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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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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一直睡到隔天下午才醒来,下了床,打开门,走出客厅。屋里没有人。我在厨房的流理台上发现罩着盖子的新鲜饭菜和一袋面包。我没碰那些饭菜,打开胶袋,拿了两个圆面包,没味道地吃着,喝了一杯水,然后回到睡房去,锁上门,拉上窗帘,照原样躺在床上,又再睡觉。

  半夜里我醒来,光着脚摸黑走到厨房,吃了一个面包,再回到床上,还是动也不动地躺着。

  第二天黄昏,我大字形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家里的电话响起来,我的手机早就关掉了,电邮不看,电话也不接。妈妈在外面接了那个电话,过了一会儿,她敲敲我的房门,在外面说:“是大熊找你。”

  “说我已经睡了。”我有气无力地说,眼睛没离开过天花板。

  又过了三天。我大部分时间都是像死尸般瘫在床上,偶尔离开房间,只是为了上个厕所,或是到厨房去,看到什么便吃什么,然后尽快回到睡房里,重又瘫在床上,定定地看着漆黑一片的天花板。

  到了第六天,我去厨房喝了一杯白开水之后,没有回到睡房。我在客厅那张宽沙发躺了下来,叉开双脚。

  抱着抱枕,用遥控器开电视,眼睛望着荧光幕发愣,就这样躺了大半天。当我听到妈妈转动钥匙开门的声音。

  我起来,裸着脚回到自己窗帘紧闭的昏暗房间里,没希望地坐在床边,直到累了就躺下去。

  接下来的十多天,当妈妈出去了,我才会离开房间,软瘫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电视画面,偶然看到好笑的情节也会笑笑。只要听到妈妈回来的声音。我便会离开沙发,回去睡房,倒卧在床上,什么也不做。

  一天夜晚,我人瘫在沙发上,一条手臂和一条腿悬在沙发外面,直直地望着电视画面发呆。这时,我旁边的电话响起,铃声一直没停。我瞥了瞥来电显示,是大熊。

  我缓缓拿起电话筒,“唔”了一声,低微到几乎听不见。

  “维妮,你没事吧?”大熊在电话那一头问我。

  “唔……”我低低地应了一声。

  “……”那边一阵沉默。

  “嗄嗄,嗄嗄……”远处的声音。大熊接着说: “是皮皮在叫。”

  “唔……”我鼻子呼气,眼睛依然呆望着电视画面。

  “你在睡觉?”

  “唔……”我机械般应着。

  “那我明天再找你好了。”

  “唔……”我恍恍惚惚地放下电话筒,依旧如死尸般躺着,一点儿感觉也没有。

  我不想见任何人,连大熊也不例外。

  隔天,大熊再打来,我懒懒地躺在床上,没接那个电话。不管铃声多么固执地响着,我只觉得那是遥远的、跟我无关的声音,就像西伯利亚的风声,进不了我的双耳。

  妈妈在家的话,她会接那些电话。我不知道她跟电话那一头的人咕哝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一向不爱下厨的她。每天都做些新鲜的饭菜,留在厨房里给我,又写了许多字条放在一旁安慰我。那些字条,我只瞥一眼,饭菜也只是随便吃一些。我变成屋里的一个魅影,一天可以睡十八个钟,余下的六个钟发呆,无助的感觉成了惟一的感觉。

  渐渐地,大熊的电话没有再打来。电话停止打来的那天。我睡了二十个钟,无助感再一次把我淹没。

  然后有一天,我躺在客厅那张宽沙发上,电视正在播新闻,报道说,全球航空业正面临不景气,各大航空公司相继大幅裁员。电视画面上出现几个穿红色制服的空服员,她们正拖着行李进入机场检查站。我想起我的梦想。那个空服员的梦也彻底完了。

  不久之后的一个傍晚,我在厨房吃了几条菜,然后瘫在沙发上,看到一段关于某大学迎新营的新闻,报道说,玩新生的游戏因为带色情成分而遭人投诉。大学原来已经开学了。大熊、芝仪,还有星一,都已经成为大学生了吧?我突然想起徐璐那段关于时间的独白,不管是花蝴蝶、小翠鸟、夜莺或是秃鹰,都有一双翅膀。然而,我的时间、我的十九岁,却是落翅的小鸟。

  我从沙发上坐起来,把牛仔裤和汗衫穿在睡衣外面,戴上一顶鸭嘴帽。两个多月以来,我头一次离家外出。我把帽子拉得低低的,不让别人看到我的脸,也不想看到別人的脸。

  我走到“猫毛书店”,租了《哈利。波特》第二集,然后直接回家,躲进睡房,头埋书里,掉进哈利、荣恩和妙丽的巫术世界,想像自己也有一件隐形斗篷,那便不会有人看到我。

  “猫毛书店”成了我惟一肯去的地方。我总是挑夜晚去,看不到日头,也不容易碰到人。我租的都是魔幻小说、推理小说和武侠小说,以前爱看的那些研究尸体的书,并没有再看。我已经成为尸体了,不用再找些跟自己相似的东西。

  有些书,我看了头几集,后面那几集给人租了,我便会蹲坐在“猫毛书店”的小凳子上,呆呆地等着別人来还书,也许一等就是几个钟头,不一定会等到。有时候,那只大白猫“白发魔女”会趴在书堆里,盯着我看,好像我是个怪物似的,说不定连它都嗅到我身上那股失败者的气味。

  “手套小姐”常常躲在柜台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有客人租书或是还书的时候才会走出来。她只会跟我说最低限度的说话,比方是“这本书租了出去”、“关门了”。正因为她话说得少,我才愿意待在那儿。

  我看书有时看到三更半夜,白天睡觉,反正我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我甚至连梦都很少做了。我想起小时听过的那个故事:入睡着之后,灵魂会离开身体到梦星球那棵怪树上做梦,要是睡着的那个人给人涂花了脸,他的灵魂便会认不出他,回不来了。于是,有一天晚上。我把一本看到一半、封面是一个恐怖鬼面具的书盖在脸上睡觉。隔天醒来,什么事也没发生。

  然后有一天,当我低着头,呆呆坐在“猫毛书店”

  的小凳子上等着別人来还书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一双熟悉的腿站在我面前。

  我没抬头,想躲又没处躲。

  “维妮!”那把声音带着无限惊喜。

  我抬了抬眼睛,刚下班的妈妈,身上还穿着制服。

  手里拿着从市场里买回来的菜,咧嘴朝我微笑,好像很高兴看到我终于肯外出。我垂下眼睛,抿着嘴唇,什么也没说。

  “既然你出来了,今天晚上不要做饭了,我们出去吃吧!”她一边说一边把我从小凳子上拉起来,招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把我推上车。

  我哪里都不想去,但我没反抗,静静地坐在车厢里。我是连反抗都不愿意。

  “本来买了烧鸭呢,还有冬瓜和豆腐,不过,明天再吃没关系吧?”她在我身边说,期待我的回答,但我没接腔。

  在车上,她临时改变了主意,决定去卡拉OK.“可以一边唱歌一边吃饭呢。”她笑笑说,又瞥了我一眼,我依旧不说话。

  车停了,我们下了车,走进一家卡拉OK.我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自备冬瓜、豆腐和烧鸭去卡拉OK.妈妈要了一个房间,牵着我的手进去,生怕我会逃走似的。

  “你想吃什么?”她一边看菜单一边问我。

  我眼睛没望她,微微耸耸肩。

  她替我点了一客鱼卵寿司。

  我默默地坐着,望着电视画面发呆,不打算唱歌。

  看见我那样的妈妈,并没有泄气,自己挑歌自己唱,唱的都是徐璐的歌。

  从来没有跟她去过卡拉OK的我,直到这个晚上,才知道她歌唱得那么好。我也从不知道,原来她喜欢徐璐,很熟徐璐的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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