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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他们也曾乘着马车,出小城的市区,穿过古幽幽的小树林再绕回来。傍晚时候总有些海风,马车迎风而行,织云的长发和长裙一阵阵的被风掀起,使她整个人有一种欲乘风而去的张扬。何绍祥坐在座位的另一边,不时的投过来喜悦的眼光,对这二十世纪的人强造出来的十八世纪情调,似乎十分欣赏,小汉思坐在他们两人的中间,不时的学着马车夫的声调,“得儿,得儿”的吆喝。

  “嗯——”何绍祥长长嗯了一声,显示出他此刻是如何的沉醉在这份快乐里。“我也是第一次乘马车呢!这多有趣啊!你们喜欢吗?”他先询问的看看织云,又俯下头去看小汉思。

  “爸比,我喜欢,你要常常带我来坐马车。”小汉思快乐的大声说。

  “你以前为甚么不试试呢?你一个人来度假,都做些甚么?”织云侧过脸来看着何绍祥。

  “我就留在房里看书或是写东西,一个人逛街没意思,坐马车更没意思。”何绍祥摇摇头。

  “既然没意思还年年出来度假。”

  “为了休息脑子嘛!脑子就像机器一样,用久了也得加加油,擦擦新,这几年我没好好的休息,就疲惫得很。我那时候,整整两个星期,天天就在海滩上晒太阳、游泳,在旅馆里吃几顿好饭,再就是看书写东西,别的甚么也不做。”何绍祥回忆着说。想了想又加一句:“我休假就是纯休息。”

  织云的脑子里立刻出现了何绍祥游泳的神态,那么一板一眼,虔诚而专注,彷佛正在做一件重要的工作,毫无享受与轻松的情绪。怪不得,原来他在专心“休息”呢!

  “唉!我们这一代,生活得够艰难了,好像是在拼命,一丝一毫都松懈不得。”何绍祥感慨系之的,拍拍小汉思的肩膀。“我是出道太晚了,大学毕业才出来,耽误了不少时间。小汉思在这里生长,机会就好得多,不会像我活得这么辛苦。”

  “其实以你现在情形,已经够了,不必再把自己弄得那么苦。”织云像似认真又像似开玩笑的。

  “那怎么行?研究科学就像被丢进熔炉里的铁一样,不变成钢就不会出来。学问是没有止境的,我离‘够了’的程度还差得远,何况做学问永远不会有‘够了’的时候。”何绍祥面色转成严肃,声调里表示出他“不变成钢就不会出来”的决心。

  度假的日子,头两三天显得很新奇,往后就变得乏味而少变化。每天都是一早起来就到阳台上去吃早饭,一边欣赏海景,然后换上游泳衣,戴着黑眼镜靠在沙滩上的躺椅上休息,休息完了吃中饭,吃完中饭再休息,然后冲淋浴,化装,穿上讲究的衣服,到烛光摇曳的餐厅去用晚餐,然后去逛街……

  何绍祥休息得红光满面,精神一天比一天好,小汉思在沙滩上认识了新朋友——一个叫史蒂芬的荷兰小男孩,两人一起找贝壳、玩沙子,用沙子筑城堡,玩得兴高彩烈,叫他三四声都听不见。只有织云,精神和心情非但没有得到多少休息,反而像更沉重了似的。

  小汉思和黄头发黄眉毛的史蒂芬玩得投契,两家的父母也就自然而然的打起招呼来。史蒂芬的父亲是个建筑业的商人,特级吨位的大胖子,肚皮高高鼓起,嘴上永远衔只雪茄烟,见人就把雪茄从嘴上拿下来,说声“哈啰”,他的妻子又瘦又干,细长一条,两人正好成了有趣的对比。他们三个孩子,史蒂芬最幼。一天在沙滩上,史蒂芬的母亲为了表示友善,特别来到织云的凉棚下,和她攀谈。

  “我喜欢史蒂芬和你们的小汉思玩。”她瘦瘦的面孔上浮着善意的笑,语调诚恳。“我这个人没有种族观念,我的丈夫也没有,他的公司里就用了两个印度尼西亚华侨,我们对他们和荷兰人一样,一视同仁。我们不像那些狭窄的荷兰人,还存着殖民地时代的观念。”

  “唔,是啊,是啊——”织云不知说甚么是好,只得含混的应着。

  “是啊,所以我喜欢史蒂芬和你们小汉思玩在一起,我是一点种族观念也没有的。我认为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全是差不多的人。”史蒂芬的母亲彷佛怕织云不相信她的诚意,一再表明。

  “是的,本来一样嘛!”织云敷衍的附和。心里却怪这位太太怎么这样愚蠢乏味,总谈这个题目做甚么?在国外待久了的中国人最避免谈论的题目就是种族、宗教和政治,可是她偏偏谈个没完。“你们史蒂芬上小学了吗?”她故意问。

  “就要上了,度假回去就上一年级,你们汉思呢?”

  “他还不满四岁,依照瑞士的规定还不能上幼儿园,现在他每星期两次到‘妈妈俱乐部’办的幼儿园。”织云把妈妈俱乐部的性质解释了一下。很高兴史蒂芬的母亲转移了话题。

  “唔,还没上幼儿园呀?他长得高大,口齿又清楚,说话有条有理,我还以为他已经上学了呢!”史蒂芬的母亲故作惊叹的表情。织云听见赞美她的孩子,心里自然很舒服,正想说两句谦虚的话,那位太太已经又连连叹息着道:“希望上帝保佑,他上了幼儿园一帆风顺才好。何太太,你也许还不知道,有色人种的孩子在学校里常常受歧视。我们史蒂芬幼儿园的同学里,有个黑孩子,谁都不跟他玩,说他脏。那孩子真可怜,说是回家用肥皂洗脸,想把黑色洗下去,把皮肤都洗破了……”她就是要“讨论”这个题目,喋喋不休,说个没完。织云几次打岔想改变话题都不成功,最后只好放弃,以受苦受窘的心情听她聒噪。原本就不浓厚的度假乐趣,被这位瘦猴子似的太太搞得越发的淡薄了。

  “你觉得这样的度假很有趣吗?”有天织云问何绍祥。

  “当然是很有趣,我的脑子和身体都彻底的休息了,回去工作效率会更高。旅馆这样舒服,天气这样好,难道你不喜欢?”何绍祥微笑着反问。

  “妈妈,我喜欢度假,度假可以玩沙子、玩水,爸爸又不躲在书房不理我,叫我不许吵,度假真好。”小汉思也在旁边表示意见。

  “是啊!度假是好玩。”她顺着他们说,不想煞风景。

  只是潜伏在心底那份孤单感,更明显也更甚了。

  沙滩上的花样繁多,不但有抽奖猜谜、游泳和划船比赛一类的节目,还选举“沙滩小姐”,说是得头一名的不但可以得相当于几百美金的礼物,还可以在庆祝加冕舞会中挑选任何男性做为舞伴。其实沙滩上的妙龄女郎不少,但真能拉下脸来让人品头论足,出马竞选的,不过十多个。结果选出来的是个举止招摇卖弄,身材十分性感的十八九岁的女孩子。“沙滩小姐”立刻成了沙滩上的名人,前前后后总跟着几个“随侍在侧”的男士,而且和他们其中的一两个状颇亲昵。织云本以为这位“沙滩小姐”是“堕入情网”了,后来还是从史蒂芬母亲的嘴里,才懂得这叫“度假爱清”。

  “你别看他们现在那么亲热,假期一完,爱情也就跟着完,各回各的国家,一生一世也不会再见面。”史蒂芬的母亲斜歪着薄薄的嘴唇,轻蔑而武断的说。

  “真的?”织云大感惊异。

  “千真万确。你看坐你前排棚子下面那个法国女人。”史蒂芬的母亲用尖下巴往前指指。“我注意了,她是一个人,没男人陪着,手上也没有结婚戒指,可是她有两个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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