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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二


  “没有吗?我倒在想。我想出国这些年,我们都变了多少呀!单单纯纯,不知愁强说愁的一个人,变成了这么一家人。这一家人就是一个整体,谁也少不了谁,少了一个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她想想又加了一句:“在国外尤其是这样,相依为命吧!”

  “是啊!我们都变了多少啊!特别是我。”织云无奈的笑笑。静慧把一家人比成一个“整体”,使她感触得几乎有些悲哀,和何绍祥结婚好几年,孩子也那么大了,她也没有觉得和他是一个“整体”,反而总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基于这一点,她对静慧竟有些潜意识的羡慕。

  正说着,电话铃响个不停,静慧以为是医院打来的,急忙奔过去拿起话筒,问:

  “他怎么样了?”

  电话里却道:

  “是静慧呀?文彦好一些了吗?”原来是何绍祥打来的。

  “还没过危险期,不知道会怎么样,只好听天由命吧!”静慧冷淡而颓丧的说,又跟何绍祥说了两句,就把电话交给织云。

  “你今天回来得这样早?”织云说。

  “我早就回来了,因为怕小汉思太麻烦褒曼太太,好早点接他回家。”何绍祥的声音出奇的和善。

  “他已经在家了吗?”

  “在家,就在旁边。”

  “你们晚饭吃的甚么?”

  “我买了一只烤鸡回来,两个人合起来才吃了一小半,小汉思啃了一只鸡腿,吃了一个面包,一个苹果,喝了一杯牛奶。”何绍祥郑重的详细报告,彷佛就怕织云怪他不会带孩子。

  “你们现在做甚么?你怎么不在书房里?”

  “唔——”传来何绍祥轻微的笑声。“我今天不预备去书房做事,我刚才跟小汉思玩了两盘棋。”

  “你不到书房看书,还跟他玩棋?”织云大感诧异,简直有点不能相信。

  “是啊!我们下了棋,两人各赢一盘,打完电话要下第三盘,决定谁胜谁败。”何绍祥的语气好像比平常“人情味”了好几倍,接着又有点不太好意思出口似的,吭吭哈哈的道:“海兰娜,你——你甚么时候回家呀?你不在家,好像房子里空了,甚么都不对劲了。”

  “哦?我有那么重要呀?”织云故意将他一军,这样的话从何绍祥嘴里说出来,不能不算稀奇,结婚几年来,他给她的感觉一直是:她是次要的,只是他生活上的“配偶”,工作才是他全部心力寄托的所在。

  何绍祥不说甚么,尴尬的笑了两声,慢吞吞的道:

  “海兰娜,小汉思说他想妈妈呢!”

  “我也正想跟他说说话呢!”整整一天没见小汉思,织云已想念得无法忍耐了。

  “妈妈,你怎么还不回来?”传来小汉思的奶声奶气。

  织云感到一股暖流涌进心里,对小汉思想念得更切了,恨不得立刻看到他。

  “妈妈要陪静慧阿姨,过一两天就回去,你在莉萨家里要乖,要听褒曼太太的话,也要听爸爸的话,你乖,妈妈回去才给你买小汽车——”

  母子两个噜苏了好久,才好不情愿的放下电话。

  “才离开一天,这父子两个就认为甚么都不对劲了。”织云做个不能了解的表情,强忍着心里的欣慰与得意。

  “我说的嘛!每个家庭是个整体,少一个人也不行。”静慧说着从沙发上站起。“我得给医院挂个电话,问问杨文彦怎么样了?这样等着人真会发疯。”

  静慧往医院挂了电话,那边说还是那样子,没进展,也没恶化,还是没脱离危险期。静慧放下电话,焦躁的道:

  “还没脱离危险期?天啊!真是要把人等得发狂了。我现在别的甚么愿望也没有,只求天主对我们慈悲一点,让他活着。断腿也罢,断手也罢,头脑不清了也罢,只要他是活的就好——”织云安慰了静慧几句,就强迫她吃了粒安眠药,叫她去睡下。静慧先是不肯,说怕睡得太熟,半夜里医院来电话听不见,又怕孩子踢掉被子她不知道,害得她们着凉。织云说:“你还是好好休息一下吧!说不定明天还得去医院呢!精神这么坏怎么行?凡事有我呢,反正我换床的第一夜总睡不好,可以听电话,也可以起来给孩子盖被。”静慧才勉强依了她。

  静慧和爱华、维华都睡熟了,织云才去睡下。她故意把房门开了一条缝,以便电话来听得见。织云睡的这间屋子,是全公寓里最讲究的一间。静慧曾跟她开玩笑说:“我那间客房是专为你布置的,你来玩嘛!你这个人,离开慕尼黑就再也不来了。”现在她又来了慕尼黑,却是在这种情况之下——箱子里连送葬的黑衣服都带来了。

  织云真的换了床就睡不着,辗转反侧了好多次,还是排不去那些纷乱的思绪。她回忆起初出国到慕尼黑时的自己,从一些往日的片片断断,直想到今天。杨文彦的遭遇,使她看出了人的生命并不是像钢铁那么强靱的东西,这使她又想起江啸风说过的话:“人的一生,很短促,而且生老病死,全不在我们手里掌握,我们能做的,只是怎么样使这短促的人生,过得有意义一些,怎么样能让后来的人过得好些。如果我们这一生糊胡涂涂的混过了,就永远的混过了,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生。”……她并不愿想起江啸风的话,和他的人。这些年来,她一直努力的忘记他,不让生活里有他的影子,可怕的是虽然没见面,也没听到他的消息。随着岁月的奔驰,他在她的心里却越来越接近完美,来到慕尼黑,要避免想起那段有苦有乐,年轻而真纯的感情,几乎是难得做不到的事……昔日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脑子里旋转着,翻腾了大半夜,差不多天快亮了,她才蒙眬睡去。

  静慧因为吃了安眠药的关系,沉沉的睡了一夜好觉,精神就恢复了很多。她早上起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医院打电话,还是那样子:没进展,也没恶化。

  “我得到餐馆去看看了,日子总得过呀!余织云,你替我看看她们。”静慧指指两个孩子。

  “你尽管去办事,我带她们出去走走。”织云说着就动手给两个孩子穿衣穿鞋,和静慧一同出了大门,静慧去餐馆,她就带着爱华和维华搭地道车去英国公园。

  爱华和维华欢天喜地的跑进了公园大门,织云跟在后面。大自然是很少改变的,浓荫夹着的小道,宽阔的大草原,远远的,看着像几个红点子飘在水上似的小橡皮船,都还是那样子,一点也没变。

  两个孩子在草地上嬉戏奔跑,织云慢慢的走着,看着,直到湖边。那张熟习的红色长椅,正空在那里,她坐下了。爱华吵着要喂野鸭子和大天鹅,织云把带来的面包分给她们,两个人立刻忙不迭的到湖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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