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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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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道理很明显:中文书会让你的思想和观念脱离不了中国,也许还会勾引得你想家,那你就更在生活里感不到乐趣,也不肯去积极生活了。海兰娜,我的事业很忙,责任很重,不能像那些无足轻重的男人那样,整天在家陪太太,你必需要设法适应生活,不能叫生活来适应你。我劝你,有那看中文书的功夫,不如去学学法文吧!你看,这里的高尚社交场合,那有不说法文的——” 从何绍祥几次类似的谈话中,织云明白了何绍祥对她不积极设法“适应环境”的不满。先前还有些不高兴,后来想想,他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既然选择了这份生活,就得努力让它成功,你不将就环境,难道环境还来将就你不成? 于是,织云参加了“妈妈俱乐部”办的幼儿院,每星期两个下午,把小汉思送去和别的孩子们玩,自己也和别的母亲们一样,每隔三四个礼拜,轮到一次看孩子。不看孩子的时候,便是自由的。经郝立太太的介绍,她加入了网球俱乐部,每周打一次网球。苏黎世有几个不同的网球俱乐部,织云参加的这个,是最高级的,会员全有来历,不是银行家就是实业家和大商人。织云的球艺平平,美丽和仪态,反使何夫人成为俱乐部里最出名的人物。 她也采纳了何绍祥的建议,到一个法瑞太太那里学习私人钟头,每星期上两次法文课。加上管家和带孩子,虽有那个意大利女人来帮忙打扫,还是够她忙的。周末常常有应酬,她像以前一样,穿着讲究的时装,戴著名贵的首饰,脸上绽着“含蓄”的微笑,说着无足轻重的应酬话。从外表看来,她的生活是被填满了,多采多姿而丰富,在内心,她却清楚的感到越来越深切的空虚。一些眼前流行的毛病,甚么空虚、苍白、失落、无根的,全体会到了,这些感觉像蛇样的缠绕着她,当她拥抱着小汉思的时候,它们都不放松她。 冬天又来了,又那么长得没有尽头。冬天是应酬季节,不是人请就是请人。何绍祥的洋朋友多,几乎每个周末都不闲。 欧洲人十分流行的一种请客法,是在晚餐以后。八点钟开始,先吃些小咸点心,喝红葡萄酒,然后再饮咖啡吃蛋糕,最后又喝樱桃酒或白兰地。欧洲人似乎不管男女老少都有酒量,看来斯文漂亮的女士们,一仰脖子就把大半杯酒灌下肚而面不改色,看得织云从心里惊叹出来。她对这类宴会很反感,有几次根本拒绝去,理由是冬天夜里常会起雾,或是下雪、结冰,路上开车危险,大的车祸总发生在冬天。他们隔了一条街的邻居,就是因为半夜里应酬回来,酒后驾车,车子从结了冰的路面滑出去,夫妻俩男的丧生,女的受重伤。 何绍祥这天回来一进门就说,有位新认识不久的包罗特博士,要请他们周末去参加酒宴,于是两人就辩论上了。 “我不喜欢这种应酬。想想看,我们两个人都坐在里面,喝了酒半夜三更的开车,路又不好开,如果出了事,小汉思可怎么办?”织云不感兴趣的说。 “你这个人永远乱躭心思。出事的百分比有多少呢?难道为了怕出事,我们连车也不开了,朋友也不交了,应酬也不去了。难道有了小汉思我们就和别人都绝交了!”何绍祥不满的说。婚后几年,他也有着明愿的变化,其中最显著的,是口才变得锋利,与生人说话,态度不那么矜特了。 “我是不预备像以前那样应酬了。”织云坦白的说。见何绍祥看她的眼光那样困惑,便又道:“我觉得那没有意义。老实说,明明知道跟那些人永远交不成真正的朋友,彼此并无真心的关怀,也没真心话可谈,还这样不停的请来请去,实在无聊得很。我交朋友喜欢交气味相投,真正谈得来的,不喜欢只谈猫狗,谈天气的面子上的朋友。” 何绍祥双手一摊,连连叹息: “到底你说真心话了,原来是不喜欢我的朋友。刚才还说是怕喝了酒开车危险呢!” “我既怕开车危险,又对你那些朋友没兴趣。”织云爽利的接上。 “真奇怪?以前你不是都高高兴兴的去应酬,为什么现在忽然又怕了?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何绍祥书呆子脾气一发,穷究到底。 “我一点也不自相矛盾,我早就厌恶这种虚伪的应酬了。以前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没甚么好顾虑的,现在有孩子,我当然要想得周到些,如果我出了事,谁来管他。” “是的,这就是你,你的一颗心全在小汉思身上,好像就为他一个人活着,我这个人在家里毫无重要性。”何绍祥越说越激动,声音中透出伤感。“我知道,你对我的事业一点也不关怀,我就是辛苦得累死也得不到你的一声赞美,你的心里只有孩子没有我。” 织云抬起眼光,嘲弄的看着何绍祥: “你已经太关心你自己和你的事业了,还用得着我来关心吗?你在外面受那么多人的称赞,还在乎我赞不赞美吗?你问问良心看,你心里有我和小汉思吗?”织云也越说越激动,最后就变成了悲愤的抗议:“我们是没人管的,没人要的。好在小汉思有我,我有他,我们还能活。” “哼!我们!原来你划了小圈子,已经把我划到圈子外面去啦!海兰娜,请你也想想看,我也是一个人,人的精力总有个极限,我在外面要拚命力争上游,怎么能再回家来陪太太哄儿子。你应该知道我这样卖命为的是甚么?”何绍祥气得声音都在发抖,眼镜片后面的眼珠变得格外明亮,他在最激动的时候就会有这样的表情。 “当然是为了出更大的名,博得更多人的赞美,和所长的位置,而付出的代价就是我们的幸福。”织云也把闷了多时的委屈,一口气嚷出来。 “好极了,海兰娜,这就是你对我的了解。”何绍祥推推眼镜框,伤心已极的说。他在地上绕了两圈,忽然停住脚,用强忍着怒气的声调道:“海兰娜,你连帮我交交朋友都不肯么?” “你肯替我交我的朋友了吗?”织云反问。想起生小汉思以前,静慧来帮忙时何绍祥那种优越感的态度,她就不能原谅。那之后曾有很长一段时期,静慧对她就不像以前那么热心了,如果不是她打电话去,静慧很少主动的打电话来。谈起来彷佛也不像以前那么推心置腹的了。 织云早就觉察出,静慧已经心存芥蒂,她们之间的友谊已经起了变化。即或静慧对她本人并没误会,至少也是因为受不了何绍祥的气焰,而不愿像以前那样和她接近了。失去静慧的友谊,对织云是无可弥补的损失,她曾为此十分伤心。静慧又和她恢复往日的知己和亲密,还是最近一年的事。此刻何绍祥说她不肯替他交朋友,正引起她的一腔忿怨。她的一句“你肯替我交我的朋友了吗?”使何绍祥无词以对。他怔了一怔,就满面颓丧的躜到书房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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