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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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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曼琳的话使织云很高兴,忙写了一封信到台北,向静慧报告一番。静慧回去后只来过一封信,说是忙,亲戚朋友都给他们接风,祖国的人情味“浓得像温暖的阳光”,这使常常面对阴沉沉的冷天的织云,更添了一份乡思。 今天天气倒不错,晨雾散去,太阳便大模大样的露出脸来,坪台上的一排玻璃门,被映得亮堂堂的,好像随时有被过份饱满的阳光,冲破的可能。 织云写信,小汉思在旁边认中文字——虽然何绍祥认为这是不必要的,她还是每天教他。 “妈妈,带我去游戏场玩好不好?”小汉思念了几个字,就跑过来靠在织云身上,腻着她。 织云停下笔,低头看看小汉思那张在阳光中,像新鲜的小苹果一般,有红似白的脸,乌亮的大眼睛,天真的神态,忍不住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微笑着道: “如果你把刚教过的那课书背会了,下午妈妈就带你去游戏场。” “好,妈妈,我立刻就背会它。”小汉思说完就去念书,念了两遍就会背了。于是母子二人决定,吃过午饭到游戏场去。 其实瑞士的每个住宅区或公园,都有儿童游戏场。可是小汉思要去的,是较远的一个,要穿过后面山坡上的松树林才能到。原因是这个游戏场规模大,除了滑梯、翘翘板、秋千、沙坑、钢索之类的玩艺,还有兵营、印地安人帐棚、快马、瞭望台。小汉思每次都是去了就舍不得走。 织云先在街角上的邮票机里,摇了几张邮票出来,把给静慧的信丢在邮筒里,才牵着小汉思走上山坡、穿过树林,往游戏场走去。 小汉思像每次一样,坐了滑梯又走钢索,从红番帐棚一下子踱到大兵的营房,高兴得像只出笼的小鸟儿。织云每次来,不是带书来看,就是像欧洲女人一样,带着毛线来打。今天她把给何绍祥打了一半的背心带来了,坐在长木椅子上,一边晒太阳,一边慢慢的编织。眼光不时的投向远天、近树,正在活蹦乱跳的小汉思,和成堆的玩得起劲的孩子们。小汉思的黑头发黑眼珠,在一群黄头发蓝眼珠中的孩子群中显得那么鲜活、抢眼。她编织着、想着、看着,一股无以名之的惆怅,又像鬼魂似的,飘飘渺渺的缠绕上来。她知道这是甚么?这是他乡游子的飘零感,她恨这种感觉,却挥之不开,挥之不去。 “请原谅,我可以跟你谈谈话吗?”原来在她旁边椅子上的一个中年妇人,忽然坐到她身边来。 “当然是可以的。”织云含笑着说。心中暗自感谢这位不相识的妇人,帮她赶走那些讨厌的坏情绪。 “我想,你的先生也是中国人吧?看你的孩子就知道。”那个妇人说。手上快速的打着一件红毛衣。 “是的,我们全是中国人。” “你们既然全是中国人,为甚么要住在这里呢?”那妇人做了个不解的笑容。“因为我的先生在这里工作。”织云已有经验,每逢别人问起这类问题——她是常被问起这类问题的,总这么回答。 “如果回到你自己的国家去,他就无事可做吗?” 难答的问题来了,她总不能把一切事实向个陌生人抖出来,只好避重就轻的道: “我先生原来在这里念书的,念完就留下来了。” “喔。”那妇人点点头,汗毛孔粗大的面孔上仍浮着无法了解的神气。“是这样的呀?你们中国人的适应能力真强,全世界到处都有中国人,而且无论到那一国,去了就待住不走了。”她说着仔细看看手上织着的毛线,又道:“我去过美国看我姐姐,她的丈夫是美国人。噢!天啊!美国的中国人可真多,我姐姐的一幢旧房子就租给中国人了。” “哦——”织云对这题目提不起多少兴趣。 “是啊!租给中国人了,是台湾来的。他们真有趣,父母兄弟姊妹儿媳妇孩子,十来个人,都挤在那幢小房子里,全家男男女女,都出去打工,看着生活好苦,可是我姐姐说他们在台湾是很有地位的人呢!唉唉!多么叫人难以了解啊!”她停下手中的毛线针,困惑的笑笑。“中国真是个神秘的民族,对我们来说,很难懂的……”那妇人又拉拉杂杂的说了半天,她的态度和说话的语气,非常诚恳友善,并无挖苦或取笑的意思,但织云还是听得如坐针毡,满心不自在。 最后那位太太彷佛有意想跟织云交个朋友,要请她去饮咖啡,织云不愿再听她深谈这个题目,推说下午家里有事,没时间去坐咖啡馆了。而且说着就势站起来去叫小汉思。 小汉思正和两个比他高出一大截的孩子在争辩甚么,面红耳赤的,见织云过来,就大声说:“妈妈,他们骂我。”织云走近去,道:“一起好好玩,怎么吵架呢?” “我没跟他们吵,他们骂我的。”小汉思撇着嘴,像要哭了似的。“说我是又脏又臭又讨厌的中国人。” “不要骂人呀!和和气气的玩多好。”织云笑着拍拍那两个孩子,正想再说甚么,其中大一点的一个,立刻闪电似的躲开了。 “你不要碰我,我不要中国人碰我。”那孩子指指小汉思。“我们才不跟他玩。他,中国人,吊眼睛,塌鼻子,上次我在糖果铺买了个巧克力做的中国人,就是这副鬼样子。”他两只手搬着眼睛往上吊吊,又按按鼻子,把眼睛觑成一条缝,一脸愚蠢顽劣的笑容。 织云雪白的面孔上,立刻罩上了一层羞涩与愤怒的红云,她牵起小汉思的手,故意用德文说道: “小汉思,跟妈妈走,这个孩子没教养,我们不要理他——”谁知她一句话没说完,一个身材高大,穿戴整齐,气质庸鲁态度傲慢的女人就过来了,她指指织云,很不客气的道: “如果你看不惯我们,尽可以走。我们根本就不欢迎外国人在这里。瑞士本来是天下顶好的地方,都是被外国人给弄坏了,甚么意大利人、西班牙人、中国人的,最好都走掉,希望下次再投票能成立一个法案,把这些讨厌的外国人都赶掉才好。哼!一个中国人居然教训我的孩子。”那女人大声大气的,织云羞得满面通红,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想教训那女人几句,又觉得和这样一个粗鄙无知识的女人费唇舌是很羞耻的事,如果一言不合吵起来,更不成体统。 何况,怎么说也是自己理亏,本来是人家的地方嘛!如果你不想做二等人的话,为甚么要待在这里?最近几年来,瑞士已举行了三次公民投票,就是因为有一部份人,想把居住在境内的外国人全部驱逐出去。幸亏瑞士的大多数人民,还是有理性有正义感的,所以三次都没有通过。这就使一些反对外国人的人,怨声载道,特别是知识水平低、思想偏激的“夜郎自大”者,就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外国人头上。而在这类人的眼睛里,意大利籍的清扫夫、西班牙籍的修路工人、土耳其籍的苦力,都和何绍祥这样的科学家没甚么分别,甚至根本不知道东方人里会出甚么“家”,而且认为就是有也跟他们不相干。他们生活富裕而心胸狭窄,关心的只是他们赖以生存的这块土地,就怕外国人占了他们的便宜,却不想想他们以低廉的价钱买了外国人多少劳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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