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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我见过他,觉得他有志气,有目标,是个难得的好青年,和伴云相配的。”织云泰然的说。

  “你认为他跟伴云很配?”余焕章的声音里掩不住诧异,把报纸丢在一旁,坐直了身子。“织云,你这孩子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余太太满面失望,不悦的道:“那个黄超雄,念了个教育系,家里是种田的,又一口咬定不出国。你仔细想想,这种人有甚么前途?充其量不过当个中学教员,连教大学都轮不到。在今天,博士专家满天飞,一个小小的教员可算甚么?”余太太说完,气得连连摇头,两手抄在胸前,颓然的坐在一张椅子上。

  “妈,在今天,我们的很多观念必需要改,黄超雄家里种田有甚么不好?如果没人种田我们吃的东西从那里来?种田的人一点也不比我们低,我们多念了几天书,也并不就比种田做工或是别的甚么人高。今天这个时代,人的价值是一样的,只看是不是真尽了做人的责任。黄超雄和伴云决心要献身教育,要帮助下一代做好人,培植他们正确的人生观。我认为这是很好的抱负,不认为这是没有出息。”织云把隐忍了好久的话,终于说出来。余太太和余焕章听了都拉长着脸,现出极不愉快的表情。

  “这简直是胡说八道,他自己的人生观都成问题,怎么培植别人?这种井底之蛙的见解,你倒还说他有志气。”余焕章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背着手在地中间踱来踱去。

  “织云,我真不懂你是怎么想的?这种胸无大志的人你会认为他有志气!像伴云那样的女孩子,如果出国打天下——”余太太正说得激动,织云便苦笑着打断她:

  “妈,一个中国女孩子,离乡背井的跑到外国去,苦死了,有甚么天下可打?一个人有一个人生存的价值观念,不见得人人的目标都是追求功名利禄。伴云和黄超雄一心一意,你为甚么非要拆散他们不可。”

  余太太白净的圆脸,气恼得胀红了,忿然的道:

  “织云,你这话说得就不该。当初家里培植你出国,用了甚么样的力量?本来我是不想提这个的,可是你总得对家里人照顾照顾,至少应该拉扯拉扯你的弟弟妹妹,伴云年轻眼光短,请你帮忙劝劝她,你倒反而鼓励她。织云,你嫁了绍祥那样有名有学问的科学家,就任你妹妹嫁个无足轻重的小教员?”

  织云愣住了,没料到母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她听得出这话里有责备、有埋怨,认为她对家庭没尽到照顾的责任,对弟弟妹妹的事不热心。而且,口气中俨然她在国外过得志得意满、乐不思蜀似的。这使她十分不服气,多年来的苦闷和委屈一下子全涌上来。

  “妈,你以为家里省吃俭用十来年,用那么大的力送我出国,就对我有多大的好处吗?妈,说句真心话,如果我当初没出国,或是出去看看就回来的话,我会比现在幸福得多。我嫁了绍祥那样有名有学问的丈夫,可是一点都不愉快。”织云越说越伤心,越说越不能控制,虽然看到父母脸上惊愕的表情,还是鼓足了勇气道:“我正要和爸爸妈妈说呢!我不打算回欧洲了。”

  “你不打算回欧洲了?”正在来回踱着的余焕章,停住了脚步,怀疑的看着织云。

  “我不想回去了,我要跟绍祥离婚。”织云垂着眼光。

  “织云——”余太太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无助的和余焕章交换了一阵眼色。“织云,你是说笑话吗?怎么好好的会冒出这个主意来?你跟绍祥结婚这么多年了,不是向来很好的吗?你别闹孩子脾气吧!”完全是讨好与不信任的口气。

  “我没闹甚么脾气,我已经考虑很久了。”

  “像绍祥那么有学问有成就的人,还有甚么可挑剔的?夫妻两个在一起,总是能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能太吹毛求疵。织云,你不可以意气用事。”余焕章沉重的说,眉头蹙得紧紧的。

  “绍祥不是对你很好吗?我看过了,谁家的女儿回国也没你这个排场,又是貂皮大衣又是那么大的钻戒,我也并不是见钱眼开的人,可是绍祥肯这样为你花钱,就证明他对你多重视,多好。他又有学问,有地位,这样好的一个丈夫,还有甚么不满意的?织云,你向来是本份的孩子,岁数也三十出头了,怎么会忽然这么任起性来,要闹甚么离婚呢?你在国外的情形,不知道被多少人羡慕,如果你闹离婚,不成了大笑话……”余太太满面惶恐,连哄带求的。她还没说完,余焕章接着道:

  “绍祥到底做了甚么?难道在外面有女人?”

  “他倒不是那种人。不过我们的思想、意见、做人态度、性情,都太不相同了。”织云苦着脸说。

  “哦——原来是两个人闹了意见。”余太太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织云,泥人还有个土性呢!人嘛!总是各人各性,夫妻两个也不会全一样,像我和你爸爸,还不是也有闹别扭的时候。那对夫妻都一样,你就别闹孩子脾气了。”

  “我不是闹孩子脾气。”织云两手撑在沙发背上,看看余太太又看看余焕章。“出国这些年,我早就不是甚么孩子,也不会闹甚么脾气了。能不能忍的,我都忍了。可是一个跟我要在一起生活一辈子的人,居然忘本到认为自己不是中国人,是我无论如何没办法再忍受的事。”

  “你这孩子可真变了,想法好特别。夫妻两个过的是日子,重要的是他对你好,对家负责任,在事业上争气,他认为他是那国人有多少关系呢?反正实际上他是中国人。”余太太几乎有点忍俊不禁,好像织云的话很好笑。

  “你妈说的也对,这一点怎么说也构不成感情破裂的理由。绍祥在国外多年,免不了想法洋化一点,那也无可厚非,如果你根据这个理由跟他闹离婚,岂不是天大的笑话。”余焕章又停止了踱来踱去,用教训的口吻说。

  织云不想再把这个问题谈下去,知道谈得再多也不会使父母了解。

  “妈,爸爸,所以我劝你们,不要非把伴云送出国不可。她出去,嫁个博士丈夫的“成就”一定会有,问题是那并不代表幸福,人生只有一次,错过了再也回不来。她和黄超雄彼此相爱,志同道合,实在是最理想的一对,千万别拆散他们。婚姻是最主观的事,只有自己觉得幸福才是真正的幸福,别人看着好,看着羡慕并没有用。”织云说完就转身回到卧房,余太太和余焕章的叹息声也跟着传进来。

  小汉思被大舅母接去玩了,屋里空空的,夕阳透过窗前的凤凰木照进来,洒了一桌子的黑影,那些黑影在织云的眼前渐渐扩大,整个笼罩了她。剎那之间,她觉得如置身在荒郊野外,那样的孤单无助,四顾茫然,无处安排自己。她奇怪,出国多年的自己,到底变成了甚么?在国外茫茫然,回来还是茫茫然。她把眼光从树枝的空隙里望出去,那片远远的蓝天,又像是展着无穷希望,她定定的望着,竟出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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