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之路》

                            王大进      

 

第三章





  14

  人生当中一棵很重要的大树倒掉了。

  邓一群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他想不到虞秘书长就这样死了。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掉了呢?过去他一直感觉老人家的身体是不错的。但是车子却是无情的。按说像他这样的好干部,是不该遭此横祸的。看来老天不长眼。他死不要紧,却害了他邓一群。他年纪这么轻,刚刚有了靠山而且这个靠山还非常硬朗,想不到却这样抛下他走了,这让他今后依靠谁去?

  邓一群感到一种强烈的无奈。

  省机械工业厅的李润南厅长五十出头了,身材粗壮结实。他的健康状况非常好,精力充沛。他面色红润,说话时嗓门很响,显得底气十足。一口北方口音,普通话和他的家乡方言相杂,很有味道。

  李厅长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魅力。看上去,他的形象很像是影视作品中所塑造的领导者,或者说那些演员在模仿像他这样的人。他有一种威严,稍稍不足的撬谒ダ希劬ο旅嬗辛顺林氐难鄞K鞣锫模贩⑹岬靡凰坎宦摇Kぷ魃虾苡幸惶祝彼怨俪∩系囊惶资熠嫌谛兀ü庑┠昀吹亩鳎谑』倒ひ堤丫⑵鹆俗约旱木匀ㄍK钦饫锏囊缓湃宋铮橇焱费颍盗怂恪T谔铮贾懒硗饧父龈碧げ还撬呐愠摹K歉鼍哂屑苛煨溆娜宋铩W匀唬膊皇翘焐哂辛斓疾拍艿摹>菟邓谙旅娴备笔谐さ氖焙颍途T獾酵诺呐偶泛痛蜓梗怨簧倏鳌R舱钦庋庞辛怂裉煺庋氖侄巍5蹦甑氖О埽巯铝朔岣坏恼尉椤?

  邓一群第一次看到他时,已是在好几个月后的全体机关干部大会上。

  看到他的时候心里甚至有一些激动。邓一群希望李厅长能注意到他,因为他毕竟是他引进来的人啊!但是李厅长在台上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他只是一个小人物,他想。李厅长在台上大口地喝茶,大口地抽烟,大声地说话。

  几年以后,邓一群对他不再有那种崇敬心理了。因为他已经知道,李润南是多么的贪婪。在机关里他拥有三套房子,一处比一处好,装修得像宾馆一样。逢年过节有无数的人向他送礼,仅酒类而言,家里的茅台多得就可以用车子拉。机关小车班的驾驶员到他家里帮忙运装修材料,他都可以用茅台酒招待,而且让他们敞开喝。当官的,就是这样。他有两个孩子,都已经工作了,一个安排在海关,一个去了美国(据说是厅里出钱送出去的,但谁敢说不呢?)。下面的三产红红火火,但也可以说这个三产就像他自己家里办的一样,随时可以从那里拿钱。这些年来,他在全省机械行业的一些改革,被当做成功的典范。他被誉为改革家。省里的报纸、电台经常做他的宣传,北京中央的大报也做(自然是要花钱的)。省里的领导也很高兴。他是一个红人,还被评为省劳模和五一奖章获得者。

  对李润南厅长来说,他正在事业的巅峰上。

  一切错误都可以被那种表面的辉煌所遮盖。

  机关里的每一个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个个都要小心的伺候他。

  邓一群好几次想能和李厅长说一句话,但他却一直没有机会。有时他甚至想:既然不能到他办公室里去,至少可以在他下班时在楼下看到他。有两次他还真的看到了,但李厅长却没有看到他。他把他肥胖的身体挤进崭新的奥迪轿车,车后冒出一股白烟,一下就出了机关大院。

  虞老一死,这根线就更彻底地断了。

  邓一群的心里冷冷的。他不想再到那个家去了。那个家对他已经失去了吸引力。倒是邓阿姨有时还会主动打电话过来,问他最近怎么不去玩了。他有些惭愧,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的行为无可厚非。他支支吾吾地搪塞说,最近单位里的事情多,一时走不开,事实上他早想过去了。

  过了一些日子,邓一群到底还是去了一趟。邓阿姨家(已经不叫虞秘书长家了)还是那个样子,只是更加冷清了。邓阿姨的脸色不太好,白白的,可能是过于疲劳的缘故。在那次车祸中,她也受了伤,但只是轻伤。对她的打击,主要还是在精神上。虞秘书长当时整个人被卡在车座中间,等救援的人赶来,把他拉出来,发现他身上、脸上全是血,已经停止了呼吸。

  看得出来,她很寂寞。虞秘书长的几个子女对她很不友好,甚至很嫉恨她。他们可以有一千种理由嫉恨她。邓一群问她的生活情况,她回答得倒也很平静,至少她表面上表现得很平静。她问他怎么样,他说就那样。是的,现在他是看不到什么希望了。虞秘书长一死,他邓一群还有什么戏唱呢?机械厅的人不会把他当回事,李润南更不会把他当回事。那次虞老的追悼会,他都没有能够参加。参加虞老追悼会也要有一定的身份,而他是被视为没有资格的。邓阿姨向他解释说,当时事情太多,她又很悲伤,所以关于他的事就疏忽了。

  田小花作为一个保姆,自然和她没有什么话说。邓一群没有听说邓阿姨在本市有什么子女,自然她很希望他有空能来坐一坐,也算是个熟人吧。在她的心里,也许觉得他过来陪她是应该的,毕竟是因为得到他们的帮助,邓一群才得以进了机械厅的。她和故去的老虞是邓一群这个年轻人的恩人。他有责任,也有义务。然而邓一群的心里却不是这样想,他想到的只是自己失去了依附。失去依附的人也是很痛苦的。你怎么能对一个失去依附的人提出要求呢?这时候任何一个要求都是苛刻的,任何一点要求在他的意识深处都会被认为是不公正的。虞秘书长的死,对邓阿姨这个京剧青衣来说,也许仅仅失去的是老年的依靠,而对邓一群这个没有任何身份也没有任何依靠的农村出身的青年学生来说,失去的却是一生的依靠。

  15

  周振生那次回来单独请邓一群和田小悦在五星级的金桥饭店请了一顿。

  周振生明显比过去胖了。但是说起过去的经历,他不由感慨万千。他说他最初到南方去的时候,身上只带了五千块钱。可不到半年钱就用完了,其中很多次是受人骗。那里到处都是骗子,我骗你,你骗他,就这样互相骗。很多人后来都像他一样,玩起了空手道。自然他这样玩也完全是被逼的。他先后在十多家公司干过,干着干着就被炒掉了。夜里睡不着的时候,他真想回来。最困难的时候,身上只有不过十块钱,差点就去乞讨。他给老婆打电话,请她汇点钱,可老婆坚决不干,还在电话里骂了他一通。

  “我最多的一次两天三夜没有吃饭,后来实在饿急了,我抢了一家店铺里一块馒头,也许是人家看我可怜,没有打我。没有钱,也没有住的地方,夜里我就睡在桥洞里。那种痛苦不是现在所能够想的。但是还得找工作,骑一辆破自行车,满海口市跑,推销汽车轮胎、电器、香蕉水……什么没有干过?说起来一言难尽。我也有过机会,一次一个老板可怜我,说看在同乡的份上,让我做一笔买卖,可是手上没有钱啊!我就打电话给我的哥哥,让他借一笔钱给我。我哥哥在电话里让我立马回来,说如果再不回来家庭就完蛋了。后来我就在电话里反复地问他,到底借还是不借。我哥哥说,我借你不就是往水里扔吗?不借!

  “人到了关键时候,就是这样冷漠。”他说。

  邓一群和田小悦在心里就只有感慨的份了。

  他说在南方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但他通过拼搏终于站稳了,成功了。他说他现在负责一个菲律宾老板开的度假村,年薪十五万。当然,他自己还暗里做着另外的生意,和几个朋友一起。只要赚钱,什么都干。用他自己的话说,他除了没有贩毒和走私军火,别的什么都干过。在他的描述里,海南是个富人的天堂。他说像他这样的在海南只能算是个穷人,最没本事的人,最有本事的当属那些炒房地产的。搞一块黄金地皮,经炒家那么一炒,一夜之间你就可能成了百万富翁千万富翁。

  周振生的风度和过去不能比,身上突然多了一种老板的气度。这是田小悦和邓一群共同的感觉。他被一身的名牌裹着。他再也不是过去的那个周振生了——省机械工业厅的一个科级干部。周振生说,只有到了外面的世界去看一看,才知道外面的天地有多大。他说现在回过头来想想,自己过去在机关里的那些斤斤计较,其实一点意思也没有。如今,他甚至有点可怜机关里的那些小处长们,“有什么意思呢?”他说,现在的社会,有钱才是真的,其他一切都是假的。周振生说:“爹亲娘亲,不如钱亲。钱能推动一切。有了钱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如今的社会就是这个样子啊!”

  田小悦说:“你这一下子变得太厉害了。谁不知道钱好啊?可也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样的。”

  周振生愣了一下,感慨地说:“也是。我这短短的几年变化得快。人人都这么说。周处长和别的几个处的头头都说我变了,我知道他们说的还并不是我变得有钱,而是我的观念变了。环境改变观念。你们不到海南不知道。在海南,只讲钱,别的什么也不讲。你到海南、广东不要说你是处长、厅长,省长也没用。说什么话,钱最有发言权。钱,真的就能买来一切。不要说什么钱买不来真情。钱,最真。我这么说,因为我现在差不多还是个穷人。当然与内地比不好比。在海南,像我这样的,根本不算回事。我的年薪,只是一个贵族子弟学校学生的学费。”

  邓一群说:“将来你也一定是百万富翁。”

  周振生说:“我这样的挣钱是有限的。真正来钱的,还是官倒,倒共产党的红头批文。批文就是钱。大把大把的钱。在海南发大财的就是那些北京大官们的公子,一出手就是几百万进账。”

  那天,周振生请他们吃的是西餐。

  那也是邓一群第一次吃西餐,他尽量吃得很小心,也很斯文。周振生突然问:“小邓你谈了朋友没有?”邓一群心里一动,说:“没有。”周振生就笑起来,看着他,又看了一眼田小悦,说:“其实你们两人倒适合,挺好。”

  田小悦笑起来,说:“周老板你捉弄人,你说我们合适吗?”

  周振生也笑起来,说:“啊,啊,啊,说笑说笑。不过,小邓,你也该考虑了呀,对你而言,早点成家有好处,可以一心做点事情。你们不要学我。小邓好好努力,还是很有前途的。”

  邓一群苦笑了一下,说:“哪里有什么前途!干下去就是了。”

  真的,他对前途,并没有太大的奢望,但他也知道,他必须好好的努力。

  只有努力,才能得到。

  他不适合像周振生那样,他只有走他自己现在的路。

  16

  婚姻问题倒真是越来越迫切地摆在了邓一群的面前。

  在机关的那些青年人中,邓一群作为一个农村出身的青年,开始慢慢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在他失去了虞秘书长那个后台后(至少他心理上感觉那是一个后台),他开始考虑以自己的方式表现自己。他不怎么讲究衣着,普通话也说得不好,与人交往保持着一种距离,在他身上,人们看到了他更多本质性的东西。正是由于他的朴素赢得了人们的好感。而对他的这种种好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人们的看法是多么受着事物表面的支配。

  他在计划处第三科的工作量比谁都大,可他从来也不抱怨什么。事实上他根本无从抱怨,徐明丽和田小悦都是女人,而女人们做事的能量有限。科长朱贵今也就很乐意支使他。科里的工作或者说是老朱的工作,有一半需要他来完成。这样工作的结果,就是使他顺利定了级,两年后,又被提为副科。

  提拔为副科对他来说的确是意外收获,他根本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但他也深深的知道,对他的提拔并不是领导对他工作的奖赏,这里面事实上有两个因素在起作用:一是跟车,二是老朱的极力推荐。所谓跟车,他是跟着田小悦。田小悦比他早进机关一年,工作并不出色,但也从来没有出过错。田小悦在机关的年轻姑娘里是算得上最漂亮的一个,她聪明活泼,人缘很好,关键的而在于她的父亲和程副厅长过去在部队里是多年的战友。没有田小悦的提拔,邓一群想要提拔成副科可能还不会这么容易。由于处里考虑到田小悦,所以老朱也就极力推荐了邓一群。人事处在经过一番权衡后同意了计划处的这个提案。

  邓一群在心里还是很感激老朱的,但这次提拔的结果却并不能使他心情激动,相反使他在心里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委屈。他感到处里欠了他不少。但邓一群没有把自己的不快放在脸上。在处里的会议上,副处长庞正宣读人事处的这个决定时,他还是在脸上露出快活的笑容。周处长说:“一群到我们处不久,各方面表现都不错啊,所以这一次也和小田一起被定为副科长。”邓一群看了一下田小悦,她也看了一下他,朝他露出了一脸灿烂的笑容。她也许还觉得和我一起提拔,是怠慢了她呢。邓一群想。人就是这样,从来不肯换一个位置考虑问题。事实上是她得到的很轻易啊,而我要得到却要付出很大的努力。

  徐明丽对他们两人的提拔感到明显的不快,那几天她一直阴沉着脸,因为对她而言,她在机关里整整干了七年,才被提拔为副科。她心里觉得这两人与她相比,他们根本不应该提拔得这么快,应该再考验几年才行。田小悦悄悄地对邓一群说,你看她最近又犯病了,有什么呀?你看人家办公室和人事处分来的小钱和小张,去年就已经是副科了。邓一群就点头称是。田小悦还是把自己放在一个层面上的,他想。而徐明丽过了好一阵,趁办公室里没有其他人,才对邓一群说:“这次提拔你们我就有意见!与你相比,小田明显还不够格嘛。我是和周处说过好几次,我说人家小邓表现不错,工作积极,应该提拔。”邓一群就装着苦笑了一下,说:“我不能跟人家比啊,我们农村出来的,能这样已经不错了。”

  “你也不要自卑嘛!农村出来的也是人。我看你就是比田小悦强。”徐明丽说。

  “不好比的。”邓一群说,“我这样已经很知足了。”

  徐明丽说:“你也该考虑谈对象了。你有了吧?”

  “没有,我们这样的,在城里,谈不到合适的。”邓一群笑了一下。

  徐明丽说:“噢,真的没有么?现在大学里的学生在学校里都是有的。”

  邓一群说:“我们那时候只忙着学习,哪里敢在学校谈啊。”

  徐明丽说:“你要什么条件呀?”

  邓一群说:“没有什么条件的。”

  徐明丽说:“还是要现实一点的好。找对象不是找别的,一定要找一个能过日子的就行了。这一点很重要。年轻人都想浪漫,但那是不现实的。”

  正当邓一群在接受她这样教育的时候,田小悦就从外面回来了,她一边笑着一边就坐到自己的办公桌上去。

  徐明丽不再说,邓一群也就不再听,而是装做忙自己手上的报表。

  邓一群在想,自己有没有追求田小悦的可能。

  田小悦对他不错,非常友好。

  但友好是一回事,爱情(婚姻)则是另外一回事。邓一群对这一点知道得非常清楚。周振生那次请他们吃饭,他的那句话,田小悦的回答就很微妙。田小悦对他来说,是太精明了。她的聪明,可不是他所能比得了的。出于家庭的原因,她对那种人情世故的掌握与了解,要强他许多倍。

  可他还是在心里想追她。

  在他面前,她是一个强者。她没有一处不比他强(除了工作,可工作上的强算得了什么?这年头老实干活的人可以说是在单位里最吃不开的人)。她的出身,她的社会背景,她的社交经验,她的谈吐,等等,等等。

  邓一群后来知道,他在内心里一直渴望能够征服她。在爱情上征服她,就是所有方面的征服。征服她,就是意味着战胜了她。战胜了她,她在他面前也就没有任何可以值得骄傲的本钱。

  但是田小悦却很少同他谈自己的问题。

  邓一群是多么的渴望了解她呀,他在心里暗暗下了决心,一定要追她一回。不试一试,怎么能知道她对自己的真实想法呢?田小悦与他过去的那些女同学相比,她是真正的城市姑娘,在层次上要高出好多。能和她好,对他那是怎样的一种满足啊!这样的满足远远不仅是情爱上的,也不仅仅是一种婚姻上的意义,它比这些要更多,更广泛。

  17

  日子就是这样不知不觉地过去。

  转眼又是一年的秋天。

  这个秋天里,邓一群感觉田小悦一下子变化了很多。这种感觉是突发的,事先毫无意识。那天早晨上班,邓一群正在整理报架上的报纸,田小悦就进来了。事实上他早就知道她来了,因为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他熟悉她走路时皮鞋的声音。她穿了一件碎花上衣,下身是一条黑色的短皮裙(徐明丽背后里嘀咕,说,报纸上介绍,在国外,只有那种低级的妓女才会穿这种皮短裙。邓一群觉得她这样说,也真是太恶毒了。无论如何,田小悦的形象跟那样的女人也扯不上一点边)。皮裙子短短的只包住了她漂亮的臀部,看上去的确非常性感。一双腿非常漂亮,穿着透明的丝袜。系带式皮凉鞋。透过透明的丝袜可以看到她的脚趾涂了蔻红。

  他的眼睛一亮,但他却不好意思长久地看她。她问:“你吃了没有?”邓一群说:“吃了。你怎么还没吃?”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早晨起来迟了,昨天晚上到一个同学家里去聚会,一直到很晚。”她在桌边坐下来,从包里取一小袋麦片、一袋切片面包、一小瓶苹果酱。

  她问:“水泡了没有?”

  邓一群说:“我去泡。”她站起来,笑着,说:“我去吧。”邓一群说:“不用,我去。”她热情地说:“那怎么好意思?”邓一群说:“那有什么关系?”男人就是这样,要表现风度。他想。他在楼道小锅炉间一边打水的时候,一边就想田小悦的那种美丽。他的确在尽力讨好她。他这样的讨好必须非常小心,因为一方面他想让她强烈感受到他对她的意思,另一方面他又不想让单位里的其他人知道。在他没有完全把握能够追求到她的时候,他是不会让单位里的人知道他的企图的。他有自己的尊严。他要一点也不露痕迹地做这些事,直到胜利。

  城市出身的姑娘天性是懒的,她也一样,在家里被娇惯坏了。有时候她中午吃饭的时候不想在食堂里排队,他就帮她带一份——他可以做她要求他做的一切事情。他不会无偿地做这一切,他会得到补偿,相反,那么她得到了一些东西,无疑也就会为他付出一些东西。邓一群在心里想,自己做的这一切不会白费。

  她冲了一杯麦片,办公室里立即就荡漾着一种香气。她身上也有一种香味,不过她从来也不用浓香。邓一群从书上看,说女人不可用浓香,但他偏偏就是喜欢女人的浓香。他也知道只有乡下的女人才会用浓浓的香水,而且档次很低。他想到了那年刘红到大学校园里找他,身上的香味就浓重得很,浓得她一路走过时,在身后拖曳着一条很长的余香,就像一架喷气式飞机飞过时后面留下的白烟。那种浓浓的低档香水味能够激发他的性欲。每天早晨他从宿舍里出来骑车上班,一路上他喜欢跟在那些有浓香水味上班女性的身后。从他住的宿舍到他上班的长江路口的时代大厦,骑车要有40分钟的路程。他一路上有不少的享受。

  那种样子,他想起自己就像是小镇上的一些正在青春期时的少年,特别喜欢追在汽车后面,贪婪地嗅着尾气。

  男人都喜欢香水味,或者换句话说,男人都喜欢女人。

  女人是香水的代表。

  处长自然也喜欢女人,无论是年轻的处长,还是像周处长那样已经上了年纪的,就像后来老朱说笑的,“三十不浪四十浪,五十正在浪头上”。周处长再有一阵子就快退休了,来日不多啦。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自然就要捞最后一把。

  有天晚上下班时间,处里的人都已经走空了,邓一群因为老朱交待要等下面一家牧场发来的一份传真,就走得迟。收到传真后他照例检查各个处室的门是否关好,走到处长室,却看见门没有完全关严。他透过半敞着的门,看见周处长一把将二科的罗正英拉坐在自己的大腿上。罗正英身体像是挣扎了一下,又像是为了让自己的屁股在他大腿上坐得更好,反正两人扭在了一起。周处长的手搂着她的腰,像是触到了她什么怕痒的部位,两人都笑了起来。那笑声虽然压抑着,但却透着强烈的放浪和下流。邓一群不敢看下去,赶紧悄悄地又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他们的胆也真是太大了,年轻的邓一群想。想不到机关还有这样的事,这让他吃惊不小。机关看来也是个很不干净的地方。别人不干净倒也罢了,连老周这样的人都偷偷吃荤,还有什么好人么?他们一定以为这个楼层的人都走光了。这真是一个天大的新闻啊。

  罗正英有四十出头了,邓一群对她一点感觉也没有(毕竟不在一个年龄层上)。在他眼里,她不过是个姿色平庸得要命的女人。五短的身材,短发,更显得脸像一张柿子饼,而且皮肤一点也不鲜润了,黑黑的。讲话的嗓门粗粗的,做事什么的像个男人。周处长怎么就看上她了呢?

  邓一群刚到机关的时候看到周处长有点畏惧。周处长大名叫周永胜,五短身材,脑袋有点像猪头(但这却并不妨碍他当官,也许当官并不需要聪明的脑袋——后来邓一群懂了,当官的能力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看你是否会拍,会吹),还有一副像女人那样肥胖的屁股,走起路来双手摆动,有点像鸭子在划水。他与其他处长不同的是他自己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由此可见他在单位里的地位和影响。他与省里有关部门的交道打得很好,而这就被视之为能力。邓一群知道,周头的方法也很简单,这些年,逢年过节就是请那些部门的头头来凑一桌,而且从下面单位弄点土特产送过去,如此而已!

  周永胜平时非常严肃,很少给点笑脸于下属。只有上面来了人,邓一群才能一睹他的和蔼尊容。他爱抽烟,抽的香烟都是市场上所能见到的最好的。他的烟龄很长了,至少也有二十年,他说他过去在部队里就抽烟。另外就是他嗜茶,非好茶不喝。他的这两好在单位里名声显赫。有时就连李润南也会送点好茶给他,由此可见两人关系非同一般。

  田小悦表面上对周处长很尊重,而邓一群也看得出来,老周在内心对田小悦充满了好感,可他却不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也许是因着年龄的悬殊,他有着不少的顾忌。他只能开开田小悦的玩笑,说自己可惜没有儿子,有儿子一定娶田小悦作媳妇。田小悦也不恼,她知道,如果周头有儿子,他也许就不敢讲这样的玩笑。

  邓一群很佩服田小悦平时所表现出的那种乖巧,她真是一个人精。在机关里不干什么活,还能得到一片赞美声。尤其是处室里的男同事们,年终考评的时候,总是给她最好的评语——年轻好学,团结同事,工作积极,表现进步,等等等等。即使像他这样的,年终同事们还能对他提出进一步的要求。

  年轻漂亮的女性总能讨不少巧。

  邓一群对她心动不已。

  他对她说:“红楼电影院现在放内部参考片,听说很不错的,你看过没有?”

  田小悦说:“啊,我也听说了,但没有去看过。”

  邓一群笑着说:“什么时候我请你去看一场吧。”

  “好啊,”田小悦笑起来,说,“有什么好片子没有?”

  邓一群说:“有的,都还没有声译。我和小倪上个星期去看过两场,莎朗斯通的《本能》和一部《一条叫旺达的鱼》。”在《一》片里,邓一群看到了他过去从来也没有见过的准色情镜头,让他感觉自己进入了一个全新的世界。那种诱惑对他产生的效果是巨大而强烈的。

  他欣赏那样的东西。

  他希望田小悦也能喜欢。

  田小悦的承诺让他觉得自己有希望向那个目标进发。

  但他不知道,他这只是一种不切实际的浪漫空想。

  那是个星期六的晚上,邓一群早早就来到了长江路上的红楼影院,等田小悦来赴约。他们下班的时候已经敲定了。邓一群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甜蜜。他想,他在接近目标。原来田小悦也不是像他开始想象的那样有着多高的要求啊!

  当然,自己的条件也是不错的呀!

  这样一想,他心里的感觉就开始膨胀起来。

  田小悦有很多同学,这自然是好理解的。她与他这样出身的毕业生不一样。她自小就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追她的男同学不少。邓一群经常看到她在办公的时候接到男同学的电话(他虽然听不到电话里说什么,但从她的那种表情完全可以推断那是男同学)。她接到那些男同学的电话总是很开心。他们在电话里谈的总是舞会、托福考试、西餐、咖啡馆等等时髦新鲜的事物,每当这时候,邓一群总强烈地感到自己原来和他们差距是那样大,距离那么远。他有一个大背景,那就是乡下。有一次田小悦的一个女同学来,她们一起议论起她们过去同班的一个同学,那个同学毕业后分回了老家那个市里的一家单位,结果干了两年,和单位的领导搞得很不愉快,据说他性格有点怪。他的辞职曾让不少同学为他担心,而现在已经到广州去了,在一家新成立的电台当主持人。她们共同回忆那个人,于是就笑得很开心,说那个人过去在学校里的种种可笑的表现。言谈里,她们一点也不羡慕他,相反,她们认为他这辈子不会行什么好运。而这主要的就是由于他乡下的出身。他的出身注定了他在人格上表现出的种种缺陷和弱点,这些都会妨碍他的前程。

  邓一群那天表现得很平静,他装着忙报表的汇总,但她们的每一句谈话都像刀一样刻在了他的心里。后来田小悦不知怎么意识到了,她们这样的谈话会让他误解,就赶紧停止了对农村出身青年的嘲笑。邓一群在心里就愈觉她世故的老练。当她和他两个人的时候,她可从来也没有一点看轻农村的意思。

  田小悦就是这样,她总是尽量表现得很圆熟。她也是这样做的,的确也收到不错的效果。她能这样,邓一群在心里就不对她产生了恶感。

  ……城市的灯亮起来,长江路上都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和车流。红楼影院是个老式建筑,里面设备也简陋,与新街口和山西路那里的影城相比,这里太落后的,据说这里面还是六十年代的样子。上座率很差。影院的经理就想办法(这是属于省文化厅的一家企业),于是就从外面搞进来所谓的资料片放映,果然名声就响起来。邓一群喜欢这里放映的片子,每次看完,他和小倪回到宿舍都要很久才能入睡。两人一起谈谈女人,觉得很是过瘾。

  时间早已过了,但田小悦没有来。邓一群的心就往下沉,心里开始咒骂起来,觉得她煞是可恶,自己居然被她耍了,可是她明天又该如何面对他呢?她如果不答应也罢了,她是答应了的,怎么好这样失信?他不过就是请她看一场电影而已,有什么可怕的呢,他又不是请她来,就要操她!

  邓一群站在风里前后恶毒地想了很多。他想:明天到单位后一定不理她。他要让她觉得自己的失礼。她要道歉。她太过分了。她怎么能这样呢?他怎么也想不通——这样的做法与她平素的为人是相悖的啊!

  他站在电影院的门口好像是个傻子。有很多青年男女从他面前经过,这里面很多当然都是情侣。他感觉他们在经过他身边时都要看他一眼。他想他们心里一定都在笑他,笑他的孤单,笑他的女朋友爽约。他感到自己在那一刹那真是可耻得很!有什么比他现在这样的境地更可耻呢?一个女朋友都搞不定。

  她是一个害人精,她怎么敢这样戏弄他呢?如果她当时不愿意,当时就可以不答应他嘛,而既然答应了,她是没有理由不来的。让他一个人站在这里像个傻瓜一样,她怎么能忍心呢?至少她不来,应该打个招呼嘛。邓一群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

  邓一群后来独自一人进去看了。

  那天看的人很多,在邓一群的边上坐了几个年轻的姑娘。邓一群在黑暗里就知道她们很年轻也很漂亮。电影非常煽情,那个年轻女主人公非常漂亮、性感。有一幕是她被养父强奸后从阁楼上下来,脸色羞红(或者是因为愤怒),金黄的头发散披在肩上,她的粗布衣服撕破了,露出浑圆洁白的胸脯和修长的大腿。她的乳房丰满得很,沉甸甸的,就像熟透了的南瓜。邓一群感到热血在往上涌。事实上,这部电影是美国电影市场上七十年代的产物,在美国的表现西部题材的电影中只能算是一部非常平常的电影,编剧、导演和演员,表现得都很拙劣,充其量是一部三流影片。故事程式化,低级而庸俗,演员完全只是卖弄色相(而这样的色相在美国电影中太过普通),但这部片子像其他通过各种渠道(官方或非官方的)进来的所有美国好莱坞电影一样,对这时的中国电影市场来说,对像邓一群这样一个有点文化却又并没有什么学养的青年来说,刺激却是很深的。改革开放中的中国电影,还受着很多观念的束缚,还有很多被视为禁区的东西不能表现。国产影片的总体水平还很低。像《孽》这样的片子,在低迷的电影市场上,经营者不得不以参考片的名义进来,赚老百姓的钱。邓一群则以为这样的片子就是经典。他甚至感觉自己从审美上获得了一种享受。

  他暂时忘掉了由于田小悦爽约带来的不快。他随着散场的人流一起往外走,在他前面有两个姑娘非常的漂亮,以至他有点走神。他闻到她们身上散发着一股香味。那种香味和田小悦平时用的有点相似。他忽然在人流里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那是在他那个老乡虞秘书长家做保姆的田小花。

  自虞老去世后他去得越来越少了。他在心理上不想再去。虽然他知道自己应该去,但在不想去的时候,他在心里却能够找出一百条非常客观的理由。他想起虞老去世的时候,他都没有能去参加追悼会。本来他倒是想去的,他试着打了电话。接电话的很可能是虞老的儿子,他在电话里向他表示了感谢,但说具体的安排他们也不清楚,是省政府办公厅安排的。他想他们家当然并不在乎像他这样在社会上没有什么名声的青年出席,自己心里凉了不少。同时他也怕看到虞老的那位遗孀。这位昔日的京剧青衣演员精神状态很不好。她说老虞的去世让她老了不少,折腾得她半死。家庭里陡地生了许多纠纷,虞老的孩子为了家产问题同她产生了很深的矛盾,简直成了仇人。她在他们的眼里完全是多余人,一个典型的外人。在他们眼里,她就好像是赖在他们家里的。他们都急于把她赶走。而她当然是不会这么轻易地离开。她是虞老的名正言顺的未亡人。有次她说着说着就很伤感,居然抽泣起来。邓一群坐在那里就有点不知所措。

  邓一群努力安慰她。他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但他那种朴实的话语的确让她很受感动。她觉得他真是一个很好的青年。她觉得自己过去帮助他,没有看走眼。她想:既然他是这样一个有良心的青年,他就一定会有很好的前途。她看出他是一个很用功,也肯用心的青年。她想他是有抱负的。她过去看过不少从农村出来的人,都很有作为。

  她在电话里邀请他去做客。

  他为了不显得自己是个急于过河拆桥的人,就应邀去看她。

  她需要有人照顾她,安慰她。但对邓一群,表现得更加的关切。开始的时候,她真的把他当做一个孩子来看。一次,居然拉着他的手长时间不放。邓一群被她拉着,心里直发毛。她的手是白皙的,绵柔的,只有唱戏的女人,才会拥有这样一双年轻的手。绵柔而性感,让他产生一种肉欲的冲动。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冲动。但是她的目光和话语没法不让他想入非非。他禁不住自己往那肮脏的方面去想。她对他这样,到底是为了什么?想象中发生的事情由于现实年龄的差距让他感到恐惧,也感到了一种罪恶。

  最近一次去她家里是在一个下班后的晚上,是她打电话让他去吃晚饭的。邓一群礼貌起见,买了两盒蜂皇浆。他买的时候已经有些后悔,觉得吃这顿晚饭代价很大。生活在这个现实社会里,这个农村出身的青年国家干部,越来越会计较了。

  那天的邓阿姨看上去精神不错,她告诉他,这天是她的生日,家里没有别人,田小花回乡下老家去收稻子了。她就想到请他来陪她吃饭。邓一群坐在客厅里,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气氛。他尝试着把这个家当做自己的家,如果邓阿姨是他的妈妈呢?那也是很好的,可惜不是。他的母亲只是乡下一个无知的年老农妇。晚餐对邓一群来说,已经算得上是很丰盛了。虽然只有两个人,但却摆了一桌菜。邓阿姨问他是否喝酒,他回说不喝,但她却还是拿出了红酒。邓一群感到自己的确很土气。这位富足的前京剧女演员,看来比他会享受。城市女性,不论她的年纪多大,她们都是很会生活的人。他想。

  那个晚上的晚餐,邓一群吃得很拘谨。他有点不习惯。她却一直努力地为他挟菜。举手投足中,她显得非常有教养。她是有文化的。他想。她很会喝红酒,喝得脸上有了些红色。她说适量喝点红酒,对她这样年纪的妇女是有好处的。她让他不要客气。她说她喜欢年轻人,自己的子女都出去了,他们离她很远,所以她希望自己的身边能有一个较亲的人。邓一群当时心里一受感动,就冲动地说:您就把我当孩子好了。是的,那样柔的灯光,那样的气氛,他不自觉地就表露了。他发现她虽然已经是快六十岁的人了,但却有很好的风韵,看上去不过五十多点。他想起自己在学生时代,对成熟的妇人有一种特别的渴望,也许就是西方人说的一种恋母情结。不,他一天也没有恋过自己的母亲。在高中一年级的时候,他独自在心里暗恋过已经是中年的物理女老师。一种很奇怪的感情。

  吃好晚餐,他陪她在客厅里坐了一会,边看电视,边聊天。邓一群不知道聊点什么好。后来他说要回,她看了看他,突然关切地问:“你的宿舍里有澡洗吗?”邓一群说:“没有。我们一般都是在机关里的公共浴室里洗。”她说:“那你干脆在这里洗好了。”邓一群说:“不了。”他没有想过要在这里洗澡。她说:“洗个澡再回去吧。这样比较舒服,回去好睡觉。”邓一群犹豫了一下,心想:也许她认为我平时不够卫生。她说:“我去放水,很方便的。”转身就到卫生间里去了。

  邓一群洗得很舒服,同时心里有种怪怪的感觉。她是那样的关心他,比他的母亲对他还要关心。毛主席他老人家说过: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她为什么要这么爱他呢?他没有什么地方讨人喜欢呀。她是真的把自己当成她的孩子吗?水温适中。他看到自己年轻的身体是那样的健康。在那芬香的白色肥皂沫中,在他自己的抚摸中,在他的想象中,他忽然感受到自己男性雄壮的力量。这种力量的勃起让他害怕。“一群,给你一条干毛巾。”他听到邓阿姨在外面这样说,吓了一跳,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下部。他把浴室的门打开一条小缝,邓阿姨的手伸进来,送了一条雪白的干毛巾。

  他意识到自己的可笑。

  他是一个年轻的坏蛋呀。

  邓一群穿了一套干净的内衣(她从橱子里翻出来,很新,也很合身)出来,想:是自己的心里有鬼。他还不够开化。她看到他,一笑,说:“精神多了。”邓一群也笑了笑,的确精神上很爽。头发湿漉漉的,在往下滴水。邓阿姨让他坐在沙发上,找来另一条干毛巾为他擦头发。那动作,让他想到了母爱。他的妈妈从来也没有这样对待过他。他心里有一种特别的混合的感情。就在他那种备受感动中,她忽然摸了他一下光裸的肩膀,说:“你的肩膀很宽。皮肤很好。”邓一群没有说什么。那情形,他有些尴尬。

  回去以后的邓一群,想想,觉得事情总是怪怪的,感觉到一种色情的成份。他虽然一度喜欢比自己年纪大的女性,但那是过去。现在的他不一样了,他是一个自立的男人,不需要年长女性的呵护。他从自己假设的那样的事件中看不到任何好处。自那以后,他就再也没去,一方面是单位的事情多,另一方面是邓阿姨也没有再打电话来。

  田小花对见到邓一群,当然也感到意外得很,她和另一个姑娘在一起。邓一群注意到那个姑娘也很漂亮,在他和田小花说话的过程中,始终用一种含情脉脉的眼神看着他(当然只是邓一群自己的感受)。田小花说,两个多月前,她已经离开了虞老家。她说自虞老去世后,境况跟过去就不一样了。而邓阿姨和她处得很不愉快,照田小花自己的话说,就是那个老太太有很多“穷”讲究,什么东西都要讲求什么营养和卫生,每一件事情都要求她办得比头发丝还要细。她实在忍受不了啦,终于卷起自己的小包袱就和她说Byebye。这样的情况,邓一群当然不知道。邓一群对田小花心理上还有些距离,他不知道她是否知道他那次向虞秘书长跪下求助的事,如果她知道,那就太丢人了。他不能让一个保姆看不起他。

  邓一群注意到田小花说得很快活,显然她现在一身的轻松。她说她现在又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上海路上一家叫着“野百合”的餐馆里打工,每天工作十个小时,可是包吃包住,每个月三百块钱的收入,她非常知足。

  邓一群看到她的脸比过去更白了,也胖了。现在的她与邓一群过去在虞老家里看到的完全不一样,话那么的多,快活得就像是一只小鸟。他在她身上看到一种野劲。她骨子里或许就是野的,只是过去在虞老家里长时间受着规矩的压抑。

  她问了一些邓一群的情况,他也就简要地向她说了。他请她有空和她身边的朋友一起去他宿舍去玩。她那个朋友就看着他笑起来。邓一群看到她的牙齿很白,而且非常的整齐。田小花对邓一群介绍说,她的这个朋友和她在一起,叫贡芳。她们是一对好朋友。邓一群看着她说:“你的年龄不大嘛,这么小就出来工作?”那个叫贡芳的就说:“我也初中毕业了才出来。出来嘛,对我是个锻炼。我们家里并不需要我打工挣钱。”她这样说的时候脸上还飞过一阵羞红。那种羞红真是非常的漂亮。

  她的美丽的笑,拨动了邓一群的心弦。

  他们站在那里说了好一会话,然后才分手。

  邓一群在回去的路上,就想:田小花现在倒是越发地漂亮了,以后倒是可以和她一起出来玩玩。如果她不知道他下跪的那件傻事的话。单身的日子是那样的无聊。像田小花这样的乡下丫头,对于他能请她出去玩一定是很开心的。她在某种意义上就和他乡下嫂子的那个妹妹一样,漂亮而无知。她们不过都是些漂亮的野花,可以让他随意摘采。而那个叫贡芳的姑娘看起来要比田小花要纯一些,也更漂亮一些。她们的身上都有点野味。

  18

  邓一群那天晚上很迟才回到宿舍,他和田小花她们分了手走到长江路的路口才意识到他忘了推车。等他回到影院门前那些没有存放的自行车堆里寻找自己的那辆半旧的长江牌自行车时,才发现它已经不见了。

  他当时不肯在心里承认这样的事实,因为第一,那里并不止只有他一辆,为什么那么多车子没有失窃,偏偏丢了他的车子;第二,他的车子并非是什么值钱的东西,在那堆车里,它一点也不起眼。正是由于怀着这样的想法,他就在那堆车里不甘心地一遍又一遍地寻找。事实上他已经很失望了,可他还是像个傻瓜一样地盯着每一辆车子。

  这真是个倒霉的日子,他想。没有什么时刻比这天更倒霉的了。直到影院门前的灯熄了,他才怀着无奈的心情,决定往回走。显然,他当时的心里只想到了由于田小悦的失约而带来的不快,并没有意识到他这晚上遇到的田小花,对他今后生活的影响。如果意识到,丢了一辆旧自行车,他是绝对不会那样不快的。

  回到宿舍,邓一群看到小倪正和一个姑娘坐在桌前促膝谈心,那个姑娘看到他赶紧站了起来。小倪有点不好意思,对那个姑娘介绍说:“啊,这是我的同事,计划处的小邓,邓一群。”那个姑娘微笑着,冲他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那个姑娘很漂亮,身上有一种特别的气质。那种身材和气质,都让邓一群眼睛一亮。这无疑就是小倪的女朋友了。他那么不声不响,居然一下子就带到宿舍里来了,证明他们事实上已经开始了好一段时间啦。这让邓一群在心里产生了不少醋意。从这一方面看,他就觉得自己在生活里,应该对小倪有所提防。要知道他过去自认为小倪跟他还是一对很说得过去的朋友,他常常把自己较为真实的内心想法对他说,同时他也相信小倪对他也是真诚的,可是对于他谈恋爱这件事,他却一无所知。小倪处处都走在自己的前面。

  邓一群也礼貌地向他们笑笑,他知道自己的笑是装出来的。他并不开心,他为什么要笑?他仅仅是必须要这样,才如此的。小倪和那个女朋友站起来和他告辞,他对小倪说你好好送送她。小倪向他挤了一下眼睛。等他们走后,他放下自己的被子铺床休息。这是一间并不大的房间,里面并排放着两张床,床头共用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上有一盏台灯,可供他们两人读书。他扭亮了台灯,在枕下抽出一本书来,是一本已经翻卷了边的旧书,盗印的《肉蒲团》。书是小倪的,他看完了丢在床下,邓一群就捡了起来。他每看一次都感到一次心跳,那种赤裸裸的肉欲描写,让他激动。

  他边看边等待小倪回来。在小倪回来前他是不能入睡的。正当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时,他听到了小倪回来的开门声,赶紧把书塞回到枕下。

  “怎么样?”小倪一脸喜色地问邓一群。

  “很好啊,很好。”他说。

  小倪掩不住一脸的笑容,说:“你可要说出你真实的想法啊。”

  邓一群说:“真的。我感觉是很好的。她是哪的?”

  小倪说:“在省级机关医务室。她是医大毕业的。是我一个同学的同学。”

  “挺好的,你应该把她牢牢地抓住啊!”邓一群说。

  小倪说:“她对我初步印象是很好的,估计成功的把握还是比较大的。”

  他们聊了一会,小倪突然问:“嗳,你现在怎么样了?”

  邓一群笑起来,说:“事情就是这样巧,我今晚也是去看了一个。是我一个朋友介绍的。”

  “怎么样啊?”小倪急不可耐地问。

  邓一群用不屑的口气说:“一点感觉也没有,我不喜欢她那样的。”

  小倪说:“小邓你的要求也不要太高啊,找女朋友并不是上市场买件货物。漂亮的女人在这个城市里很多,但她们一个个心气高得不得了,她们要找的都不是我们这种坐机关的,而是那些有钱人。这年头钱真是太重要了。她干什么?”

  “……在税务局。”

  “那不是挺好嘛。”小倪说。

  邓一群说:“啊,她太瘦了,看上去个子比我还要高。我不喜欢那种瘦瘦的女人。那没有感觉。”

  小倪笑起来,说:“是啊,没有肉不行。”

  他们就一起笑起来。

  后来小倪睡着了,可邓一群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他想他编造这样的谎言真是毫不费力,而在编造之后,他内心却感到格外的空虚。他躺在黑暗里想着自己的心思。这样失眠的夜晚对他并不鲜见。他在生活里总是感到有一种阴影笼罩着他。虽然他是幸运的,后来考上了大学,而且现在还在省级机关里工作,但他的内心却是压抑的。他身上被打上了农村的烙印——在骨子里他仍然是个农民。

  田小悦虽然从来没有在话语上表示过小瞧他,但她这次失约却是最好的证明。她这样做真是太过分了,根本就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愈发难以入睡了。她表面上那么客气,但心里肯定对他有很多看法。他想他不能再轻看她,而是在今后对她呈以颜色。他妈的!他真恨她,恨她到骨子里啦。

  我一定要努力,争取出人头地。只有自己强大了,才会得到别人的尊重。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报复像田小悦这样的女人。然而,虞老死了,他惟一的可能依靠的靠山没有了,他怎样才能上去呢?

  邓一群夜不能寐。