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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2

  乐城细雪纷飞的那个晚上,天鹅船上的人都兴奋地涌到甲板看雪,贝贝在那儿放一个大木桶,接住飘下来的雪,用来做冰酒。但梦三独坐音乐室里,手指在七弦琴上飞舞,弹着凄楚的歌。蓝月儿裹上镶毛皮的黑斗篷,悄悄从船上走下堤岸,唤来夜风载她飞翔。她身上被满亮晶晶的雪,赶到芳心桥上的红房子去。

  她走进屋里的时候,燕孤行在工作间里,给她吓了一跳。

  “这么晚了,你是怎么来的”他惊讶地问。

  “我坐马车来”她撒了个谎。

  “那倒奇怪,我没听到马车声”他说。

  “下雪了,快来看”她把他拉到窗前,脸凑到窗子上看着外面毛茸茸的雪。

  他们两个是头一次一起看雪,也是头一次看到乐城的雪。

  “你知道乐城原本叫乌有乡吗”她问他说。

  他微笑摇头。

  “这场雪可不是海市蜃楼”她的声音像快乐的叹息,接着,她在蒙霜的窗子上呵气,呵出一朵云的形状,下巴朝他努了努,问他说:“你能呵出比这个更美的图画吗”

  他没说话,轻轻在窗子上呵出一颗星星。

  她不服气,呵出一棵树,没想到他竟呵出一只小鸟。她呵出一朵花,他使劲呵出一只青蛙。到了最后,两个人都有点晕眩,他是因为呵气太多,她是因为沉醉在这种幸福之中。

  为了确定燕孤行不会再走,她把他那套绽了边的小丑服、油彩和大木箱,全都拿去丢掉。

  “现在你哪里也去不成了,没用毋忘我项圈套着你,已经很好啦”她笑着对他说。

  她的担心是毫无根据的,燕孤行根本就不会离开她,只怕她会跟着那艘天鹅船离开,或是终于爱上了其中一位痴心的歌迷。

  蓝月儿有一个歌迷,是一位年轻俊俏,风度翩翩的伯爵。三年来,不管歌舞团到哪儿,那位伯爵都会去听她唱歌,从来不会骚扰她,只会默默坐在歌台下。

  一天,这位伯爵寄了一张人形的黑色剪纸给蓝月儿,在信上说:“这是我的影子,在我的故乡,一个人的影子就是他的灵魂”

  蓝月儿和燕孤行为伯爵的影子涂上了漂亮的颜色,寄回去给伯爵。蓝月儿在信上说:“我不能收下你的影子”

  伤心的伯爵不久之后竟然寄来了一个漂亮的水晶珠,在信上说:“这是我的传家之宝,人能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将来。请你收下。另外,感激你为我的影子涂上颜色,它而今看起来快乐多了”

  蓝月儿不敢看水晶球,怕会暴露吸血鬼的模样,最后却因为好奇而躲在燕孤行背后偷看,然而,他们在那个水晶珠里看到的将来,竟是而今的模样,就跟照镜子一样。

  “没可能的,难道我们都不会老”燕孤行对她说。

  他们捧着水晶球研究了很久,始终不明白。

  “说不定它是假的,那位伯爵只是想讨你欢心”燕孤行最后下了一个醋劲十足的判断。

  第二天,他们把水晶球寄回去给伯爵。蓝月儿在信上说:“我不能收下你的水晶球。关于影子一事,不用客气”

  那位住在古堡里的伯爵,看到水晶球送回来,很是忧伤。他从这个眩目的球里,看到一个永不会爱上他的蓝月儿。

  伯爵再没有寄来什么,他们也把他忘了。芳心桥上积雪的一个晚上,蓝月儿陪着燕孤行在工作间里做八音盒。他哼着歌,蓝蝴蝶在炉火旁边飞舞。燕孤行就像死去的小丑魔术师那样,相信万物有时,再好卖的货物,也不能永远卖下去,否则,那个奥秘也会消失。于是,他把新的音乐放在羊儿八音盒里,全是蓝月儿唱过的那些歌,不变的,是回忆的诗韵。

  “终有一天,”她微笑对他说,“整个世界都在回忆”

  他切割一块铜片时,割破了指头,血泉涌而出,蓝月儿赶紧过去吮吸伤口上的鲜血,原本在炉火边盘旋的蓝蝴蝶,闻到血的腥味,立即鼓翅飞扑过来想吸那只指头上流出来的血,把燕孤行吓了一跳。蓝月儿用手驱赶它们。问燕孤行说:“还痛不痛?

  他对她微笑说:“没想到你会吸血,还吸得这么快,真是吸血魔。”

  “你才是吸血魔”她不安地说,眼睛深沉地看着他,脊骨发凉。刚才她看到他割伤流血,一心只想到他会痛,此刻却突然怀疑自已是受不住鲜血的诱惑,本性尽露,就像她那些蓝蝴蝶同谋。

  燕孤行的血一串串滴到地上,她撕下干净的布条把他那只苍白的指头裹起来,结一个蝴蝶。蓝蝴蝶纸着地上的血,燕孤行没看到。

  “以后小心点”她叮嘱他说。

  “我故意的”他竖起那只指头,带着孩子气的微笑说,“我喜欢指头上有一个你绑的蝴蝶结。”

  她笑了,看着他,无限的甜与爱。他发现地上的血迹不见了,以为是她的鞋底无意中把血擦走了。

  3

  大雪翻飞的午夜,河堤上那片枫林已经干枯,残枝上覆着厚厚的雪,一只因贪恋乐城的绚烂而忘记南飞的候鸟尸体葬在雪地上,露出一颗小小的不幸的脑袋。一个黑影在雪地的枯叶上站起,高大、敏捷,抓起那只死鸟放到嘴边吸吮,啜饮它冰冷干涸的血,甩甩头,不满足,把死鸟扔掉,朝河边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行男人的脚印。

  黑影在河边找到一堆垃圾,从上游冲下来的,有破衣服、一只女人的鞋子、破烂的陶锅,他全都不感兴趣。然后,他发现一个有轮子的大木箱搁浅在铺雪的河边。

  他把木箱拉上来,用手拧断上面那条锈蚀的锁链,将里面的东西翻出来。他看到一套亮晶晶的小丑服,他捡起来,看了又看,比在身上,仰头,拱起肩膀,震颤,好像在笑。

  他套上那条松垮垮的裤子,束紧腰带,裤管在脚踝绑起来,穿上那双大头小丑鞋,现在他有了下半身,上半身依然只是个黑影。他把上衣套在身上,一颗脑袋从领口钻出来,然后他摸摸颈子,好像很喜欢那波浪似的高领。

  他有了上半身,只欠一颗头颅。他在地上找到一顶缀着金色毛球的长统帽,他戴上帽子,前后左右移了几下才满意。他蹲下去,找到一个小盒子,里面有一个红鼻子,几瓶油彩和一面模糊小镜,他又再拱起肩膀,抖动,好像是大笑。他用手指揩油彩抹在脸上,那个背影的动作仔细而用心,似乎很爱这个扮相。

  过了一会儿,他站起来,朝枫林那边转过身去的时候,已经是个身上撒满星星的小丑,有一张白脸,红鼻子,一个欢笑的大嘴巴和一双狡猾的红眼睛。

  4这个一头长发缠结的可怜女人是个疯婆子,没有家,到处流浪乞讨,整天疯言疯语,喊着她死去的丈夫和儿子。严冬降临,好心人给她棉被,外面太冷了,她睡在一个古墓里,瑟缩在几口棺材旁边,在梦里很安静,就像一个脑筋无恙的人那样酣睡。

  突然,一只手把她摇醒。她睁开惺松的睡眼,那双曾经美丽的眼睛看到一个蓝色的小丑对她欢笑。

  “儿啊!”

  她哺哺说,以为看至了儿子的玩具,于是迎上去,微笑,牢牢抱着小丑。小丑压在她身上,吻她的脖子,猝然露出两颗青白獠牙,啃啮她的血管。她惊叫,拼命挣扎,眼睛惶恐,凄厉地呼喊,鲜红色的血自她崩解的皮肉中喷出,他疯狂享受一场血的盛宴,直到她变成一个空空的皮袋,再也挤不出半滴血,他丢下她。她已经不会呼叫,惨白的脸泛蓝,眼睛变得温柔,以为小丑是来带她走的死神,她终于见到丈夫和儿子。

  小丑离开古墓,回到他栖息的枫林,这儿有一股他熟悉的气味,好像几百年前已经属于吸血鬼,就像泥土属于蚯蚓,墓穴属于蛆虫。他躺在树枝上抚着肚子。他喜欢吸女人的血,女人的血比较香,比较甜,尤其漂亮女人的血。他讨厌男人的血,除非无可选择,才会勉为其难。

  几天后,他肚子饿了,嗅着残花败絮的气味来到妓院林立的枫叶街。在一个幽黑的街角,一个醉酒的小妓女看见他,高兴地说:“小丑!我想要八音盒!”

  他把她拖进深巷里,尽情地享用她青春的血液。

  第二天早上,一个清道夫在那儿发现她的尸体,尸体的脖子上有两个恐怖的血洞。小妓女的几个姊妹认出她来,伏在她身上哭泣,其中一个,用一条手帕抹去她脖子上的血迹,发现那不是血,是油彩。

  这个发现油彩的小妓女隔天晚上独个儿走在枫叶街一条幽巷里,看到一个蓝色小丑和他唇上的红油彩。她浑身发抖,死的时候终于知道她的姊妹是怎么死的。她临死前在雪地上写下“小丑”两个字,须臾即被落下来的新雪覆盖,连小丑的脚印也都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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