甚么仰之弥高的贵夫人,帮了他了不得的大忙似的。像陈家和这样的脚色,是轮不到做他们何府的朋友的,她曾想过请陈家和夫妇来喝喝茶,但想到上次何绍祥的态度,就不愿再找麻烦惹气生。可是对于陈家和不忘本的心,她始终认为很高洁、很难得,对他并没有半点轻视。

  秋天的午后,阳光显得格外嫞懒、气温中却已透着深深的凉意。织云穿着一身紫萝兰色纯毛质料的孕妇装,长的头发梳成一个大大的髻,半高跟的跑路鞋和同样色质的手提包,看来淡雅中透着高贵。

  何绍祥把车子开着上班去了,而从他们的住宅区到城里路程很远,织云本想搭电车,无奈阳光太好了,照在身上那么温柔、舒服,空气又清新得叫人想多呼吸几下,立刻坐上车像太可惜了似的。她决心沿着电车线走一段路,走不动的时候再随时坐车。

  织云是在车站大街下电车的,从这里拐个弯,进入一条小街,便是老城。这一带是苏黎世市最早的市区,至今路面还铺着方方的石块,街道窄窄的,弯弯曲曲,一会儿上坡,一会儿下坡,是闹市,却有峰回路转之趣。据说这一带算是此地的风化区,到傍晚就有妓女妓男之类的人物出来活动,所以单身女人在晚间是绝不能到这里来的。

  老城区的房屋建筑也都保持着老式样,一些店铺都特别在门前的招牌上写明创始于那一年,算起来差不多都有一两百年的历史。其中有家点心铺,店主本身是烤糕饼的师傅,代代相传,己维持了三百年。何绍祥最爱吃这家的咸点心,织云每次来这里总要带一点回去。老城区织云来过几次,可并没注意到“亚洲艺术品社”在那里?她手上拿着陈家和的名片,一路走一路找。

  “亚洲艺术品社”规模并不是很小,大大的两个橱窗,陈列著名贵的中国地毯、字画、瓷器、象牙装饰品,还有锡兰的佛像、印度的女人首饰,杂七杂八的小玩艺,琳琅满目。只是它的位置不是在正街上,而是在一个冷清的角落里。

  织云去的时候,陈家和与他的太太都在店里。

  “其实我自己去取就好了,还劳何博士夫人亲自跑一趟,真不过意。”陈家和又是堆着一脸笑容,自从搞清楚了何绍祥的身份,他就改称织云为“夫人”。织云上午曾有电话给他,已把事情说明了。陈家和说是他开车去取方便得多,织云说自己送来也是一样方便。

  “我也不是专为这一件事来,随便出来走走,买点东西,难得天气这样好。”走到那里说到那里,欧洲人都喜欢谈天气,织云也变得喜欢谈天气。

  “是啊!这个秋天好极了,这么暖和。”陈家和的太太说。她身材微胖,面色红润,有着大多数瑞士人的健康颜色,和陈家和的黄瘦,正好成了有趣的对比。

  “何夫人请坐,喝杯茶。”陈家和把织云让在沙发椅上坐,陈太太忙到里面去烧水,不一会,点心和热茶都端出来了。

  “我弟弟把一切都给打听好了,如果永华的国文程度差一点,也没关系,他可以先进侨生预修班,补习一两年再正式入学校。侨生回国升学有很多优待,这章程上写得很清楚,你可以自己看,这是表格,你填了可以直接寄去。凌云说,如果你有任何疑问,都可以写信直接问他。”织云从皮包里拿出那迭表格,一样一样的交给陈家和。

  “谢谢,谢谢,真不过意,让何夫人这样费心。我今天晚上就和永华研究一下,填了寄去。”陈家和接过那迭纸。

  “都是中国人,本来应该互相帮忙的。”织云怕陈太太不懂中文,用德文说。

  “你说中文没关系,我不会说,可是能听一点。”陈太太正在为织云布点心,抬起脸来笑殷殷的望着她说。

  “你能听?”既然陈太太说她能听中文,织云就不说德文了。

  “是啊!她能听一点,都是我训练的,我教永华,叫她也跟着旁听。”陈家和笑着指指他太太。

  “我和永华一起学,结果永华学得能说能看,我只能听。没办法,学语言也要天份,永华就像他父亲。家和是到瑞士以后才学德文的,现在能说能写。发音真好,他又学意大利文,去年我们到威尼斯旅行了一次,他居然能跟意大利人聊天。”陈太太言谈之间流露出来对陈家和的叹服。

  “你别替我吹了,我不过是对学语言有兴趣罢了,其实甚么都没学好。”陈家和的脾气是中国式的,很谦虚。

  “喔!家和,你这么谦虚?比起我来,你的语言天才当然是了不起的,我学了这么久的中文,可一点效果也没有。”陈太太很抱歉的口吻,蓝眼珠情深款款的瞅着陈家和。然后又转对织云道:“何博士夫人,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抱歉。我们在巴黎认识的时候,家和就对我说:他家虽然几代住在印度尼西亚,祖先可是中国人,他们在家说中国话,吃中国饭,穿中国衣服,过得就像在中国的中国人一样。他说他爱他的祖国,希望有一天能回去做点甚么?他想去台湾。”陈太太说着看看陈家和,陈家和也正看着她,褐黄色的脸上泛着隐约的红色,彷佛有点难为情似的。“照理说我该跟他回去的,可是我不能,在巴黎几年,我已经想家想得没办法忍受了,怎么能跑到那么远的台湾去呢?我说还是到我的家乡瑞士吧!他也同意,我们就回来了。他一个学政治的,在这里没法子工作,只好开个店,心情上已经够委屈了,又不能说中国话过中国生活,该是多么难过的事。所以我说:你就教我们中文吧!教会了我们家就是个小小的“中国”了。可是我这个笨学生真是不灵,到现在也不会说几个字。”她说了好长一段话,才端起茶来喝。

  “那里,不是你不灵,是我不灵。我自己中文说得不好,文法、发音、用字,样样有错,教人怎么教得好!”陈家和跟他太太说完,又对织云摊开两只手,表示自己不行。

  织云一直在慢慢的饮啜着茶,听他们的谈话,心中感触万端。觉得这对看来平平凡凡,貌不惊人的夫妇,实在有极不凡的质量,不但两人相敬相爱,还都能牺牲自我,成全对方。而自己,这个被称为“夫人”的高贵人物,生活里最缺少的彷佛就是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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