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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男人收下钱,恭敬地说。

  “知道了。谢谢你,刑小姐。”

  刑露走进宽敞的主人房,带上了门。她没开灯,和着大衣靠在床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房间里有一排落地窗户,她看到了远处高楼大厦五光十色的夜灯。她从小就向往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睡在这种铺上丝绸床罩的公主床上,以为这样的夜晚一定会睡得很甜。

  可是,这天晚上,她没法睡。她知道明天以后,一切都会改变。

  第二天,早上的阳光照进屋里来,眩得她眼睛很倦。刑露看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她慢慢离开了床,坐到梳妆镜前面,亮起了那面椭圆形的镜子周围的灯泡,拿起一把刷子开始刷头发。

  十一点钟,刑露从公寓出来,脸上一副慵懒的神情。披垂的长发,发梢上还荡着水珠。

  徐承勋就站在公寓的台阶上。刑露已经三个星期没见过他了,他消瘦了,憔悴了,脸色白得像纸,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头发乱蓬蓬的,胡子没刮,身上穿着她织的羊毛衫——这件羊毛衫前天被大雨淋湿过,昨天又被风吹干了,今天已经变了样。

  看到他,刑露吃了一惊,问他:“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这个可怜的男人甚至不敢骂她。他哆嗦着嘴唇,试着问:“他是谁?你们……昨天晚上一起吗?”

  刑露那双无情的大眼睛看着他,回答:“是的!”

  这句话好像有人宣判了他的死刑。徐承勋痛苦地问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刑露冷冷地说:“这你不用知道!”

  徐承勋红着眼睛说:“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觉得眼前这个女人是他不认识的,她变得太厉害了。

  刑露激动地说:“你没做错!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们想要的东西不一样!我二十三岁了,我不想再等!女人的青春是有限的呀!你以为贫穷是一个光环吗?你以为艺术是可以当饭吃的吗?我不想下半辈子跟一个穷画家一起!有些女人也许会愿意,但不是我!你那些画根本没有人想买!没有人买的画就是垃圾!”

  徐承勋呆住了,他吃惊地望着她,说:“我一直以为你欣赏——”

  刑露打断他的话,冷酷的黑色眸子望着他说:“你以为我欣赏你那些画吗?有几张的确是画得不错的!但那又有什么用?你以为现在还是以物易物的社会吗?你可以一直拿那些画去换饭吃!换屋住吗?你这个人根本就不切实际!我跟你不一样!我已经挨过穷了!我不想再挨穷!”

  “你认识我的时候,我已经是这样!”他说。

  “我尝试过的!但我做不到!我不想等到人老珠黄的时候才后悔。你可以一直画画,画到八十岁,但是我不想一直到死都住在那间破房子里!你到底明不明白?”

  徐承勋震惊地说:“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刑露瞪着他说:“徐承勋,我本来就是这样,只是你不了解我!”

  突然间,他脸上的软弱不见了。她撕碎了他一颗心,把他的自尊踩得稀巴烂,然而,正因为如此,他反而清醒了。

  他那双愤恨的眼睛看着她,好像正要抬起手狠狠地赏她一记耳光或者扑上去揍她几拳。

  刑露害怕了,紧紧咬着嘴唇,仰脸瞧着他。

  徐承勋静静地说:“刑露,你长得很美丽,尤其是你的眼睛,我从没见过这么亮这么深邃的一双眼睛。但是,你的内心却那么暗,那么浅薄!”他轻蔑地看了她一眼。

  刑露那双倔强的大眼睛瞪着他,傲慢地说:“你尽管侮辱我吧!徐承勋!我们已经完了!”

  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头也没回,飞快地上了车。

  车子离开了半山,离开了背后那个身影,刑露头倚在车窗上,大颗泪珠从她的眼里滚下来。

  她知道回不去了。

  三天之后的一个清晨,一辆出租车把刑露送来石澳道一幢临海的古老大宅。屋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身穿灰布长衫,身材瘦削的老妇人。这人头发花白,腰背挺得直直的,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种充满威严和傲慢的神情,两个身穿制服的女仆恭敬地站在她背后。

  看见刑露踏上台阶时,老妇人木无表情地对她说:“徐夫人在里面等你。”

  刑露抿着嘴唇点了点头,随那老妇人进屋里去。走在前面的老妇人昂起了头,脚上那双平底黑色皮鞋踩在地板上,不时回响着轻微的声音。刑露仰脸看了一眼屋里的一切。她还是头一次来这里,这幢大宅突然使她感到自己的渺小,就像一片叶子掉进深不见底的湖里。

  老妇人带她来到书房。门开了,刑露看到一个穿着翠绿色旗袍的窈窕身影背朝着她,站在临海的一排窗户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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